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禹安付了車資,打開出租車門,龍舌蘭炸彈後勁大發,他搖搖晃晃走到家門口,心情沒來由地煩悶。
或者,他該更誠實一點承認,他心里有種壓得快讓他透不過氣的恐慌。
梁一峰……會不會是他花一輩子時間都打不敗的敵人?
十八歲以前,他活在單純愛林子瑜的世界,十八歲生日以後,他活進了現實世界,還是無法自拔地愛著林子瑜,然而卻越愛越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今天,梁一峰正式向他宣戰了,像他那樣的情敵呀……江禹安苦笑,站在家門前,他模索許久,不知怎麼著,就是找不到開門的感應卡。
頭昏昏沉沉,他模著對講機,好半刻才模到門鈴。到底幾點了?他舉起手腕,發現竟看不清楚表上的長短針,它們很奇怪地搖晃不停。
他想自己應該是喝醉了,唉,原來喝醉是這種感覺,活到二十六歲,他從沒嘗過喝醉的滋味,他總是很有節制,擔心自己造成別人的麻煩。
可是今天,他醉了……
門打開,他以為是管家在屋內按開門鍵,正要伸手將門推得更開些,沒想到門被拉得更開,兩三個小阿姨在他面前晃,他傻笑起來。
「姨……好多個你喔……」舉起食指,他想分清那些晃動的影子,哪個才是實體?接著發現連食指都晃成了兩三根……
「喝成這樣?」方知妍蹙眉,身後站著谷隸函。他們剛在花園里散步,管家跑過來說禹安在門外好似喝醉的模樣。
比隸函一把撐住已經高過他兩公分的外甥,攙著他往屋子走。
「先讓他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對妻子說。
「姨丈,你最好了……就像我爸爸一樣……要是我爸爸還活著就好了……這樣我就有兩個爸爸……可是現在……我說不定連子瑜也會失去……」
江禹安腦袋亂七八糟,真實世界與內心意識模糊了界線,那些緊緊壓抑著的,在清醒時絕不會出口的情緒全跑出來踐踏他,在他腦子里轟轟造亂。
「我一出生就害死媽媽……還沒上小學,爸爸也死了……姨,我本來很想去天堂,真的很想……可是子瑜……呃……」他打了個酒嗝,「每次子瑜都抱著我說,我有你、有姨丈、有祖外公……還有她……」
方知妍扶住江禹安另一邊,听他醉言酒語,不曉得他喝了多少酒。
「姨,你記不記得……我以前常常想離家出走,去找天堂?」說完,他哈哈大笑,「我那時真的很笨,怎麼會有人說我聰明呢?我只是比較會讀書,書里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很簡單,可是人情世故我卻笨得要死,我到八歲才知道天堂是人死了才會去的地方。
「不對,人死了……也不一定去得了天堂,子瑜告訴我,說不定連天堂都不存在……她說只有看得到、活著的人才真正存在,那時子瑜才八歲,卻懂得比我多好多。」
江禹安大半重量靠在谷隸函身上,對他說︰「姨丈,謝謝你把我當兒子養大……我知道你把我當成親生兒子養,小時候陪我溜直排輪,我大一點你陪我打籃球;我參加棒球校隊,你也一定去幫我錄像、加油……子瑜說,就算是親爸爸也不一定像你這樣好。我很幸福,雖然失去爸爸媽媽,但姨跟姨丈疼我就像爸爸媽媽疼自己的孩子,懷竹、懷琳有的,我一定也有……」
說了一大串的江禹安又打了一個嗝,走進大廳,管家端了杯醒酒湯跟在後頭,谷隸函、方知妍合力把他送進房後,坐在床上的江禹安繼續他的醉話,方知妍端過醒酒湯,讓管家先去休息了。
「姨……」方知妍坐到床緣,喝醉的江禹安賴過來,一把抱住她,「我好愛你……」他又搖晃站起來給谷隸函一個熊抱,「姨丈……我也好愛你……」然後在谷隸函臉頰邊重重親一下,像小時候那樣。
比隸函拍拍他的肩膀,眼眶微紅。孩子長大後,再也不做這種親昵舉動,沒想到喝醉了,童真會突然冒出來。
「我知道這樣說會很傷你們的心,可是我的心……這里……」他用力拍自己的左胸口,「常常是空的……我還是想要爸爸、媽媽……小時候每次受不了,子瑜就會安慰我,說她會永遠陪我,所以我很怕……很怕失去她……她讓我不再想離家出走,不再想去找天堂……我以為只要好好愛她就好……就可以永遠擁有子瑜……」
方知妍把醒酒湯端送到江禹安嘴邊,哄他喝,「喝了比較舒服。」
他乖順地一口喝光,又打嗝,然後傻笑。
「姨,我真的很笨……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十八歲了才知道要問你市區房子多少錢?才知道原來人長大了……要的不光是‘愛’,光有愛哪夠呢?我居然到十八歲才懂!我笨得要死,我哪里聰明?我只是一台會讀書的機器,其他的都不懂!」
他像個孩子蜷在柔軟大床上,意識越來越模糊,心痛卻越來越明顯,身體像是浮在柔軟的雲朵上搖搖蕩蕩,腦子卻像是沉入深潭。
「姨,梁一峰今天找我喝酒……他說他正式向我宣戰,他要把子瑜搶過去……我怕……怕我再努力都贏不了他……」他聲音越來越低,「姨……對不起,我喝醉了……麻煩你,還麻煩姨丈……我……」說著說著,他睡著了。
方知妍撫著他柔軟的黑發與臉頰,輕輕嘆口氣,幫他蓋被、關燈,挽著老公的手退出臥室。
比隸函了解地摟了摟妻子,安慰道︰「明天再找他談談,別苛責自己,我們對他再好,永遠也取代不了他的父母。只要他知道我們愛他,這樣就夠了。」
「我們真的夠愛他嗎?懷竹大一生日跟同學聚餐,喝得爛醉,回來也沒跟我們說過對不起,禹安會不會……始終把自己看成是這個家的「外人」?」
比隸函摟著妻子,沉默好半會兒後才說︰「我知道我很愛他,你也是,他曉得我們愛他,但我們不能也不該取代他父母在他心里的位置,你不可能希望他忘記你姊姊、姊夫,對不對?」
方知妍無語,點了點頭。
億晶集團創辦人江毅拓在妻子方知嵐逝世後即預立遺囑,表明自己若在兒子成年前離世,億晶集團執行長一職由方知妍暫代,其獨子繼承億晶集團25%股份、動產、不動產,年滿二十八歲方能動用,待其年滿三十,執行長一職則由方知妍決定獨子是否適任。
江毅拓在二十年前駕駛私人小飛機失事,遺囑公布後,億晶集團曾經歷一段動蕩時期,股價由百元俱樂部一路跌停至低于十元水餃股價,在方知妍的努力下,又一路從個位數往上飆竄。
近十年來,億晶集團從台灣百大企業成長為世界百大企業,集團從機殼代工到現在已是世界前十大知名電子企業品牌……
方知妍在江禹安臥室那扇明亮玻璃窗前,回想近二十年的過去,那些美好的、辛苦的回憶。
昨夜,她把姊夫江毅拓留給她的長信拿出來又看了一回。
已經很多年沒再看過那迭信,昨晚禹安喝醉說的那些話,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過度保護禹安了?
禹安從哈佛畢業回來後,她曾要禹安進億晶集團工作,希望他先由基層做起,禹安卻說他想更快速累積財富,選擇進入金融業。那時,她曾考慮過是不是要告訴禹安,他是億晶集團最大股東?
姊夫在給她的長信里,寫滿他對禹安的期望,他要求她別讓禹安太早知道他是億晶集團最大股東,甚至不要禹安一畢業就進入集團工作。他希望禹安像個尋常孩子長大,畢業後先到別的企業歷練,若有經營興趣與長才,而她也願意把經營權交給禹安,等禹安滿二十八再進億晶,培養他接班。
姊夫認為以她愛護禹安的程度,恐怕禹安滿二十八歲了,心性依舊不夠成熟。
姊夫把什麼都寫進長信里,連人性都寫進信里去。他考慮過小姨子有可能不願意交出經營權,甚至在信上打趣地說,億晶若沒被她經營倒閉,也該算是她創辦的了,她若不讓禹安接手經營,他不會死不瞑目,又或者她想把億晶集團傳給自己的兒子女兒,他也能好好安息,只懇請她把禹安撫養長大,讓禹安擁有好的受教權,他相信就算禹安沒能繼承億晶集團,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因為虎父無犬子……
方知妍昨晚對著那封長信,失眠一整夜。
姊夫什麼都算到,就是沒算到,她曾經對他的深愛,讓她甘願為他、為禹安做牛做馬都無所謂,她怎可能不願意交出經營權?
盡避現在她深愛的是谷隸函,但她不曾忘記,她對江毅拓曾付出過的愛,尤其禹安壓根是他的翻版……
愛,是人世間最美好真摯的情感,就算深愛過的那人不在了,愛也不會消失。即使後來愛上別的人,但她心里,永遠為江毅拓保留一個位置,紀念自己曾如此純真、無私、不求回報的愛過一個卓越優秀的男人。
如果可能,她希望現在就把執行長的位置交出去,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姊夫的遠見是對的,讓禹安滿二十八再進億晶……她似乎確實過度保護禹安。
她反復想整夜,倘若禹安是她兒子,而自己希望禹安接手億晶,她會怎麼做?她想她會早早把禹安踢進億晶歷練,從暑期工讀生做起。
但她沒有。
方知妍苦笑,其實更正確的解釋是,她保護的不是禹安,而是她太過在乎江毅拓的交代,從頭到尾努力恪守姊夫的遺囑與長信里的交代。
如果她早放手把禹安踢進億晶當工讀生,他不會說自己只是台會讀書的機器,他會學到人情世故,也許,他會比現在快樂。
她是不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