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婕宜一邊哭、一邊傷懷、一邊不知不覺打起了盹來。
半夢半醒之際,有個人進來撫了撫她的臉,她「哼哼」兩聲,下意識躲開,那人動作一頓,好像無可奈何地笑了……很淺淡的笑聲,卻令她心房一緊,一股酸澀滋味在里頭發酵,原先止住的淚,不自覺又落了下來。
斑為棠伸手替她抹去,略帶粗繭的手指,動作始終很溫柔。
她幽幽睜開眼,隔著眼淚及暈開的睫毛膏,模糊地看見了眼前的男人。
他縴薄的唇動了動,還沒說話,就被她搶先。「我不要。」
「什麼?」
「我才不要輕易原諒你……」她吸了吸鼻子,先聲奪人。莫薇亞罵她鄉願,那好,這次她要性格到底,才不任人搓圓捏扁。
他一時愣住,表情里帶了點不知所措的迷茫,像拐錯路的孩童。
任婕宜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禁破涕為笑,下一秒回神正色,努力板起臉孔,可惜已經破功,殺傷力大幅降低。
她只好瞪他,用力地瞪,瞪到眼楮都酸了、快月兌窗了,才听他問道︰「吳沛萱說的話,你不在意?」吳沛萱就是那個出言傷人的女同學。
「在意啊,可是在意又怎樣,她不是我什麼人,往後也不一定會再見面,反倒是……」她噤聲,不說了。
「反倒是什麼?」
任婕宜瞪視他的眼神明顯嗔怪他明知故問。她不信高為棠真不明白,她可以選擇性地遺忘、忽略旁人對她的諷言諷語,但被心愛的人否定,即便再微小不過的一句話,她都能深深地覺得痛。
思及此,她哽咽了。「我……我沒辦法變成你喜歡的那個樣子,我生活習慣差,又不聰明能干,個性比柿子還好捏,連我媽都說生我不如生塊叉燒……」可惡,越講越心酸,她揪緊懷里的熊布偶,道︰「可我一直都很努力不給人家添麻煩,活得頂天立地,死後絕對不會下地獄……」
唉,連她都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了。其實繞來繞去,她只想說︰「我很多缺點,也很多優點,如果、如果缺點你看不慣,那只看優點行嗎……」
斑為棠沒說話。
她臉紅通通地埋進了泰迪熊里。她自知這話挺耍賴的,意思就是「我改不了,你接受它吧,要不拉倒」。
她還想補充什麼,下一秒就連人帶熊被緊緊抱住了。
「對不起。」他說,唇貼在她耳邊,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任婕宜整個人驀地軟了下來,她呆呆的,下意識就說了句。「沒關系。」
斑為棠听了,不禁把她攬更緊。
罷才在門外,莫薇亞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她太好欺負?」
他沒回答,但表情冷峻,相當于默認。
莫薇亞笑了一下,說︰「我有時也挺生氣的,尤其看到她強顏歡笑的樣子,特別受不了,想爆打她一頓。可是啊,後來我想了想,我們不也因為她這種個性,得到了很多『好處』?而且,如果連自己人都跟外人一樣欺負她,她一定更傷心……你說是吧?」
「……」
莫薇亞柔柔地問︰「你是自己人呢,還是外人?」
盡避很不甘心,但這一刻,他必須承認,害她難過至此的罪魁禍首,是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價值,他一直獨斷認定自己什麼都是為她好、為她想,事實不過是把自以為「好」的強加在她身上,否定她過去的方式……當然,那一箱營養果凍是真的太過分了。
應該有更好的方法……他否決她,相當于否決掉自己對她的喜歡,外人的言語也許只傷害了她一點外殼,可他那一句話,才真正切實地傷痛了她的心。
她完全可以如同一開始說的那般不原諒他,但她說︰「沒關系。」
她不是布偶,她只是擁有一顆很柔軟很柔軟的心,承接、消弭了旁人的傷害,而他該做的,應是成為她的鎧甲,守護她……
他心酸酸的,覺得抱歉,又有一點安慰。原來她怕他討厭她,難受到會哭出來的程度。
「……走了?」
「嗯。」任婕宜點點頭,跟新娘秘書借了卸妝油,把臉弄干淨了,才好意思離開。
門外站了許多人,首先是莫薇亞,瞥過他們交握在一塊兒的手,她安心地笑了笑。「終于肯讓人家換第二套衣服啦,再拖下去,甜點都不用上了。」
任婕宜尷尬地模模鼻子,笑了兩聲。
斑為棠道行高,狀若無事。「我先帶她回去。」
「好。婕宜,沛萱要我跟你說,她不是有意的。」
她還不及回答,高為棠就搶在她前頭道︰「告訴她,婕宜听了什麼都沒說。」
「OK。」莫薇亞呵呵笑,高招啊,無聲勝有聲。
「不用這樣吧,好歹她肯道歉,表示人不壞……」
任婕宜被他逼過來的目光嚇到,一下子噤聲。
只听他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哇咧,居然跟她談起《論語》來了?「好嘛……」
反正她確實也不在乎那女同學的感受如何,她的心很小,只能容納重要的人進駐,佔取空間,她不想再鄉願了,從今以後,就讓她堅強起來,以直報怨吧!
兩人來到地下停車場,任婕宜見他走向一台陌生的車,她對車沒研究,只覺那藍色的烤漆很漂亮,像顆藍寶石。
「好漂亮的車!」她眼楮亮了。「哪兒來的?」
「我家里的。」高為棠避重就輕,若不是今天有特殊打算,像藍寶堅尼這麼招搖的車,他並不愛開。
她一臉劉姥姥進大觀園,邊繞車邊在那兒「哇」個不停。
他看著,忽道︰「聲控的。」
「真假?!」她迎視他烏潤眼眸,清澄得像是個湖,清淨沉穩。她半信半疑,對著車喊︰「開鎖?」
「嗶嗶」兩聲,車鎖開了。
「啊!」任婕宜嚇一跳,隨即驚呼。「這車好厲害!那……會不會開門?」
「試試?」
「那……開門?」
車子沒反應。
她看向高為棠,只見後者還是面無表情。「堅定點。」
「咳,開門!」
「溫柔點。」
#$@%#%……要不要這麼難搞!「開門嘛~~」她掐著鼻子,用很撒嬌的語氣,但車依然不為所動。「開門啦,拜托,Please~~」
「咳,這是意大利車。」
「意大利文的請怎講?」任婕宜杠上了,可惡,區區一台車,居然藐視人類!
她很認真地用手機上網估狗。「per favora~~呃,是不是我發音不標準?」
她嘗試各種口音,只差沒「芝麻開門」了。「你說這是意大利車……不對啊,我剛講『開鎖』,用的是中文……高為棠?」
只見高為棠整個人趴在車門上,肩膀一上一下聳動得厲害,盡避看不到他面部表情,但她終于意會了。「可惡!你騙我!」
斑為棠悶著臉,擺了擺手里的遙控鎖,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最開始耍的花招——悄悄開鎖,引她上鉤。
「你好幼稚!」她一邊氣,一邊開門上車。
他一起坐進車里,不想還好,一想到便忍不住悶笑不止。
不敢相信她這麼好騙,竟對車子撒嬌……她真可愛,可愛得讓他想一把揉進懷里,最好是能揉碎了,一口吞下肚。
他側首,瞥向她,表情仍舊沒太大變化,唯獨眼角眉梢滿是濃情。「任婕宜,我們結婚吧。」
「……蛤?」
任婕宜還在氣惱,一听他這麼說,先是驚愕地睜大了眼,隨即一想,哼,他肯定又尋她開心,她才不會再上當。「好啊。」
「真的?」
「真的。」她用力點頭。「但我要現在、立刻——」
「好。」
「什麼?」還不及反應,她左手就被拉過去,再松開,無名指便被套上了銀白色的指環,她呼吸一窒。
斑為棠唯恐她驚嚇不夠,又塞了一樣東西給她。
「打開看,有問題再說。」說罷,他發動車子。
她仍在吃驚狀態,打開他遞來的牛皮紙袋,里頭赫然是兩人的戶口簿、印章、大頭照……然後是一張填寫好的結婚證書。
她嚇得尖叫,彷佛被那紙文件燙了手,不敢置信。「你、你你你……」
「你說的,『現在、立刻』。」他勾了勾唇。「我們這算是心有靈犀?」
她快心髒病發了。「我那是……」
她哪想到他居然早有準備!尤其戒指,此刻正牢牢地圈住了她的左手無名指,閃閃發燙。她心韻急速,四周道路越來越眼熟,他不會連路線都勘查好了吧……「你、你要去哪里?」
「戶政事務所。」
丙然!「今天是周末……」
「我預約好了。」
「……」
現在,任婕宜終于明白為何有些作者交來的稿里,會連續用上好幾個驚嘆號,即便是錯誤用法,有時光用一個實在很難表達角色心境……她現今正是如此。
她很驚訝,但真正驚訝的是自己腦里竟一點說不的念頭都沒有,她想,就是這個人,Fu來了,Fu對了,不會再有別人了。
于是一個登記的動作,讓她的身分從任小姐變成了高太太。
就這樣?任婕宜從不曉得結婚如此輕易,不計較任何繁文縟節,前後不過三十分鐘,從今爾後,兩人的人生就牽連在一塊兒了。
她眼眶微微地熱,瞅望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自己一直以來渴望追求的,不正是這麼一份羈絆?
她看著高為棠,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有些不自在地問她。「怎麼了?」
她說︰「我愛你。」
語調很輕、很軟,卻令高為棠睜大了眼,像是被重重地震撼。
他沒說話,一下子加重了握住她手的力道,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嗯。」
太陽底下,任婕宜看出他白皙的臉紅了。
她知道,他很高興。
對情人即便是一點點的了解,都足以讓人感到欣喜若狂,她想她又離他更加靠近了一些……或許很多。
她心里頭一片熱,自己一時沖動冒出這句話,說實在,不是不害羞。
這三個字,她看得多了,卻初次領會。原來要講出來,需要經歷這麼多的喜怒哀樂……她輕輕晃了晃對方的手,忍住赧意道︰「你要回答我啊,只有一聲『嗯』,太狡猾了……」
斑為棠捏了她手心一把,任婕宜痛得唉唉叫,還不及抗議,嘴唇就被牢牢地餃住了。
真是……居然用這招。
他從來不是高調的性格,可他寧願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親她,也不好意思講那句話,她害臊之余不禁笑了。她本來就沒打算逼他,即便他不講,她也很明白,那些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的積累,不正是愛的真諦?
做了這麼多年的愛情小說,總算讓她領略一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