算算算……辛芙兒掐指猛算,不知摳掉多少指甲里的陳年污垢,指頭都要被掰卸下來,端秀的雙眉都豎成了苦命八字,怎麼算就是算不出這一劫。
天哪!地哪!她辛芙兒究竟是在走什麼霉運呀?
「當歸,你這不中用的家伙,為什麼那時候不阻止我?為什麼?為什麼……」她抱頭哀號,俏臉埋入茉莉白袖面,恨不得干脆擰下自己這顆欠扁的豬腦袋,然後就不必面對自己犯下的蠢事,直接下陰曹地府安享晚年。
她哀了這麼久,為什麼不見伙伴回應?
辛芙兒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眸自盤繞雙臂間探出,只見多年伙伴蜷縮起四只白蹄,蜷舌舌忝喝茶碗里的降肝火茶,喝著喝著,狗臉飄飄欲仙,暢快淋灕。
「吃里扒外……有好處就不管我的死活……」她恨恨的罵道。
左磨右蹭,無病呻/吟了好半晌,她惶恐的仰起螓首。
「不成,我一定得趕在他成功的凝聚魂魄以前,把他的靈逼出辜靈譽的肉身……」
要是真讓他當成了辜靈譽,那還得了?!
老爹會撕了她,判官會干脆拿筆捅死她,然後判她個永世不得超生……
咦?不對呀!反正他說辜靈譽本尊的魂魄早就被拘提回歸地府,等同陰間管不著陽世,那麼就算判官知道了,也不能拿假辜靈譽怎麼樣,她管這麼多干嘛?管太多,可能容易被察覺她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對,我管他當人之後是要作威還是作福,就算他變成皇帝老子,也沒我的事,我何必為了一只區區混帳小狸妖苦惱半天?嘖,我真笨。」
想通之後,辛芙兒當即心神舒暢,大快人心,端起茶碗,飲了一口降肝火茶。
好啊!連日來捉妖殺鬼,還得收拾不知何年何月才掃蕩得盡的老黑茅,辛酸苦命的她真是沒過上一天平安喜樂的日子,呵。
「辛姑娘?」
杵在門口將近大半個時辰,旺福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插嘴打斷一會兒咒罵,一會兒心花怒放,前後判若兩人的小仙姑的冥思。
當歸焦急,對著發傻的主子狂吠。
辛芙兒揮了揮手,涼涼的說︰「是啊!我真笨,何必為了一只狸妖變成……你咬我的衣角做什麼?」
當歸齜牙咧嘴,咬住她的裙裳,不時發出悶聲低鳴,實在頗無奈于主人每次難處一解開便容易得意忘形的習性。
「辛姑娘,你沒事吧?」
辛芙兒狐疑的回眸,須臾,臉色微微發白,語無倫次的開口,「你……你幾時站在哪兒?又不是紙扎的人,干嘛不吭聲?」
旺福擠出虛偽的笑容,「小的在這里杵了大半個時辰,辛姑娘光顧著煩惱自己的私事,對小的不聞不問,怎麼能怪小的?你說是不是?」
「什麼跟什麼……」辛芙兒不耐煩的咕噥,暗自觀察旺福的神色變化,幸好她方才沒說溜了嘴,要是狸妖變成辜大少的風聲傳出去,整個京師翻天覆地都還嫌不夠。
「前兒個晚上托辛姑娘的福,我家少爺總算恢復正常,不吵著喝酒食肉,也不會再徹夜翻身無眠,辛姑娘的道行實在高深,我家夫人讓小的來道謝,順道告知今晚辜府特地設宴,敬邀姑娘一同參與辜府喜事。」
辛芙兒托腮喝茶,不感興趣的問︰「辜府有什麼喜?」
「自然是慶賀少爺身體康泰無恙。」
「喔。」她眨動長睫毛,暗暗掩去眸內的惱意。這個辜靈譽當真開始作威作福了哩,到底是誰老愛罵她得意忘形,真應該去瞅瞅這位辜大少。
「這是宴帖,敬請辛姑娘收下。」旺福恭敬的呈上金帖。
自安穗公辜府放出的帖子可是非比尋常,要嘛便是一般邀帖,帖紙是朱砂紅;若是淡橘色,便是插翅也難飛的鴻門宴;倘若是金帖,代表赴宴者將是辜家座上賓,萬千下人都要奉為主子般悉心對待,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哪!
辛芙兒的眼楮瞬間一亮,翻開印繪牡丹的帖面,內里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堆羅羅唆唆的廢話,省略不瞧。據聞,曾經有位老乞丐無意間撿到金帖,平白賴在辜府白吃白喝一整個月,對窮苦人家而言,一紙金帖遠比天皇老子御賜的免死金牌還要來得珍貴。
「姑娘,你可千萬要賞臉,否則小的回去不好交代。」末了,旺福說些奉承話,領著一班家丁打道回府。
辛芙兒將帖子從紙角邊邊兒細細端詳到內頁一滴未干沾上的墨跡,一寸都不放過,也不搭理納悶的吠個不止的當歸,嘴角弧度不斷的往上揚。
忽然,辛家茅屋爆出好大一聲歡呼──
「辜家金帖!這下吃香喝辣不必愁了,啊炳哈……」
當歸嗚咽,舉起前蹄抹臉舌忝洗,不能明白,不過是張紙罷了,有何好狂喜?
忽憂忽喜的辛芙兒樂得象是背後插了雙翅膀,欲飛沖天,極不端莊的蹺起二郎腿,仰首大笑,眉眼彎彎。
「當歸,我們這個月不必桿面啃大包,也不必替人降妖除魔,光是這張帖子,就夠我們逍遙快活個把月……」
小黑狗懶懶的枕上前蹄,眼皮子半掀半合,橫睞著喜不自禁的白裳少女,實在很不想在這節骨眼潑她冷水。
奔家發出的帖,是禍不是福。
奔府,盞盞華燈在朦朧光暈中逐一點亮,雕有富貴靈獸的六十多根玉柱高聳入雲,青玉砌成樓階,精心刻鑿一朵朵青蓮,當真是步步生花,一步一蓮華。
正門口有一尊來自西域石窟,栩栩如生的巨型觀音像,半合慈悲雙目,端詳造訪者,望者無不肅然起敬,在富麗堂皇的府第之中,增添些許莊嚴。
「唔……到底要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夠建造如此奢美的宮殿?」雙手負在身後,灰衫身影擠眉弄眼,仰望著龐然樓宇,時而贊賞,時而嘆息,換作她是華樓的主人,那該有多好呀!
她從小苦學茅山道術,成天與陰間打交道,結果在陽間也沒混得比人家好,想想,這真是一門極不劃算的功夫。
辛芙兒欣羨,但是不嫉妒,從跨進辜府之後,抱持觀賞的心態,不時走走停停,這兒晃,那兒瞧,賞盡雕梁畫棟,以及似乎永無止境的重重樓塔,彷佛身處神仙之境,教人飄飄然。
「仙姑,你終于來了,菜冷了又熱,熱了又涼,就是盼不到你……哪里來的死狗?去去去。」領路的阿牛鄙夷的揮手。
「這位小扮,它不是什麼死狗,它是我的助手兼親人。」辛芙兒扯動嘴角,制止火爆場面發生。上一位喊當歸死狗的不識相小子,至今腳上還缺了塊肉。
阿牛隨即改口,「失禮,失禮,小的見識低淺,還請仙姑多多海涵。我就說嘛,這位黑狗兄兩眼烏黑,頗諳人性的模樣,還真討人喜愛。」
不愧是辜家,一介小小家丁訓練有素,懂得見風轉舵,人話鬼話都說得通。
踱過橫陳于開滿牡丹九曲塘的石磚小橋,喧鬧聲浪隨之近耳,歌妓吟唱,舞伶裊裊扭動腰肢,好一幅酒池肉林的景象啊!
頓下步履,阿牛撩開一幕輕羅幃幔。
辛芙兒眼波流轉,赫然一愣,終于明白為何貪狼一整晚懶洋洋,不愛搭理她。
是禍不是福啊!
奔靈譽姿態慵懶,半躺半坐,衣袍大敞,袒露半邊胸膛,手執金樽,雙眼含笑,略帶邪肆的目光梭巡過一班絕色舞伶,墨袂微微遮掩嘴邊的竊笑。
在辛芙兒的眼里看來,就跟婬笑沒兩樣,俏顏倏地緊繃,步履靈巧的閃身,藏匿于暗處。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麼?」
「少爺為了仙姑特地設宴,有什麼不對嗎?」阿牛搔腦,不解的問。
「你……白日里,旺福總管說的明明是你家夫人而不是你家公子,敢情你們在誑我就是了?」
「呃……」
「阿牛,杵在哪兒做什麼?快帶辛姑娘進來。」
戲謔浪語伴隨夜風蕩入耳里,辛芙兒渾身上下一顫,要是手中有把桃木劍,真想塞進那張嘴里,讓他從此說不出話。
阿牛覷著寧死也不肯移動半步的辛芙兒,苦苦的哀求,「仙姑,你別為難小的,要是沒辦好少爺交代的事,小的可見不到明日的朝陽。」
「混帳東西……」辛芙兒抿了抿唇,故意不看眼神調侃的當歸。是可忍,孰不可忍,已經是凡人,沒有任何法力的小小狸妖,能奈她何?
她仰高下巴,大搖大擺的走進宴席之中,無視滿場拌妓舞伶的注目,拍了拍袖口,扯了扯裙角,愛理不理的落坐……她的全副偽裝卻在迎上笑嘻嘻的俊臉之後徹底瓦解。
堂堂京師名門第一貴公子不顧形象,竟然小鳥依人般的膩近一介無名小道姑的背部,輕輕蹭著,討好似的端起杯子,湊近不斷抽搐的粉唇。
「我的小酸酸,你總算來了,一整晚等不到你來,光看這些鶯鶯燕燕周旋來去,我的胃口都沒了,你一來便是滿室生輝,我心情大好。」
霎時,歌妓的吟哦歌聲停止,舞妓閃到腰似的全摔成一團,費勁拋了整夜秋波的媚眼全翻成一雙雙濁白。
現場美女多如浮雲,辜大少卻只對小道姑大獻殷勤,豈有此理!
辛芙兒冷冷的彎動嘴角,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滿桌珍饈,狠狠的反手推開貼近自己的俊顏,冷笑的說︰「豈敢勞駕辜公子,我自己來就好。」
「酸酸,你真冷淡,可是我喜歡。」辜靈譽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張熱臉貼了冷,幫忙夾菜,不忘吩咐阿牛遞上軟墊,好讓當歸坐得舒服,賓至如歸。
辛芙兒氣煞,「你平時的威風上哪兒了?別因為他變成人,又是富貴之人,你就倒戈相向……我在同你說話耶!當歸。」
當歸壓根兒不理,埋頭就吃,吃得不亦樂乎。
奔靈譽忍不住竊笑,拿起黃金鍍造的湯匙,小心翼翼的吹涼,送到抿得看不見唇線的小嘴前,柔聲勸道︰「酸酸,你也吃嘛!這盅蓮子人參雞湯是為了你特別熬煮的,喝一口,嗯?」
在他熱烈殷盼的注視下,她忍住滿月復惡心,張唇咽下津液,兩眼直直瞪著他,聲音壓低的說︰「少給我裝親熱,快讓那些閑雜人等退下,我有話單獨跟你說。」
「單獨跟我說?我求之不得。」辜靈譽故意扯開嗓子大嚷,成功的引來阿牛驚瞪、歌妓怒視、舞伶妒忿的三重洗禮。
若不是顧及性命安危,辛芙兒早就一拳揍得他後悔當人。
「听見了沒?辛姑娘要和我私下相談,其余的人可以下去了。」辜靈譽斥退眾人。
不甘色誘失利,瞪得像母夜叉的舞伶和歌妓們魚貫退下。
辛芙兒悄然握緊粉拳,五指利爪在腿上掐了又放,放了又掐,直等到簾幕垂下,才終于有了動作。
她揪住奔靈譽的衣領,恨不得化身為厲鬼,一口吞了他。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你要霸佔辜靈譽的,我沒意見,也不想有意見,干嘛一直來招惹我?」
訝然挑起眉頭,他狐疑的問︰「怪了,旺福沒把降肝火的草藥送過去?」
「有,辜家的草藥就是不一樣,還真甘甜……不是,我是說……」收受賄品的辛芙兒差點咬掉舌頭,憤惱的改口,「誰讓你送過來的?你別利用辜靈譽的身分亂來,萬一讓別人起疑心,我看你怎麼辦!」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他笑得像只狐狸,可不知怎地,心口暖烘烘的。
「當然不是……」
「你知道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當人是這麼一回事,高興能笑,傷心會掉淚,從前我只能透過雙眼觀察凡人種種,如今親身經驗,才知道狸貓與人有多大不同,每天睜開雙眼,便有品嘗不完的新鮮事物,有趣得讓我舍不得眨一下眼楮。」
「其實當人也沒什麼好的,成天有煩不完的惱人事情,既不能隨心所欲的生活,更不能自由自在……我又在胡說八道什麼?喂,你少給我轉移話題。」
辛芙兒的皓腕下意識的施勁,嘶的一聲,他的衣領不堪如此拉扯,上好綢子當場裂成兩半,滑出指間,縴手一時抓空,來不及驚詫,就撲上光果的胸膛,辜靈譽順勢健臂一橫,將她攔腰抱進懷內,薄唇湊近細女敕的耳朵,徐徐吹氣。
「酸酸,當我變成了辜靈譽之後,想到的頭一件事便是你,一想到你當時不顧性命安危救了我,我做為凡人的這顆心便絞痛不已,一心只想著該怎麼報答你。」
「好,你要是真想報答我,就滾回去克己本分當狸妖。」她瞠大眼瞳,力圖振作,耳根子再怎麼發燙,都不準自己露出半點異狀,義正詞嚴的下命令。
「唯獨這一點無法順從你的心意。」辜靈譽大笑,「報恩對我而言是一件遠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做才是對你最好的?現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朗朗笑聲震得她頭暈目眩,克制不住怒意,鞋尖勾住桌腳,準備等會兒來個仙姑鬧宴。
「你討厭成天追逐黑茅道士,也厭倦一天到晚替人捉鬼驅邪,更期盼能過過平凡人家的安逸日子,我說的對不對?」
「是又如何?」她不置可否。
不過見面兩、三回,他竟然能將她看得比白紙還透,真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