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手戴著一只通體溫潤的羊脂白玉鐲,上頭刻有半朵薔薇圖案,據說這玉鐲含藏了一段曾外祖母無法言說的故事。曾外祖母離世前將玉鐲傳給外祖母,外祖母再傳給母親,母親在她醫學院放榜、得知錄取的那一晚,將玉鐲戴上她的左手。
那晚母親語重心長說了許多話—
你執意要讀醫學院,我也不能說什麼,這玉鐲先給你。男人要當個好醫生又兼顧家庭,已經不容易,你一個女孩子,唉。
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彷佛仍在眼前。
這玉鐲是你曾外祖母留給你外祖母的,而後一代一代傳下來,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一生幸福圓滿。我知道時代不一樣,你常對我說,女人不是非要靠男人才能幸福,你還年輕,不懂一個人的幸福其實不能算是幸福,一個人過只是自在。媽真擔心……答應我,你會努力讓自己得到幸福,不要為了理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女人的青春太短暫了……
那一晚,她家是兩人歡樂、一人愁,父親是大型醫學中心專科主任,總是憂心台灣未來醫學人才斷層,她了解父親悲天憫人的高尚胸懷,從小立志要跟父親一樣,成為一名濟世救人的好醫生。
她如願考上醫學院,父親跟她都開心極了,只有母親神情沉重得像是她從醫後,就與幸福徹底絕緣。
由于父母婚姻幸福美滿,她一直幸福得理所當然,認為相愛就是互相包容,也以為真心相愛的人,一定像父母那樣,即使彼此工作忙碌,也理所當然依然相愛。
她不懂母親的憂慮,直到成為住院醫生第三年,她二十七歲生日那天—
這天梁珈珞值急診班,今天是她生日,她親愛的男友、明年的老公,早早耳提面命,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晚上的時間空出來,晚上有個慶祝派對,要慶祝他引以為傲的堂弟升職,朝家族集團接班之路邁進一大步。
她常听男友提及堂弟,言詞表情總是滿滿的贊賞,她跟男友從大二開始交往,愛情長跑了八年,對彼此的朋友圈、家屬親人圈,熟得不能再熟,獨獨那位常被男友掛在嘴邊褒贊不已的堂弟,她從沒機會見到面。
其實她也期待這晚的慶祝派對,但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老天突然砸下來的一個意外。
她的急診班眼看能順利交接,下一輪值班住院醫生在她的千萬拜托下提早來接手,可就在她換下醫生袍,準備離開醫院時,急診護理長朝她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梁醫師,蘇花公路發生嚴重車禍,有好幾個兒童傷患,一個頭部受創、兩個骨折,直升機吊掛救援了,救護車再十分鐘會到,我剛聯絡兒科主任,他已經在路上,但最快要半小時才會到醫院,主任說你今天值班,可以先接手,還有十幾個成人重傷患者,也會送來……這時間……」
護理長說話的同時,救護車鳴笛聲已經由遠到近。
梁珈珞趕忙拿出手機,打斷護理長的話,「我去換衣服,馬上過去支援。」
護理長轉身走了,她走回值班休息室,撥打手機,對方沒接,轉入語音信箱,她只好簡短留言,「Honey,抱歉,今天晚上可能沒辦法趕過去參加派對,蘇花公路發生車禍,很多傷患送來我們醫院,等我忙完再給你電話,真的很抱歉。愛你。Bye。」
待梁珈珞離開醫院時,已經是隔天清晨,天灰蒙蒙地亮,彷佛預言似的,戲劇性的飄下斜飛雨絲,她盯著手機螢幕顯示的十幾通未接來電,沒有一個來電號碼是親愛男友。
她疲憊地想,男友八成是氣炸了。
她曉得他有多重視昨晚的慶祝派對,但她實在是身不由己。
梁珈珞算了算時間,先去買了一份男友愛吃的Subway套餐,再急步轉到兩條街口外的Starbucks買一杯香草拿鐵給自己,已經超過二十六小時沒闔眼休息的她,盡避十分疲憊,仍想著要安撫男友的情緒。
買完早餐,搭上計程車,跟司機說了目的地後,她拿出手機撥打給男友,他沒開機,直接轉入語音信箱,她嘆了口氣,又再試著撥了一次,依然關機。
他真的這麼生氣嗎?她有點無奈地想。
腦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兩年來跟男友之間的點點滴滴……搖搖頭,她告訴自己別多想,再忍耐一年吧,如果順利升上主治醫生,情況應該會好轉的。
岸清車資,下了車,大廳早班警衛看見梁珈珞來,笑著點頭招呼,她也回以微笑,不過神色有點匆忙。
從醫院塞車來到這里,已經快八點了,她得趕緊上樓,男友通常八點四十五出門,他還有點時間吃她買來致歉的愛心早餐。
她刷卡進門,走進電梯再刷卡,一層層關卡保護著豪宅里的住戶。
這棟華廈住著許多能在電視里看到或時常出現在財經新聞里的重要人物,有些人極有權力、有些則極為富裕,而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努力想往上升主治的小小住院醫生,不過湊巧跟男友同大學、同社團,兩人相戀了,而這棟華廈哪怕是最小坪數,她勞碌一輩子恐怕也買不起半戶。非常偶爾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不適合男友的世界。
電梯抵達樓層,梁珈珞用感應卡開了大門,她在玄關處邊月兌鞋邊朝房間喊,「仲洋……」她覺得一雙腿酸麻得不像是自己的,站了一整夜,手術室、急診室兩頭燒,要不是感覺虧欠,她真希望現在是躺在自己房里那張柔軟舒服的大床上,兩眼一閉,找周公去。
她听見房門打開的聲音,一雙快廢了的腳正要邁步,目光意外掃到一雙淡銀紫色高跟鞋。
那雙鞋眼熟得讓她一陣驚愕,上星期百貨公司周年慶,好友蔣逸瑄拉她去逛,說是要買一雙新鞋,為了參加一個「很重要又特別」的派對……
梁珈珞緩緩地抬起頭,就見蔣逸瑄穿著一件男人的襯衫,胸前隨意扣了兩顆扣子,她甚至可以看見黑色丁字褲在白襯衫下的隱約線條。
她無法形容蔣逸瑄的表情,好似有抹淡淡的得意,然而她出口的話卻突兀的充滿歉疚—
「珈珞,我不想傷害你,對不起。」
梁珈珞僵在原地、動不了,接著梁仲洋走出來,身上是隨意的居家服,至少他還記得穿好衣服,她思緒跳躍,分不清哪一種對她打擊大一些,是好朋友的背叛,還是男友的背叛?
梁珈珞覺得自己似乎不太正常,這種時候應該是要哭,她卻一點想哭的也沒,她彷佛成了第三者,漠然看著別人的演出。
她舉起手里的早餐,放到比玄關高一階的檀木地板上,淡淡地說︰「我打了電話,但你一直沒開機。我只買一份早餐,如果我知道逸瑄在,應該買兩份的……不,如果知道她在,我不會買早餐過來。你們分著吃吧,要是不想吃我買的,丟掉也無所謂,打擾你們了,這是你的門卡。」她遞出握在手中的門卡,伸出的手頓了一下,彎身把門卡放在早餐旁。
梁珈珞轉身穿好鞋子正要走,梁仲洋快步過來,抓住她左手腕,她一陣慌,用力掙扎抽出,手腕上的羊脂白玉環滑月兌出去,摔到地上應聲斷成幾截,她呆住,想起母親當初把玉鐲給她的神情,心里一陣酸楚。
她趕忙蹲撿起一截截大小不一的碎玉,這時終于有了想哭的念頭,但她卻笑了,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碎碎平安,我終于懂為什麼要這樣說了。碎了,心平安了,不會再為不相干的人痛……玉環碎掉才知道,被好朋友背叛不算什麼,被男朋友背叛不算什麼,這個從我曾外祖母傳下來,給女兒祝福,希望女兒、女兒的女兒幸福圓滿的玉環摔碎了,才讓我真正心痛。為你們兩個人摔壞這個寶貝,真不值得。」她四下尋找碎玉,確定找齊了,撿起來,捧在掌心上,自言自語地又道︰「不曉得能不能修……」
梁珈珞看也不看那對男女一眼,挺起背脊走出大門。
梁仲洋神情復雜,他曉得那只玉環對她的意義,他走回房,換衣服準備到公司。
蔣逸瑄跟在他身後,正要開口就听見他冷冷的說—
「把你的東西收好,帶回去,以後不要再過來了。」
「為什麼?」蔣逸瑄無法相信,她以為只要梁珈珞知道他們的事,梁仲洋就會完全屬于她。
「你只是我用來讓珈珞懂事的棋子,她必須明白,要成為梁太太,不能總是把工作擺在比我重要的位置。」
蔣逸瑄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此時梁仲洋又道︰「反正珈珞早晚也要明白,我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女人。」
「你以為梁珈珞發現我們的事,還會回到你身邊?」
「我總有辦法說服她回心轉意,乖乖當梁太太,我們在一起八年了,我了解她。」他自信滿滿地道。
她是個乖巧听話的女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自然也會是最後一個。
「哈、哈哈……」蔣逸瑄無法停止的大笑,這男人根本就不了解梁珈珞。「放著真正愛你的我不要,居然要去找那個已經不愛你的梁珈珞?!我告訴你,你的春秋大夢終究會是一場空,她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我從國一認識她到現在,你絕對不會比我了解她。我真夠笨,居然為了你失去她這個朋友!」
她笑得眼角流淚,卻只換得梁仲洋一個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