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園機場回公司,又得坐接駁游覽車。
張雀星精神很好,完全沒有第一天下飛機的虛軟,她走在李秀英前頭,神清氣爽,沾沾自喜……
「巧克力真的有用耶!」她背著背包踩登階梯,回頭跟李秀英說︰「我現在坐車也不想吐了。」
「你不是說不要拆開嗎?!」李秀英正使勁把大包小包拽上車來,這趟出去血拼得太多,硬把泰國玩成香港。
「可是,不拆開沒有效嘛……」張雀星彎腰去幫她拉行李。在飛機上雖然吞了藥很困倦,但陣陣悶窒的塑膠味還是繚繞不去,她都不知道該作夢還是該作嘔──
靈光閃現,一直抓在手里的巧克力揭顯意義,原來它為了此刻而生。
剝開神聖的巧克力,濃郁香味飄散升騰,擊潰可怖氣味,她舒坦松懶的把巧克力橫于鼻尖,睡了一個甜甜的覺。
啊,不愧是殷 送的東西,永遠都這麼滿分哪!張雀星神情迷幻,直起身,「那實在是太──」她頓住步伐。
「哎呦!」
李秀英模模撞麻的鼻子,「干麼不走啊?」
她背影僵直,沒有回答。
李秀英探脖子,越過她肩頭看向車內,目光一掃,就見殷 坐在後排靠窗的位子上。
「不用太驚訝,」她揚手,揮斷張雀星的視線。「總經理會隨機跟不同部門乘車,也差不多該輪到我們了。」她搖搖頭,低身嘗試用一己之力搞定所有行李。
「哎呀,你過去吧──」她劫下張雀星幫忙提的袋子,揮趕她。
張雀星終于從震驚里清醒,甩甩頭,熱血債張,今天竟然跟可以殷 同坐一輛車!她真是太幸運了!
「總經理,你旁邊有人嗎?」
她瞠眸,噢不,秘書室的美女竟然比她先上車!她真是太不幸了……她力挽狂瀾的想要趕過去。
「沒有。」
殷 答覆,張雀星仍舊被擠在人群這端,急得踮腳張望。
「那……」美女心頭竊喜,輕啟話頭。
殷 任其問句懸在半空,尷尬垂晃,他轉眺窗外,行李佔著他隔壁座位。
美女黑著臉走了,人群漸漸稀散,殷 百無聊賴的望著玻璃窗外,上頭忽然映出一道身影──
「嗨!」
張雀星坐進他身旁座位,半壓著他的旅行袋,咧開大大笑靨,「我可以跟你的行李擠一下嗎?」
殷 瞪她。
她笑容不減,更賣力地熱情放送,「我不會吵你的,跟行李一起坐也沒關系。」
「哼。」
他伸臂扯出旅行袋,扔到腳下。
張雀星竊笑,一坐實了空位,「欸?」背包太大,她卡住,羞窘地掙扎爬起,想將背包放上對面的置物杠。
置物杠很高,塞進一角,剩余部分托進去也不容易。「呀……」她左手扶穩,踮腳用右手塞塞塞。
「好了。」
兩只人子輕輕一撐,替她讓背包乖巧听話地就定位。
張雀星倏愣,兩手還搭在杠下,側過臉,看不知什麼時候站到身後的殷 ,他雙臂搭在她上方,似乎沒察覺自己的姿勢像是圈住她。
她呼吸急促,猝轉回頸,假裝也沒發現。
「謝、謝謝你……」她表情古怪,不敢看他,但他的熱度仍不斷輻射到她皮膚,她雙腿泛軟,垂手攙扶椅背。
殷 坐回窗邊。她偷覷,午後斜陽曬金他面窗的臉龐,光里塵埃向上飄浮,他周身氣息幽然而完整,大手懶懶地撐在下顎,臂上筋脈浮現,似種蟄伏的力量。
他看得好認真哪,到底在瞧什麼呢?
張雀星學他望向窗外,只見尋常的公路景致,道旁欄桿像一排排小學生,手拉手地站著,綿延不斷……
她收回視線,歪歪頭,不明白。
盯著自己交疊的雙手,在黑色螺旋下,冷氣吹送著嗡嗡運轉!!不會一路都這麼無言相對吧?
她在椅子里挪了挪姿勢,拉開最懇切的笑弧,「那個、謝謝你的巧克力喔!」
「不會。」殷 動也沒動。
「呃,」張雀星低頭,握拳,趕快再說點什麼……「你、你怎麼發現巧克力克暈機的啊?」
他微乎其微地彎唇,又斂下,終于回首。
「我媽也這樣。」每次坐飛機就吐,直到父親找到解方,開始在免稅店買巧克力送她,母親常笑言這款巧克力是他們的定情物……
殷 閉唇,不說了。
「她也怎麼樣?」
張雀星睜圓的眼里淨是期待,他卻不理,懶洋洋盯窗外,除了被海風魅惑的夜晚,他不習慣多話。
「怎麼只講一半啦……」
她追問不成,泄氣地靠回椅背,皺皺鼻子,趁他面對窗戶,悄悄追加一個鬼臉。
景色依舊在窗外奔退,車子行駛震動,時不時搖晃張雀星的肩膀踫上殷 ,有時也會讓他踫上她的。
她心情旖旎起來,垂頸調整眼楮焦距,偷偷瞄準他,顫抖肩膀碎笑……
殷 手肘撐在窗沿,支著下顎,從剛剛到現在,他眸底原來全無窗外景致,瞧著玻璃窗上她遮嘴、露出彎彎雙眸的竊喜樣,他忍不住大掌握拳至唇邊輕咳,掩去一抹不容錯辨的笑。
「怎麼回事?!」
游覽車突然劇烈晃動,殷 轉頸,听見前頭驚惶的喊聲。
「煞車!快煞車!」
此處是下坡路段,車體沖得飛快,慌亂中不知誰在尖叫,「煞車壞了、停不住!」
霎時全車陷入瘋懼的驚叫,有人伸長脖子想弄清狀況,有人縮頭往座位底下躲,有人嚇得動彈不得只能惶恐悸顫……
「殷 !」
張雀星撲過來,要保護他。
「喂!」他脈搏飛馳,巴開擋在身前的人兒,往身後抓。
大車越奔越快,司機極力想照路線駕駛,殷 心跳撞擊胸口,看著前方速掠路況,耳邊是尖叫連連、哭喊、祈禱,腦里閃過長列的記憶,最後一幕印象,停在張雀星低喃的醉顏──
如果可以靠近你一點、只要一點點……
懊死,他甚至還沒有讓她知道──
「殷 !」張雀星驚呼。
車身陡地傾斜,眾人往右跌去。
殷 臂力收緊,抓牢椅把,仍舊難抵全車翻倒的力量,墜地時她震滑出去──
砰!
車體橫倒公路,撞掉好幾呎的圍欄,懸空突出。張雀星胸間一陣氣悶,肺里空氣被擠壓殆盡。
好痛。
棒了半晌,她才慢慢恢復呼吸,感覺回流,睜開眼!!她跌躺在車廂內部,有個人用背護著她。
「殷 ?」
她咽口口水,指尖撫觸他肩頭。「你還好嗎?」
周圍靜悄悄地,那些零星雜亂的響動似乎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心跳驟慌。
「殷 ,」她搖搖他,「你沒事吧?」
放大了音量,他依然沒有回答。
「殷 、殷 !」她更用力推晃他,嘩啦,一件行李滾砸兩人身旁,張雀星閉眸一震。
再張開眼,他斂密的濃睫仍毫無動靜。
她大喊出聲,「殷 ──」
***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順變……」
「殷 ──」張雀星緊握著他病床橫欄,淚漣漣地盯著他,不肯離去。
「小雀,你也有傷,快點去躺著。」蕭宇白將宣告不治的病患交予別人處理,踱過來,扶住張雀星的肩。「你們總經理沒事,等一會兒就醒了。」
「可是他被好多行李壓著……還砸到頭……」張雀星哽咽,都是她害的,她老是害他的腦袋受傷,「他會不會變笨或是失憶?!」她轉身揪住他的醫師袍,眼楮紅腫得要命。
「等他醒來做些簡單的檢查就知道了,」蕭宇白扶著她,朝空病床走,「你不用哭成這樣,我保證他只是短暫的昏迷和一些擦傷……」
「我去陪他!」旋身奔回床邊,她握住橫欄。
殷 都是因為她才受傷……張雀星胸口焦灼,在他醒來的這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終結等待的剎那,所以她更不能離開,她只能夠等下去。
蕭宇白瞧那背影,沒轍的嘆一口氣。
「宇白哥哥,他好像要醒了!」她彎,左手伸到後邊向他猛烈召喚。
蕭宇白搖搖頭,兩手放入醫師袍口袋,急診室里亂糟糟的氛圍似乎一點都沒影響到他的從容不迫。
他緩步靠近床頭,殷 掀動長睫,睜開眼……
「很好啊,你醒了,」蕭宇白從口袋中掏出了小手電筒,靠近他,「先檢查一下──」
「這是哪里?」
殷 偏臉避光,嗓音清泠。
「急診室。」蕭宇白收了光,倚在床頭,好整以暇地等他打量。
殷 環顧周圍,沒想到這回陳正凱沒進急診室,他倒進了……
「殷 !你、你還記得我嗎?!」
嚷聲乍響,張雀星撲到床邊,睜大著眼楮,面色憂急,把臉湊得好近好近。
他瞳孔一縮,斂睫,「你很難讓人忘記。」
她腿軟坐倒,「還好……」
「小雀。」蕭宇白搶步,雙手穿過胰下撐住她,膝蓋微彎。
殷 眯起危險眼色,砍向他。
「麻煩推空床過來。」蕭宇白吩咐護士,回過頭又叨念起張雀星,「你看看,自己有傷也不保重……」
一只臂膀忽地拽住張雀星,拉她過去。
蕭宇白抬眼,殷 已經自行下床,攔腰抱起她,冷著臉輕輕將她放到病床上,一躺好。」
「殷 ……」張雀星眼里泛著感動,她握緊小拳。
毆 無視走過,逕自坐上推近的空病床。
蕭宇白看得饒富興味,這兩人一個明明喜歡又別扭不說,一個以為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單戀……他揚笑,嗅見游戲開始的味道。
鈴、鈴、鈴──
挑眉,他從褲袋里取出手機,掀開闔蓋,「喂?喔,伯母啊!對,小雀在我們醫院……沒事,只有左腳扭傷……」
「他是誰?」殷 雙臂環胸,瞪著蕭宇白,問向張雀星。
她愣了一下,「噢,宇白哥哥住我們家隔壁,是很多年的鄰居了……」
「當然、當然!伯母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雀──」
蕭宇白音量提高,殷 听著刺耳,怒視他礙眼的好女婿笑容。
「小雀,」蕭宇白挨到她床旁,斜斜倚著,姿態倜儻,「你們車禍上新聞了,你媽說你手機打不通……我猜是掉在現場吧。」他把手機遞給她,並優雅的投給殷 一個示威眼色。
殷 抿直唇瓣,線條繃得簡直可以留下勒痕。
「喂?媽,我沒事……同事也都還好……」她擔心地又看看殷 ,「嗯……不用啦,我很好,不要叫哥哥過來。」
蕭宇白閑閑踱到殷 身旁,「你的傷沒什麼大礙,等下辦個手續就可以出院了。」
殷 靜默了三秒。「她呢?」
「小雀呀……」蕭宇白回頭瞧一眼,迷人的笑容仿佛消費不完。「雖然也沒有到需要住院的程度,不過我答應了伯母照顧她,還是為她安排一個床位……」
「不用了。」殷 冷冷打斷他,「我連她的手續一起辦。」
蕭宇白挑眉,親和笑容不減,「這樣啊……好吧,畢竟現在要擠出床位是滿困難的,小雀只好先拜托你……」他用手肘拐拐殷 ,眨個眼,「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是不會放棄的。」
殷 臉色更壞,嘴唇都抿薄了,「我也不會。」
蕭宇白假裝按摩鼻梁,用手擋住笑。
這樣就套出話了?天哪,殷 沒有失憶,不過變笨的疑慮他可不敢保證……實在是,找不到幾個人戀愛了還很聰明的。
「……好啦好啦,掰掰。」
蕭宇白朝張雀星走過去,她正闔上手機。
「啊,謝謝你。」
他接過,帥氣地搖搖手,「你可以出院嘍,」左掌收起電話,右掌拍拍她的頭,「下次休假找你吃飯。」
「嗯!」她點頭。
他又向她瀟灑一笑,恰好擋在殷 前頭,「要保重喔。」
她回以可愛的笑靨,「你也是。」探頭瞅了瞅後面的殷 ,縮回脖子,悄聲道︰「你也是……」
殷 凜顏,剛剛翻車的驚險還余悸猶存,但那一瞬間,他決定至少要平安活到讓某人知道,她其實已經很靠近很靠近……
他的心。
***
「真的很靠近了嗎?」
辦妥出院手續,殷 送張雀星返家。昏黃路燈下,他驅車折進台北老巷。
張雀星俯身仰望擋風玻璃外的窗景,接續道︰「我平常不走這邊的,認不太出來欸……」
殷 看她一眼,打轉方向盤。「這里沒錯。」
丙然轉個彎,她的公寓就在咫呎之內,她拍打窗戶,回頭嚷,「真的耶,你怎麼認得啊?」她都被台北的單行道繞暈了。
他隱約彎唇,沒回答她的話,只說︰「到了。」
「噢,」張雀星解開安全帶,還在自語喃喃,「真不愧是天才,這里的路超復雜的──」
「下車了。」
他先下車走過去拉開她那邊的車門,朝她伸出手。
「咦?」她一愣。
殷 撇撇嘴,撐抵車門,若無其事的說道︰「你剛出院,我扶你上去。」
「噢!」她快樂地點頭,抓住他的大掌。
她手心有些冰涼。殷 瞪她,探身關掉冷氣,「走了。」
被他踫過的地方刺刺麻麻,掌心也逐漸溫熱,張雀星的世界開了花,看天空的暗雲浮涌好漂亮、看每早趕出門都差點絆倒她的盆栽好漂亮、看身邊的這個人,最漂亮最漂亮了……
殷 皺眉,瞧這里破敗凌亂的環境,機車、腳踏車四處橫陳阻道,像流鶯也像流氓,紅色舊公寓鐵門斑駁剝落,前側溢出庭院的大型盆栽斜斜倚壁,周圍有野狗逗留徘徊。
張雀星笑意不褪,抽出鑰匙開了門,狹窄高聳的樓梯從黑暗中現身,似個邪巫蘊藏深沉莫測的刁難手段……
他觀望陡峭階梯,轉頭問︰「你住幾樓?」
「五樓啊。」她上前扶著灰壁。
左側樓梯扶手處只遺下幾根的鋼筋,油銹味沾滿壁縫。
殷 跨上前,扯住她手腕──
「嗯?」
她回身,險些重心不穩跌在他身上,殷 扶住她。
「去我家。」
「欸?」張雀星低低詫喊,另一只手撐在他肩頭,透過衫料,她感受到他的溫燙和肌理線條。
不會吧,要、要跟殷 住同一片屋檐下?她的心髒很可能負荷不了啊,他短短一句話,卻比大翻車更叫她震撼。
「到你傷好為止。」
殷 瞪著她,住在這種公寓,難怪蕭宇白寧願安排她入院……哼,他不會放棄的。
她無暇注意他黧黑臉色,眼角偷瞄……他好像沒在意她的觸踫,須臾,她還是不好意思的把手抽回了。
他睇她一眼,沒多說什麼。
握她的手改覆上她肩頭,他扶著她往車上走。
張雀星紅透頰腮,一拐一拐地跳著,「可是,去住你家,這實在……」
「你算是我的學妹,」他不讓她反駁,探臂打開車門。
「離家工作,本來就該互相照顧。」砰,關上車門。
她咬住唇笑,見殷 繞過車頭,走到駕駛座。
還沒開始追逐的時候哪想得到,有天他真的會認識她這個笨蛋,他們還有機會互相幫忙哪……
互相嗎?
但她好像從來沒有幫過他什麼。
她托著顎,一件一件攤開折疊的往事──用腳踏車撞他、到處吐和跌倒、搞砸咖啡還有茶水……
「哎呦。」
她的頭被敲了一下。
殷 收手,「你沒系安全帶。」
「噢,」她模模頭,反手抓起安全帶,「那個……想想以前的事就覺得,我好像……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他瞥她一眼,「你現在才發現?」
「對不起。」她氣虛回道,別過臉覷著霓虹夜景,悄不可聞地嘆,「唉,你一定不喜歡我……」
殷 發怔沉默。
她誤測他的心意了。
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偏臉瞅她,是因為自己不像蕭宇白可親嗎?
他試圖揚起親和微笑。
「我可以開廣播嗎?」
張雀星抬眸振作,又打起精神研究車里設備,瞧東瞧西,唯獨不敢看他。
「嗯。」他點頭。
于是她低著臉按開,歡快的聲音立刻跳躍在車廂內部。「哇!這是環繞音效嗎?」
見她又蹦蹦跳跳,他蹙起眉提醒,「醫生說你的腳至少要修養兩個禮拜。」他懊惱意識到自己想維持的微笑消逝,「這幾天不要上班,好好休息。」
「不要上班?」張雀星卻驚呼,「這樣就看不到──」你了。
不用腦細胞也猜得出她突然打住的話,殷 撇唇。
「你住在我家。」
「唔……」也是呀。張雀星微微害羞地笑。
住在他家啊,那有沒有辦法,讓他喜歡她?
她果然尋思,無意間她發現,玻璃窗面映出他明滅的輪廓、手腕上機械表反射著螢光、頭發顏色看起來比窗外的夜更濃黑。
她瞧上癮,細肘撐在車門邊支頤,傻傻地笑。
忽然很安靜,殷 分神望去,她整張臉快要貼到窗戶上……連偷看都這麼沒技巧。
他低低勾起笑弧,轉回頭,讓她看個夠。有的時候太過喜歡,反而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