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古維瀚那張得意的臉,一路嘀咕到家的徐瑀玲心情依舊難平!
可惡的他竟然吃光所有餐點,從前菜到餐後甜點、水果,一口沒剩,連沾醬都沒殘留!以前曾身為五星級飯店主廚的母親說過,對廚師最大的贊美,就是吃得干干淨淨的盤子。如果母親還在世,大概會為她的精湛手藝鼓掌喝采,可她現在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她不是五星級主廚,不期待被食客贊美;因為她原意是要那人吃不下,沒想到他竟吃得好高興!沒有人知道,她對含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厭惡程度非筆墨能夠形容。她听完童浩對古維瀚的介紹、听完那一長串要求清單,就好氣自己見錢眼開,跑來替最討厭的貴公子張羅晚餐。
童浩說古維瀚討厭美女,而古維瀚正巧是她討厭的貴公子。
互相厭惡,大概是他們唯一的共通點。
她處心積慮想讓他吃不下,沒想到啊,那家伙居然吃得超開心。
明明童浩的清單指明,古維瀚喜歡比餐館口味淡一點的干酪焗龍蝦,她想淡一點的意思,大概是少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量的干酪,索性就大大減少一半的量,吃慣餐廳重口味的人,絕對會認為味道太淡。
反正,不管哪道菜,只要是古維瀚要吃的那份,她一定做得非常「清淡」,淡到毫無討好食客意思的程度。
在最後一盅雕花水果盤上,她壞心為他淋上的酸甜醬,是比其他人酸兩倍的醬汁。男人嘛,大多貪甜不愛酸。
結果勒,他老兄居然「罕見」地贊美她——罕見是童浩事後說的,他說古維瀚甚少贊美他人——說醬汁酸得恰到好處,搭上甜膩的水果剛剛好。
她、她……她還能說什麼?瞎貓踫上死老鼠嗎?只能說他的口味怪得令人發指。
迸維瀚因為飽足,又跟童浩聊得順利開心,吃完水果後,立即表明要童浩周一上午至奇宇簽約。
離去前,他的態度親切,微笑著對童浩說︰「從沒有一位廚師的手藝這麼對我的胃,我吃得既滿足又開心,童先生能這麼快得到合約,她有一大半功勞。」
結果老板開心到居然要她送他下樓,有沒有搞錯?不過氣歸氣,在老板未來的頂級客戶面前,她不能不給足面子,只能暗自咬牙切齒,不甘不願擠出嬌媚笑顏,陪熊掌先生搭電梯。
可是電梯門才關上,那位熊掌先生馬上站離她三步遠,她猜要是電梯夠大,他八成想拉開兩人距離百步以上。
接著他又迅速將親切表情收得一干二淨,換上不可一世的倨傲態度、語氣,莫名其妙對她說︰
「做人要誠實一點,不然遲早得內傷。」
「什麼叫做人要誠實一點?」她氣得差點想對他噴火,真希望自己當時是只噴火龍。
這男人根本就是變色龍,人前人後兩個樣,剛剛才贊美她廚藝精湛,表現得好像很感謝她,讓他吃得飽飽、心情好好,現在才換個地點而已,立刻翻臉不認賬!他跩跩的語氣表情,哪有一丁點感謝的影子?真是見鬼了!就說貴公子惹人厭吧,沒一個例外。
「你自己心里有數。」他態度傲慢,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心里沒有數,希望熊掌先生明示。」她用諷刺語氣回敬他的傲慢。
懊死的快速電梯在她沒得到答案前便抵達一樓,古維瀚高傲又帶點得意的目光終于向她說︰
「你心里有數,別以為你能輕易蒙騙所有人。」
他的眼神,犀利得像能輕易視穿萬物。徐瑀玲心震,不過怒氣很快壓過震撼,她氣到直接當他的面,賞他一個大鬼臉,然後按下電梯關門鍵。
她發誓,在電梯門關上那一瞬,她確實看見他的唇角上揚了!她是在抗議耶,可惡的男人卻將她的抗議當笑話。
回到家,她踢掉高跟鞋,坐在鏡子前,鏡子里的她,盤起的頭發些微凌亂,口紅顏色淡了許多,眼線暈開一些,看起來挺像畫了煙燻妝。
她踱進浴室放下頭發,拿起梳子,刷直長發,用卸妝棉卸去臉上的五顏六色再洗臉,摘下隱形眼鏡,戴上咖啡色塑料框眼鏡,怔怔望著鏡子里素顏的自己,耳邊非常突然的響起古維瀚那句話。
做人要誠實一點,不然遲早得內傷。
她哼了一聲,踱回臥室,在梳妝台前拍化妝水,看著鏡子里蒼白的臉,討厭的聲音又飄到耳邊。
別以為你能輕易蒙騙所有人……
她氣得重重放下化妝水,只是這回,鼓漲的怒氣撐不過三秒就忽然泄光。她嘆氣,很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他其實說的沒錯。
她想騙誰呢?
外婆、大舅舅、小舅舅、舅媽們、大表哥、二表妹、大阿姨、小阿姨、姨丈們,所有母親娘家親人,甚至是父親那邊,跟她從不來往的陌生「親人們」,全罵她是克父克母克親人的禍害,將來鐵定是克夫克子的掃把星,連她都決定徹徹底底變成大家期望的禍害了,她騙得了誰?她連自己都騙不過!
穿上漂亮衣服、踩上踩不慣的高跟鞋、畫了明亮耀眼的大濃妝,她骨子里還是那個原來的她。她還是那個極度沒自信、極度害怕生命走到盡頭那日,身邊沒半個有血緣的親人送她孤單靈魂下地獄的悲情人。
所有人都說,她根本不該出生,將來她一定會下地獄,因為她克死所有愛她的人,她是掃把星、是禍害,地獄本來就是給她這種人去的地方。
她不害怕下地獄,她害怕的是,到頭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肯愛她。
這樣的她,究竟想騙誰呢?
人終究沒辦法因為外表大改變,就連帶將藏在里頭的自己也改變。
花荋常說她是個耳根子軟的濫好人。這些年她不在老家,但往往只要老家哪個親人隨便來通電話、隨便找個理由要錢,她最後都會把錢寄回去。
他們罵她掃把星,卻又貪她這個掃把星辛苦賺來的錢,老愛藉由指控她害死誰誰誰,引發她的罪惡感,再向她要錢,每個打來要錢的人都有相同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罪人,理當花錢消災。
這些年來,她任由他們拿「禍害」的罪名勒索自己,不為什麼,只因為她常常也認為自己八成出生就帶賽,禍害兩字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她還沒出生,就決定不要她的貴公子老爸,在她出生當天發生車禍死亡,盡避錯在那位貴公子喝了酒、又跟辣妹邊開車邊玩火辣游戲,但所有親戚都說是她八字硬,一出生就克死父親。
她對那位含金湯匙拜訪世界的無情老爸毫無感情,他意外身故引發不了她一丁點傷痛,他的死,在如今成年的她看來,不過是長年沉睡的老天爺忽然醒過來,賜下公正懲罰,懲罰他玩弄媽媽的感情、害媽媽未婚生子、害她成為父不詳的私生子。父親的死,她真的不在乎。真正讓她傷心的是,老家一向不迷信又寵她的外公,在她六歲生日那天,心髒病發去世。
疼她的二阿姨、二姨丈,在她八歲生日那天,車禍雙雙身亡。
當建築工人的二舅舅在她十歲生日那天,從工地六樓摔下死亡。
二舅媽兩年後,同樣也在她生日那天,因癌癥病逝。
連她的母親,都在五年前檢查出肝癌末期,治療未果,去世那天,還是她生日。
世界上哪來這麼多悲慘巧合?狗血灑滿天的電視連續劇,恐怕都找不出這麼悲的劇情。
所以她拿什麼說服別人,她不是禍害?
母親去世那天,她徹底對命運投降,搬離老家,離所有親人遠遠的,一個人只身北上,那天開始,她相信自己確實是克父、克母、克所有親人的禍害。
五年前的她,原是南部某所國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母親過世後,她辦了休學,參加北部大學轉學考,開始一個人的台北生活。
花荋不懂,她其實不是耳根子軟,她給錢,是當自己在贖罪,贖一出生就被注定的罪。
她給錢,是因為她還沒完全死心、還懷抱最後一絲絲期待,希望她的眾多親人最後能看在她乖乖交錢的份上,接納她。
前天大表哥打電話給她,劈頭就是一頓罵,罵夠後就跟她要三十萬,因為前天外婆過世了,而前天……是她生日。所有親人一致通過,外婆的喪葬費該由她全部承擔,一定是她克死外婆。
他們不準她回老家、不準她參加外婆的喪禮,只要錢。
那通電話,終于讓她醒了,讓她明白,大多時間都在沉睡的命運之神,早就打算不要好好待她,她的親人更是永遠都不可能接納她!既然如此,她干麼不禍害得徹底一點?要錢?一句話,「沒辦法。」
她決定從今以後,她賺的每一分錢只花在自己身上。
理由?簡單,她是禍害嘛!她要徹底變成妖艷禍害,既然命運不肯讓她好過,她干麼讓別人好過?
她決定,既然命運老愛傷她的心,她就去傷別人的心,變成妖艷禍害後,她就可以隨便傷男人的心了……
望著鏡子里那張顯得憔悴的臉,徐瑀玲滿面淚水,她抹抹淚,傻兮兮地扯開一朵可憐的笑。骨子里,她很明白,就算進化成妖艷禍害,她也沒有多余力氣傷人,她早就傷痕累累,快要不支倒地的趴下了。她啊,究竟想騙誰?
拿起鑰匙,她決定到附近公園透透氣,反正今晚的她,絕對會失眠。
迸維瀚現在身上的百慕大短褲是兩件五百的打折品、T恤是三件五百的便宜印花T、腳上一雙從三十九元生活用品店買來的藍白拖,全身簡單的輕便穿著沒超過新台幣五百塊,他始終認為,這才是他的真正價值、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上拎著兩個日本料理店的特制便當,據說是家非常知名的料理店,至于東西好不好吃嘛,問他可沒答案,得問公園里的流浪狗。
梁秘書說被他喂食的流浪狗超級幸運,吃的是昂貴的特制便當。
事實上他買特制便當只是圖個方便,狗不能吃加調味料的食物,他又懶得到寵物店買狗糧,「六本目」就開在他住處大樓旁的小巷口,請師傅幫他特制不加鹽與其他調味料的食物很方便。一個便當三百塊,他一個星期最多到公園一次,星期六或星期日晚上,一星期兩個便當的花費,還構不成他的負擔。
今天參加的餐宴,他難得的吃了個大飽足,所有餐點居然不可思議地恰巧符合他的口味。他知道真有心要打听,確實能問到很接近他喜好的口味,吃過依他喜好「特制」的餐宴也不少,但卻從沒踫過完全切中他口味的廚子,今天的餐食,對他的味蕾真是大犒賞,好吃到讓他的舌頭都想唱歌了。
至于那位心口不一的美麗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