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雨絲絲,京師沒入無邊淒愁,哀悼之息彌漫,黃紙伴隨號哭漫天飛落,雷在天邊隱約蟄浮,無主孤魂齊聚在雕梁紅瓦矗立最高的屋梁探首,窺看。
奔家,正在辦喪事。
遠在城外荒郊,魑魎精怪紛然而至,或飄或站或倒吊于樹上作壁上觀,靈界躁動引發陰間注目,黑白無常巡視過數回,處處可見鬼差蹤影,他們伏于暗處監視,隨時回報。
兩道人影,一黑一灰,一陽一陰,相距百尺,各自畫陣,肅殺之氣銳不可當,道行較淺的小妖小表不敢多做停留,深怕一個不留神,便化為劍下魂。
「萬法歸宗一掌強,此身不是非凡身,化成無名無姓天子為正身,天不敢管,地不敢收,一步踏空中,二步踏雲中,三步雲中坐,四步影無蹤。」尹宸秋持符誦咒,登時陰風怒嘯,雲海變色,靠得過近的妖精來不及閃避,一道被刮得老遠。
辛芙兒佇立,持劍的手負于身後,面無表情,冷冷觀望。
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雙眼腫脹如核桃,卻毫無困意,望向山腳之下熒熒燈火,離皇城最近的建築物綴滿白緞,驚痛了深深眯起的雙眸。
「在開始之前,有些話我想問你。」尹宸秋的聲音喚回了她縹緲的心神。
「什麼話?」她冷淡的別開視線,故意不看他。
「如果……他沒有變成人,只是一只狸,你可還會接受我?」在徹底決裂之前,他仍抱持最後一絲希望,盡避是微乎其微。
辛芙兒彎動嘴角,嘲弄的笑說︰「你忘了老爹曾經教過我們一件事,這世間沒有如果,只有因果。」
「所以你連如果都不肯給我。」這回,尹宸秋連冷笑都省了。
她充耳不聞,徑自劃開步伐,口中念誦,「青龍在天,蘭蛇吞肚,日月非我形,陰陽自成質,乾坤造化中,六合皆歸一。在天為霧露,在地為泉源。數盡陰陽盡,得之終不言。」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你輸了,等于自詡為茅山正道的辛家從此除名,而我這個叛徒將會終結白茅道傳人的傳聞。」尹宸秋舉劍,布陣。
「也容我提醒你一句,從我出師到現在,還真沒輸過,說不準你明天就得收拾包袱滾回昆侖山,重新來過。」辛芙兒不讓他佔嘴上便宜,刁鑽的回嘲。
尹宸秋肆笑,「就算我輸了,也不會歸還那只畜生的元神。」
「放你一百個心,就算我輸了,也要把他的元神搶回來。」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劍柄,辛芙兒磨咬貝齒,滲出些微血絲。
「好,你有本事,就來跟我拿。」笑聲方歇,尹宸秋招來染瘟而死的極惡之鬼,須臾,數百張青面獠牙听從指令,鋪天蓋地的朝對面陣壇飛來。
這些瘟鬼多是戰亂時因為糧食短缺、體弱染病而死,身處亂世的悲哀,以及終日不得溫飽的痛苦,使得他們無法入六道輪回,一旦招受道士以血供養,便為其賣命。
能供養得起瘟鬼的道士非同小可,至少她從未遇過能召喚瘟鬼的黑茅道士。
老爹說得沒錯,今日的尹宸秋不容小覷。
「玉皇賜我天下名,賜我銅甲鐵甲斬妖精,天德君,地德君,月德君,九鳳破浪大將軍,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辛芙兒施咒護身,還是晚了一步,一只枯骨收爪刮過芙頰,火燒熱鐵似的,細致的肌膚霎時皮開肉綻,空氣中染遍血腥氣味,招來更多噬血的惡鬼。
她捂住疼痛的臉頰,忍下想喊疼的沖動,揮劍砍下張牙咬來的餓鬼,轉身削掉數十條枯骨,耳邊傳來尹宸秋肆無忌憚的狂笑。
「酸酸,光是第一局,你就招架不住,接下來的你要怎麼辦?」
撐起袍下微微顫抖的雙膝,高舉沐血桃木劍,辛芙兒撫著臉頰,破風一吼,「盡避放馬過來吧!區區幾只瘟鬼,我才不放在眼底。」
「嘴硬。」尹宸秋冷哼一聲,吮指吹聲口哨,下達指令,數不盡的惡鬼越發凶狠,攻勢益加猛烈。
漸漸的,空氣里混濁的血味越來越濃,辛芙兒身上的傷痕越添越多。
情勢危急,持劍的皓腕隱隱作痛,肘臂輕舉,每條筋脈跳動如鞭笞,體力已經見底,不堪負荷,厲鬼號聲震耳,她卻只能听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投降!」對壇傳來尹宸秋的勸降聲。
「作你的大頭夢!」辛芙兒視線模糊,撥開汗濕覆眼的發絲,咬牙回吼。
「不想死的話……」
「討不回元神,我不如死了算了。」被抓破的手背鮮血淋灕,再也拿不動桃木劍,她當機立斷,將桃木劍扔入壇內,抓起壇桌上的黃符冥紙,往上一拋,寧死也不願認輸。
「青瑤為使,能調風雨;白液金花,水生龍虎,赫然還丹;日月光顧,星辰透明,雲中見路。訣中思深,會者有數。百歲之間,生死不住。」
听聞此咒,尹宸秋面色愀變,心神震懾,「你……」
「辛家子弟辛芙兒,敕奉太上老君,今以己身為介,以骨骸為媒,以血脈筋絡為……」
茅山斗法不得離壇,否則咒術將反噬其身,凡是習術之人皆知。
卻見單薄灰影緩緩走出陣壇,清麗的臉蛋血跡斑斑,任隨百鬼襲身,無動于衷,溢血嘴角微微勾起,反覆念咒。
豁身施咒,茅山道術的最終手段。
輕則缺手斷肢,重則失去寶貴性命,更甚者,三魂七魄飛散,永不能聚靈。
「住口!」尹宸秋斥責,試圖阻止,「你給我滾回壇里!」
辛芙兒徑自踱離陣壇,嘴唇微張微合,目光渙散無神,直直朝前走,昏沉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信念支撐著她……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
遠遠天邊回蕩著某處喪家鑼鼓喧天的哭號,每一聲螫耳刺痛她的心。
失去靈魄的肉身很快便會腐化,屆時,就算真的討回元神,沒有了肉身,也是徒然。
沒有宿體的元神撐不過幾個時辰,便會化為烏有。
元神要討,肉身要留,可是她連一樣都要不回來,怎麼辦?
辛芙兒的雙膝驟然發軟,失去支撐的身子不受思緒控制,重重跪地,俯身朝地一抓,怔瞠的雙眸降下比雨絲還惆悵的冰瑩水珠,浸濕了沙礫,咸痛了手背上的傷口。
這痛,蝕心穿骨。
「太上老君,您老若有助佑,弟子辛芙兒在此懇求,茅山之道在于維系陰陽之和,今我欲破陰陽之衡,求得一元神,願以己身交換……」
一巴掌打斷她未完的呢喃訴願,尹宸秋抓起失血過多、不支倒地的馨軀,扳起浴血的臉蛋,冷冷的問︰「只要你認輸,我就撤陣,你認不認輸?」
辛芙兒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找不到焦距,向著模糊的黑影,茫然的說︰「好,你把辜靈譽的元神還來,我就認輸,想要什麼,都盡避拿去好了……」
提高不斷下滑、渾身冰涼的嬌軀,尹宸秋低聲咆哮,「你就真的這麼喜歡他?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京師,就是為了阻止他,你為什麼偏偏要喜歡上他?為什麼?他到底哪一點好?他明明就只是一只狸妖!」
「……沒有為什麼……他是妖,卻心地至善……為了我,可以舍棄一切……他願意用他的方式守護我……他說他要報恩……他要讓我從此過著平凡的生活……」梗住呼吸,辛芙兒哭了,星星淚光之中,閃爍點點笑意。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不會離開你身邊。」尹宸秋不甘心,恨不得能返轉時光,回到從前。
「沒有如果,只有因果。」她始終堅信著這條真理。
「對,你說的對極了……」他驀然松手,冷酷的看著她失去平衡,跌回血泊里,讓惡鬼繼續肆虐橫行。
荒郊,頓時變成一處人間煉獄。
「世間,沒有如果,只有因果,你是造成這一切的因,而我就是來終結一切的那個惡果。」
鮮艷紅液漫過貼附在地的側顏,朝外左耳蕩入陌生的咒語,驚醒陷入深邃幽冥里的意識,指尖陡顫,以雙肘撐起上身,辛芙兒努力睜開眼楮,看清楚返回壇里的尹宸秋又想使出什麼招數。
沾濕的眼睫抖揚,倒抽一口陰森的冷氣,驚悸大眼左右來回梭巡,四肢麻涼,不听使喚,她知道尹宸秋的能耐不小,可是萬萬沒料到他居然連喚尸咒也學會了。
來自四面八方,死了許久、尸身未腐的僵尸直撲而來,數以萬計的惡鬼與喪尸,縱使她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收拾得了,就算老爹死而復活,恐怕也是搖頭,束手無策。
「這些死不瞑目的僵尸若是進了京師,你說,天下是不是就此大亂?」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連茅山術中列為禁忌之咒,屬最上乘的巫咒都學會,莫怪乎老爹一口篤定她贏不了,看來老爹早已識穿了他的底。
「既然你不肯投降,那麼我就讓你瞧瞧什麼叫做真正的茅山之道,辛老頭過去傳授你的那一套根本是雕蟲小技,我在昆侖山所學的才叫做道術。」
「我呸。」辛芙兒使盡氣力大吼,「你那不叫道術,根本是謀害蒼生的邪術,祖師爺最恨的就是這種打著他的名義,掛羊頭賣狗肉的不肖徒孫。」
「都到這個節骨眼了,承認吧!你一定作夢也料想不到我能練就今日的成果,從前辛老頭總說我的資質不如你,需要磨練的時間更長,可是我到了昆侖山,用不了多長的時間,便把那些臭道士的畢生所長都學會了,你說,到底是誰的資質不如誰?」
「你知道他為什麼那樣說嗎?」辛芙兒揚起眉頭,驕傲的說︰「因為老爹早就看透你的心性邪多過于正,他的用意即是要將你導入正途所需的時間特別長,他口中所謂的資質便是天性,天性不佳,自然是資質不才。」
「繼續扯你們辛家的歪理無妨,此時此刻,你連站都成問題了,還有法子解決這群沒有意識、只懂攻擊的僵尸與惡鬼嗎?」
辛芙兒非是不堪激的人,打從知道自己背負著振興茅山正道、一輩子都得與鬼怪作陪的命運之後,她向來比誰都還要認分,對那些開口閉口唯我獨尊的老黑茅的挑釁一直不太理睬,可是這回她徹底的惱火了。
不為什麼,就沖著這個王八蛋居然曾經是她喜歡的師兄,老爹還曾經許諾讓她過門給他當媳婦……
如今想來,真教她作惡想吐。
老爹時常笑她小小年紀,意志如鐵,其實她並非早熟,也不是有著什麼沛然正氣,而是憑借一股信念。
從前,那股信念是為了老爹的遺願。
而今,這股信念是為了某人的執願。
辛芙兒閉上雙眼,又念起了方才未完的咒語,不顧虎視眈眈的群鬼群尸,不理尹宸秋放肆的笑聲,不去想之後的結果,她只知道,她很想再見一個人,很想再听那個人喊她一聲……
「酸酸,不要。」
她震懾的張開眼眸,惶惑的眼瞳飛掠過一抹暗影,稍縱即逝,伸出手欲挽留,只撩起一陣微風,這才知道原來只是由心而生的幻覺。
越來越模糊的眼眸漾泛濕意,然後宛若黑夜最後一道殘燭的灰色縴影倒落在艷澤之中,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
吧澀的嘴唇依著主人鋼金難熔、異常堅硬的執著持續不斷的誦念,無法匯聚的心神僅存割舍己身,尋回元神的最後念頭,好想再听一次呵……
原來執念會傳染。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記憶深處、烙在魂魄上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