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大江南北,行奔天下,直到現在才發覺,最容易聚陰之地原來就在京師第一名府,威名滿天下的辜府。
邪,走到哪兒,撞到哪兒。
莫怪乎正牌的辜家公子才活了二十個年頭便一命嗚呼,鎮日睡在匯聚大批冤死鬼魂作祟下的王府,八字過輕,身體孱弱的辜公子就算沒病死,恐怕也讓惡鬼活活纏死。
喏,眼下長廊到底,一路向左,正面迎來一座賞月八角鳳檐亭,一只素衣女鬼正伸長舌頭,杵在原地左飄飄右扭扭,學起柳條迎風吹拂的裊裊姿態,欸,都搖了兩天還不膩啊?她看得都嫌煩了。
四下無人,穿不慣錦衣又換成灰麻色布衫的嬌小身影來回踱步,凌亂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穩妥,朝吊死女鬼走去。
辛芙兒俯身,模模蔓生蘭花草,垂首嗅嗅桃李乍熟澀香,眼角一瞟,齒動唇不動的低聲詢問,「幾時往生的?」
女鬼幽幽一瞄,猶豫了良久,才確認對方是在同自己說話,氣虛的說︰「記不得了,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甚至久到連她自己是什麼人都忘了。
辛芙兒彎彎腰椎,佯裝打呵欠,呆望花景。
幾名端茶的婢女嬉鬧的轉過長廊,沒太大留心荒廢已久的後花園有一名辜家貴客。
實情是,她們巴不得能忽略便忽略,對這群妄想搖身變鳳凰的懷春少女而言,半路殺出來沒有半點姿色可言的辛芙兒無疑是眼中釘、肉中刺。
「說說看,你為什麼整日站在這兒東搖西擺,活像一尊不倒翁?光用聞的也聞得出來你身上的冤氣極重,否則艷陽高照還能面不改色的幽魂,這年頭實在少見了,你肯定是心願未遂,地府不能拘提……是或不是,都應我一聲啊!」
從旁人的眼中看來,她像個喪失心智的瘋婆娘,獨自蹲在牆角,面對亭柱碎碎念。
女鬼文風不動,眼神哀怨,「我不清楚的事,你讓我怎麼應聲?我只覺得胸口有股悶氣,上不來,下不去,滿月復苦水想向某人傾訴,卻又不知道那人是誰,只希望站在這里,也許某天那人走過,我便能一眼認出。」
「我沒听錯吧?你生前最後的遺願未了就是為了向某人說心事,弄了半天,卻忘了是要向誰說?」辛芙兒感到不可思議的揉了揉眉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陰陽之間有鬼不奇,還真沒听過這種怪事。
女鬼陰冷的瞟她一眼,「你願意幫我嗎?」
「我?」辛芙兒瞠大眼眸,指著自己,「你得了吧!我不過是在辜府寄宿幾日便走的過客,要怎麼幫你?」
「我天天站在這兒,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盼著誰來,辜府上下就只有你一人能看得見我,難道你忍心見我一日復一日的等下去?」
世風日下,連鬼都懂得放低姿態博取同情,真不簡單。
「欸,你這人真是……」她犯頭疼了。
「酸酸?」甜到能滲進骨子里的親昵稱呼響起。
辛芙兒打了個寒顫,蹙起眉頭,轉過身子,果不其然見著一張狐狸笑容,習慣性的翻個白眼充當回禮。
「如果哪天我不幸英年早逝,歡迎你來幫我招魂……啊,不對,如果是你來招我的魂,肯定嚇到魂飛魄散……」
奔靈譽對她百無禁忌的調侃方式見怪不怪,笑罵道︰「咒誰都可以,就是別咒自己,我可是盼著你和我白頭偕老。」
「哼,白頭偕老……」她不置可否的輕嗤,「你不是一早進宮去了?」
「安穗公……不,應該是我爹才對,他怕我不堪負荷謁見聖上的繁文縟節,讓我先行回府,他那害怕我隨時會倒下的模樣有趣極了,凡人的真是脆弱得緊。」
「廢話!你是安穗公唯一的血脈,辜家能不能延續香火,全靠你一人,不寶貝才怪。」
奔靈譽對她嫌惡的模樣一笑置之,「雖然我不是很能了解人間所謂的善惡之分,但是在京師走動一陣,或多或少也能感覺到一般百姓表面上敬怕辜家勢力,私底下卻極為唾棄,我想……」
「你想什麼?」辛芙兒凝覷著他。
他一臉慎重的深思熟慮,象是在考量怎麼布好一場戰局。
「雖然我的靈魄佔據了辜靈譽的軀殼,但是仍能感受到先前他殘留下來的零碎意念。」
「喔?這可有趣了。」她感興趣的騰出空位,示意他坐下來戲說從頭,渾然不覺在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底下藏有多少主動接納的含意。
看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露出迫不及待的興奮笑顏,辜靈譽心思緲遠,久久不能自己。
單單一抹微笑就能撼動心扉,凡人的軀體真是妙不可言。
他輕撫疾速鼓動的胸口,彎身坐在石牆雕欄上,靠著天生的習性,舉手投足高華絕代,特別是拂袖弄擺時半睨半瞟的慵懶雍容,豈止是貴氣,聖凜不可侵得教人心生慕意……辛芙兒偷偷看傻了眼。
多年前她曾在聖上出巡列隊時瞄過一眼當時的辜靈譽,混在王公貴戚之中,他不甚顯眼,又病又蒼白,連走段路都要左右兩邊有人扶持,干瘦得像只游走陽世的餓鬼,如今相對照,此時此刻的辜靈譽要霸氣得多。
不可否認的,是「他」賦予了全新的辜靈譽。
「辜公子是心地良善的人,打從出娘胎就時常大病小病不斷,殘留在腦海內的記憶有遠有近,時而交雜,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心期盼能導正安穗公的橫行霸道,心懷鴻鵠大志,可惜注定是要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听他用辜公子來代稱,她總覺得有些別扭,托腮思忖,「听起來他的心腸挺好的,和他老子真是天差地遠,人家說孝子難求,安穗公作惡多端,欺壓百姓,卻有一個這麼賢順的兒子,真是諷刺。」
「他的軀體傳承了他離開陽世前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執念,這股執念強大而不容忽視,所以我只能盡可能的替他完成心願。」
「也就是說……」她偏歪螓首,似懂非懂的瞅著他,「你想替他完成生前未了的心願?」
奔靈譽頷首,「知恩圖報不正是凡人口口聲聲所講的情義?」
辛芙兒露出詫異的表情,「小狐狸,你這番話真教我刮目相看……」糟,說溜了嘴。
「小狐狸?」他挑高眉頭,看著她垮下臉,神情慌張,加重語氣問道︰「你方才喊我什麼?」
「小……小狐狸,你別誤會,我這不是一語雙關,而是單純的覺得你很像一只狐狸……」她越描越黑。
「其實你還是把我當成一只狸妖看待,對吧?」俊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不是……」倉皇之間,她不知從何解釋。
天光微暗,濃蔭暗影抹上俊顏,半明半晦交織成淡淡陰郁,辜靈譽低垂眼睫,攏袖起身,姿態清冷。
辛芙兒霎時無所適從,怯顫的喉頭勉強擠出聲音,「辜靈譽……」
「是,我是辜靈譽,可是在你的眼中,好像永遠都是偷了人身的狸妖,怎麼樣也入不了你的眼,比那些窮凶惡極的黑茅道士還要不如。」他不看她,挺拔的身軀佇立在暗影之下,鷙悍難近,語氣寒冽。
「我沒有……」她的一顆心泛涼,看著冷冷的掉頭便走的高大背影,倏地起身,兩手揪皺裙擺,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啟,好半晌就是喊不出聲。
很快的,他走遠了。
她呆杵原地,悶悶不樂的低語,「我只是覺得你像只狡猾的狐狸,又沒說你什麼,你干嘛那麼小心眼?」
跌坐在雕欄上,她縮起雙膝,支肘托腮,十指掐腫了淨秀的鵝蛋臉,瞪著方才他坐過、如今空蕩蕩的位子,依稀可以聞到一絲他衣角薰過的香氣,怪刺鼻的,竟然害她的鼻頭泛起酸意。
驀然,一陣濕意襲來。
她低頭一瞅,原來是當歸吐著舌頭,邊跳邊舌忝,拉回她不知散飛何方的心神,踢了踢腿,不搭理當歸,她心里正煩著,思緒莫名的被他方才的冷淡以待束縛住。
逼他知難而退,這樣不是更好嗎?她為何要感到苦惱?
「酸酸……」
一陣寒意襲來,辛芙兒不僅是心底發涼,猛打哆嗦,縮起皓頸,往旁一覷,一抹白影像失根的殘花東搖西晃,不過慘白的臉龐多了一絲絲陰笑。
「原來你還在啊!」她朝女鬼翻白眼,臉色同樣沒好到哪兒,蒼白若雪,全身氣力象是被誰抽走,無精打采。
女鬼飄到她的身畔,氣若游絲的說︰「原來你和他是這麼一回事……」
「什麼這麼一回事?你胡扯什麼?」辛芙兒撇開頭,不理會女鬼,徑自悶煩。
「呵,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方才那位紅顏美少年之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讓第三人知道的秘密……」
「你煩不煩哪?!都跟你說沒有了,我和辜靈譽只是……」
「只是什麼?」
「哎呀!你不懂啦!」辛芙兒撓腮搔發,擺出苦瓜臉。連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了,一只心願未遂的女鬼又懂什麼?
「呵……」女鬼兀自笑著。
「呵什麼呵?行行好,哪邊涼快哪邊去,別來這里妨礙我想事情……」
「酸酸,咱們說好的,你要幫我了了心願……」
「我幾時跟你說好了?別自己亂搭話。」這女鬼的調調怎麼跟某人一個樣?這年頭陰的都在比誰的臉皮比較厚嗎?
「只要你幫我,我就教你怎麼和他和好如初,如何?」
「我干嘛要跟他和好如初?我巴不得快些離開辜府,和他劃清界線,誰理他這只喜怒無常、翻臉像翻書的臭狐狸?生氣最好,省得我還要白費力氣跟他斗來斗去,我堂堂一個白茅道傳人,一把桃木劍就能劈得他來世相會……」
女鬼嘿嘿嘿的陰笑,索性蹲子和當歸玩起你丟我撿的游戲,留待辛芙兒徑自嘴硬,對著空氣滔滔不絕。
有人偏愛裝模作樣騙鬼,可惜,連鬼都不信。
「小春,今晚輪你守夜,你可要當心了,千萬記得避開汲芳齋。」
「為什麼?那里有什麼東西?」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那個。」秉燭走在前頭的香兒放低音量,擠眉弄眼。
「哪個?」鄉下來的小春憨愣得像根木槌。
「哎喲!就是鬧鬼啦!汲芳齋曾經死過人,之後每到夜里就會傳出啼哭聲,還曾經有兩個長工半夜上茅房,結果在那里撞鬼。」
小春捂住嘴巴,嚇得臉色發青,正值夜深,四下無人,說這種話根本是想害她破膽。
「香兒,你討厭啦!筆意說這些話嚇唬我……」
兩人嘀嘀咕咕,穿過綠蔭扶疏的中庭。
夜梟發出嗚咽,一雙銳利的金瞳在夜色中炯炯爍耀。
長廊上每道楹柱設有燭台,火光雖然幽微,一路迤邐,仍然照亮了整條廊道。
倏忽,陰風大起,須臾之間熄了數盞燭台上的火。
縮在角落許久的娉婷身影冷不防的掩嘴打個噴嚏,揉了揉秀挺的鼻尖,雙手交抱胸前,忍下哆嗦,低聲咕噥著。
早知道就把睡得太死的當歸挖起來,省得她獨自一人吹冷風,它卻蜷縮在下人日日鋪換的毛毯里睡到翻肚,莫非她真是苦命種不成?
一陣冷風吹來,她眼角橫了一眼,撇了撇嘴,「這位鬼大姊,我是讓你去吹滅火,不是讓你把我活活的凍死。」
朦朧的鬼影哀怨的回道︰「是你要我一口氣把燭火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