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深夜十一點多回到家,一室黑暗寂寥。他打開客廳的燈,從冰箱拿瓶黑啤酒,喝了兩大口,靠在沙發上,仰頭看著天花板,放任思緒游走……
那年他十六歲,參加建北附中等五校辯論社聯合迎新,他到現在還清楚記得辯論題目是「兩性能否達到真正平權」,當時反方是建中,正方是北一女,丁玥是正方辯士與結辯。
辯論時,反方辯士提出一個有趣的論點,論證男女天生不平等,曾有一名為先生爭取監護權的律師,比喻女人生孩子好比販賣機,如果男人沒有拿十元硬幣投進販賣機,販賣機不會掉出料,法官同意律師的論點,將孩子監護權判給先生。可見男女天生無法平等,既然天生無法平等,就無法達到真正的平權……洋洋灑灑說足了三分鐘。
輪到丁玥質詢反方,她一雙大眼熠熠爍亮,笑意桀粲,慧黠靈巧地反問︰「請問反方辯士,引用法院的判例,當時承審法官是男性嗎?」
「是。」反方辯士答,「但法官的性別……」
「謝謝反方辯士。」她強勢截斷反方進一步的論述。
正方結辯時,丁玥毫不留情攻擊反方論點的畫面,他至今印象深刻。
她臉上充滿自信的笑容、從容不迫的模樣,用清亮悅耳的聲音說︰「……反方辯士所舉的例子非常有趣,確實,若是沒有男人拿出十元硬幣投進販賣機,販賣機不會掉出飲料,但法官難道想不到,萬一販賣機故障了呢?男人投進的十元,可能有去無回,不會有料掉出來。我們也可以進一步假設,如果販賣機只有樣品陳列,機器里面根本沒有飲料呢?那麼男人投再多十元,也不會有飲料掉出來。經由剛才反方辯士提供的資訊,我們都知道當時承審法官是男性……」
當時台下評審觀眾莫不笑出聲音來,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完全無法挪開,那個自信、耀眼、聰慧又從容的女孩,像個發光體緊緊抓住每個人的目光。
他記憶中的丁玥,是那副動人的模樣,當時的他彷佛能听見自己心髒的跳動聲,激昂、失速……
北一女贏了那場友誼辯論賽,她因精彩的表現被許多人包圍,他們笑著、交談著,他始終只能隔著人群遠遠地望她。
兩年過後,他們大學同系,丁玥曾散發的光芒像蒙上了一層灰,他沒來得及了解,哥哥意外過世,他決定將丁玥推出心門。
時間飛快,又幾年過去,丁玥出現在中實,她身上曾有的光芒幾乎隱沒,眼里多出了憂傷,機緣巧合下,他听到她的傷痛,他幾番掙扎,決定出手相幫,因為他想找回耀眼自信的丁玥,想再看見她笑意粲粲的模樣……
听到她在電話里說她決定好好過生活,去掉手上的疤,那一剎那他是真的……欣喜若狂。
林熙重重吐了口氣,拿起黑啤酒,仰頭又喝一大口,大門傳來聲響,他放下啤酒瓶,看見蔣宇謙抱雷若宇進門,雷若宇在蔣宇謙懷里睡得很甜,雷俐嵐隨後進來,看見客廳里的林熙,驚訝地瞪大眼,然後微笑。
「你先抱若宇進去睡。」雷俐嵐對蔣宇謙說。
蔣宇謙淡掃林熙一眼,點頭當招呼,熟門熟路地抱雷若宇進房了。
雷俐嵐走到林熙旁邊坐下,看荼幾上的啤酒瓶里還有一些酒,她拿起酒瓶一口喝光,興味盎然說︰「你不喝啤酒的……」
「蔣宇謙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喝了他的啤酒?」林熙靠在沙發上,依舊是原來的姿勢。
「你根本不在乎他喜不喜歡你。一個人在客廳做什麼?」雷俐嵐問。
「回憶、喝難喝的啤酒。」林熙神情平淡。
「你可以別喝。」
「我剛找過,家里沒有別的酒了。」林熙轉頭看她。
「蔣宇謙把烈酒都丟了,他不準我再喝烈酒。」雷俐嵐有些不好意思。
「你同意他干涉你的生活?」林熙眼里有了笑意,無論如何,起碼俐嵐過得更好了,哪怕只有她得到幸福、過得幸福,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呃……」雷俐嵐尷尬停頓,「反正喝酒不是好事,你以前常要我戒掉。」
「我沒成功過。」林熙終于笑了,「恭喜你,你們準備結婚了?我猜他已經搬進來了,冰箱有一打黑啤酒,有你從來不踫的果醬、女乃油。」
「今天去他家談結婚的事,我媽也去了。」雷俐嵐往沙發背靠過去,頭歪向林熙的肩膀,「熙熙,婚宴明年三月中辦,明天我跟他會先登記。」
「恭喜。」林熙伸出一手,攬了攬她的肩膀。
「你今天怎麼回來了?」
「暫時沒地方去,既然你們明天登記,晚上我把我的東西整理好,明天搬出去。」林熙慢條斯理的說。
「你不用搬啊,這里也是你的家,為什麼要搬?」
「我沒興趣當電燈泡。」林熙笑了笑,「我之前說過等你找到幸福,我就會搬出去。」
「熙熙,我真舍不得你……」雷俐嵐眼眶微紅。
「你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找到我。」
「我知道,你一直如此,義無反顧照顧你在乎的人。」
「不用這麼感性,把你的甜言蜜語留給蔣宇謙吧。」林熙模模她的頭。
「這能算甜言蜜語? ,你等級好低!對了,你跟玥玥如何?你告訴她了嗎?你剛才說你在回憶,回憶什麼?」
「三個問題,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林熙反問。
「都回答,不要敷衍我。」
「我跟她沒有如何。沒機會告訴她。回憶我十六歲看見的丁玥。」
「……你們吵架了?」雷俐嵐問得小心。
「沒吵架。她想離開,我同意了,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
林熙輕輕一嘆,「我今天沒忍住。」
「沒忍住什麼?」
「我準備做晚餐時,她從後面抱著我,說了很多話,我轉頭,本來想對她坦白一切,可是她……」林熙停下來,閉上了眼,那一幕美好,定格在眼前。
「她怎麼了?」
林熙張開眼,無奈地笑了,「她穿了半透明的睡衣,吻了我……我沒忍住,要了她。」
「哇!熙熙!抱喜你,成功月兌離處男行列!」雷俐嵐開心大叫。
「你看事情的角度,總是很奇怪。」林熙睞她一眼,訕訕笑了,「月兌離處男是值得恭喜的事嗎?」
「當然值得恭喜啊!」
「你剛說林熙是處男?」
蔣宇謙的聲音忽然從他們後面傳來,林熙、雷俐嵐同時回頭,看見沙發後面的蔣宇謙。
「你听我們說話?」雷俐嵐明顯不高興了。
「你沒告訴他?」林熙看雷俐嵐問。
「沒告訴我什麼?」蔣宇謙望向林熙。
接著,三人一陣安靜。
「若宇其實是擎宇的孩子吧?」蔣宇謙打破沉默。
「不是。」
「不是。」
林熙、雷例嵐同時回答。
「不是?!我根本不介意若宇是誰的孩子,我不懂你們何必聯手欺騙我?這麼多年,我本來就認定若宇是擎宇的孩子,前陣子你卻說若宇是你跟林熙的……」
「我們沒有騙你,若宇確實是我跟熙熙的孩子。」雷俐嵐搖搖頭,「生孩子有很多方法……當時擎宇死得太突然,我跟擎宇是只差一張證書的關系,身邊的人都清楚。我求林熙娶我,給我一個孩子,他答應了。我當時正在排卵期,登記後,我們做了試管,有了若宇……
「若宇確實是林熙的孩子,外面的人以為若宇是擎宇的遺月復子,是我跟林熙故意誤導的,當年我爸走得太突然,我需要張家這座靠山,林熙幫了我,讓張家以為我有擎宇的孩子……」
當年的事太過復雜,雷俐嵐父親的告別式才結束不久,張擎宇突然過世,覬覦雷家龐大產業的人在台面下蠢蠢欲動。而梁怡佳目睹獨子車禍身亡大受打擊,一度崩潰,雷俐嵐沒辦法眼睜睜看梁怡佳崩潰。張擎宇最愛的母親若是崩潰了,她相信張擎宇不會心安……
她需要一張能穩定亂局的王牌,所以找上林熙,把想法告訴他,他二話不說同意了,林熙說,他答應哥哥要照顧她、照顧張家人。
他們做了試管,順利有了孩子,雷俐嵐告訴梁恰佳懷的是張擎宇的孩子,梁恰佳振作起來,而那些覬覦雷家產業的親戚、大股東、董事會,因雷若宇的存在而心生忌憚,認定張家勢必支持她。
這麼多年過去,外界始終認定雷若宇是張擎宇的孩子,林熙為張擎宇娶她,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張家人身分,讓雷若宇將來能順利繼承張家財產。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林熙、她、當年的醫生,現在多了一個蔣宇謙。
蔣宇謙求婚不久後,她告訴他孩子是林熙的,蔣宇謙卻不相信,因為他跟其他人一樣,認定雷若宇是張擎宇留下的孩子。
「所以你們確實是有名無實的婚姻關系?」蔣宇謙低喃,「你知道我這陣子多想揍他嗎?」
「揍熙熙?為什麼?」雷俐嵐抓不到重點。
「我想揍林熙,因為是他跟你有若宇,你們有過關系,我以為你……對他是有感情的,只是礙于年齡、你過去跟擎宇的關系,你不得不選擇放棄……畢竟他是優秀的男人……你真有逼瘋人的本事。」蔣宇謙近乎咬牙切齒的說。
「她的確有。另外謝謝你的贊美。」林熙笑了。
「可是我說過了啊,我說我跟熙熙是有名無實的關系。」雷俐嵐辯解。
「但你又說若宇是林熙的,任誰都會想你們曾經有實際的關系!」蔣宇謙低吼。
「喔……是這樣嗎?」雷俐嵐一臉無辜。
「當然是!」蔣宇謙受不了地說。
「的確是。」林熙也附和。
三人又一陣靜默,片刻過去,雷俐嵐出聲——
「你先進去,我跟熙熙再聊一下,不要再偷听了。乖喔。」
蔣宇謙望他們一眼,訕訕地進房間了。
「你把你男人收服得很成功,挺乖的。」林熙取笑。
「少貧嘴!」雷俐嵐拍了他一下,「說真的,你打算怎麼辦?為什麼不把事情全部告訴玥玥?」
「我想過要說,她沒給我機會,她受傷太深,擔心若宇變成從前的她。我答應讓她走,答應她不會拋棄你跟若宇。就這樣,還能怎麼辦?」
「笨熙熙!你跟她說清楚啊!」
「說不清楚了,我不該忍不住——」
「你不是柳下惠,忍不住才正常。更何況你是處男,哪可能抵擋住那麼殺的誘惑。」雷俐嵐飛快打斷他。
林熙莫可奈何看了看她,安靜片刻,換了話題,「不說了,過陣子我打算回美國。」
「你要放棄玥玥?」雷俐嵐簡直不敢相信。
「不是我要放棄她,是她不要我,她不夠愛我,沒愛到非我不可。」
「這樣說不公平……」
「我陳述事實,如果她愛我愛得夠深,她會留在我身邊……」
「那她不就變成她最討厭的楊潔安了?」
「她跟你說的一樣,她不要變成楊潔安。」
「不過,她永遠不可能變成楊潔安啊。」雷俐嵐又說。
「我也這樣跟她說。這是我跟她最矛盾的地方。」林熙苦笑。
「熙熙,其實事情很簡單,說清楚就好了。」雷俐嵐有點困惑,林熙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累了,俐嵐。我也有貪心的時候,我希望丁玥不顧一切愛我,可是我的期待錯誤,她不可能那樣愛我。即使我現在把事情說清楚,她也不會完全相信我,因為她不夠愛我。」
「熙熙……」
「我在這里已經沒有牽掛,你要結婚了,如果你同意,我想帶若宇去美國,你跟蔣宇謙應該很快會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