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抵在門邊縫隙,張雀星偷覷書房內的動靜。
殷 背對著門的方向,倚在寬桌旁講電話……已經好幾天了啊,從她犯下那個比101煙火還引人注目的大錯後,他都很晚很晚才回家,在家的時間又大部分窩在書房打電話,沒空理她。
她開始一個人吃晚餐,發現自己不太習慣。
走在路上沒有人牽她,她竟然會感覺孤單……她恐慌地發覺,自己被慣貪了,以為那樣細小而且安靜的幸福會永恆存在,如同被封進時空膠囊的時光,再打開,依舊涼沉沉地綻現最初的年華。
原來不是的,她只是被他的溫柔和青睞給寵壞──
「什麼事?」
嚇!張雀星身子往後傾,差點撞翻椅子。
殷 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她。
「沒事、沒事!」她擦去額角的汗。
「想問什麼?」他淡淡撇唇,一語道破她滿身掛晃的問號。
她略驚,扶著椅背站好,清清喉嚨,皺皺眉,遲疑的出聲,「那個……」他跟陶總裁談的結果呢?
他會不會答應結婚?那她怎麼辦……她好想問,又覺得自己像站在春融的薄冰上,沒有堅固立場。
猶豫的咬住唇,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哪個?」殷 抱臂,有些不耐了,里邊還有線上的電話等著接。
她吸口大氣,毅然開口,「那個──」尾音又弱掉。唉,她還是問不出來,害怕听到最真實的答案。
殷 凝眸,瞅她,直截了當的問︰「到底什麼事?」
這幾天為了這件事,他想辦法四處調貨、暗查內賊,忙得連呼吸里都是工作的味道,心緒紊亂,實在沒力氣跟她猜謎。
說不出口,張雀星被瞧得萬分心虛,額頭微微冒汗,她扯出笑容,「沒事,我不吵你了,早點睡……」
她轉身走了幾步,回頭望──
砰。
書房門已然闔上,隔絕一切,包括他的聲音身影,包括他和她。
她眼楮一黯,開始胡思亂想,他是不是真的跟陶總裁講好了?她拖著腳步進房間,打亮燈。
深褐色小強不偏不倚伏在白瓷磚正中央,她驚慌的抓住門把,小強驚竄到牆角,砰!她用力拉上門。
她轉背貼靠門板喘氣……太恐怖了,她不敢對付小強,也不想跟小強睡同一間房。
硬著頭皮,她回到書房,舉手欲敲──唰,門退開,拳頭差半吋敲上殷 的胸膛。
「又怎麼了?」他俯頸,打量低垂到他下巴高度的小腦袋,淡問。
「有、有蟑螂……」想到小強匍匐前進的鬼祟,張雀星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揪住他衣角,「那個,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借住你的房間?」
她的表情混合了恐懼與諂媚,看上去卻只有笨拙的緊張。
殷 關掉書房的燈,關門步出。他側首挑眉,「你那麼想跟我……」他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態度。
「不、不是啦……」她忙亂地追著話尾巴繞,暈頭轉向,「我絕對不是那個意思,」她輔助手勢加強澄清效果,「我是說──」
他越過她面前,逕自走往房間,笑了。
「過來。」
張雀星赧著臉收住話,乖乖跟去,像個無怨無悔的小兵。
殷 先進房,「你睡吧。」他背過身,收拾桌上文件紙頁。
她爬上柔軟的床鋪,僵硬躺下,這刻才感受到一陣羞怯,這樣要求好像太大膽了……
身旁床鋪陷落重量,席夢思大床的彈簧扭動一下,她屏息。
「喂。」
殷 的喚聲幾乎害她跳起身擺出功夫架式,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平抑顫抖的嗓音,「……嗯?」
暖被蒙頭覆上,「你不蓋?」
原來是提醒她蓋被……她吐了口大氣,全身放松地血液回流。她揪住被沿,睜大圓眸盯著天花板。
嚇死了,還以為他想要做什麼……
「你不會在胡思亂想吧?」
殷 背對著她躺下,冷不防的發話。
「怎麼、怎麼可能?!」心事完全被看透,張雀星漲紅臉,高聲強調,「我才沒有!」
「是嗎?」他轉過身,一雙眼瞳像火柴劃過暗夜,擦亮誘惑的光。他撐起身,橫臂箍在她兩側,傾近她,「那真可惜……」
他的氣息親匿地飄落她頰旁,輕緩如櫻辦,粉紅了她的耳尖。
她胃部抽蓄,全身似被扭緊的弦,伸指一撩,就會發出細細的顫音……他逐漸靠近,她掩睫。
「欸?」
極淺紛碎的吻落在臉龐。
張雀星睜眸,他卻已退開了去,躺回原位,彎眸覷她。
「很期待?」
「哪、哪有!」她激動起來,又羞又窘,「我才沒──」
他舒臂從後邊將她收在懷里,熄了她的辯解,朝白皙耳殼呢喃安撫,「好了,明天開會得早起,別鬧了,快睡吧。」
她、她哪里有鬧啦?
張雀星想瞪那個做賊喊抓賊的壞人,可是他的懷抱暖呼呼,安全得好像可以賴上一輩子,她癱軟四肢……
「本來要問什麼?」
殷 的心情也晃蕩在不可思議的幸福里,光是這樣接近,就非常非常想要把自己擁有的,都分給她。
只要她問,他什麼都會回答。
「呃……」這一刻太完美,她沒有破壞的勇氣。
可不可以就一下下,讓她忘記眼前的難題,至少在這稍縱即逝的片刻中,殷 是她一個人的,只屬于她……
「沒事。」她搖搖頭,閉上眼,「真的沒事。」
殷 蹙起眉,最近他沒有時間顧慮她的情緒,好不容易挪出空檔,她還要他猜謎。
「好吧。」那就算了。
明天得早起和同業商討補貨支援事宜,他得養好眠才有體力精神應付難題,不想多想了。
***
張雀星縮倒沙發里,悄悄嘆息。
屋子空曠荒寂,掛鐘答答作響的擺晃,音量被放大得很清晰,規律得令人想抓亂頭發。
那晚以後,殷 更加早出晚歸,他們根本踫不到面,他甚至有幾個晚上都說要住辦公室。
有時候午休時她會偷偷跑上去探看,辦公室里幽謐僻靜,沒一絲聲響,她不敢進去︰有時候她打電話關心,他的回應總是簡短又冷淡,好像她的問候很多余;又有一次她買雞精想給他補身體,秘書卻說放他那里就好,總經理在跟人談事情……
他在跟誰會面?
他真的夜宿在辦公室嗎?
張雀星簡直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是不是和陶總裁的事很順利呢?談生意還可以順便談婚禮,他們會笑得有多愉快……
鈴、鈴、鈴!
她宛如攀住啊木般的攫起話筒,只要有事能讓她甩月兌惡性循環的黑色思想都好,都好。
「喂?」
「小雀!我今天休假,有沒有空吃個飯?」蕭宇白嗓音瀟灑,傳到她耳里有如某種救贖。
「呃?好……」環顧寂寥的空間,她輕輕點頭。
***
「林桑,麻煩你了。」
殷 從店里送林桑出來,走進黑夜,遠處星子點亮了天幕一角,他微微躬身。
林桑揮手,「哪里,那調度細節之後再談吧。」
黑頭車駛近,殷 替他開門,請他上車。
「再見。」
砰,闔門,殷 直起身。漆黑車體敏捷滑開,眼前視界闊朗,他赫然瞥見一雙偕影,並肩從對面停車場走來──
「當醫生都吃這麼貴的店喔?」
「這都是為了你呀!小雀,」蕭宇白口氣吊兒郎當,扶著她的肩過馬路,「只有這種店,才能襯托出你的氣質……」
兩人笑語繚繞,殷 冷凝佇立原地,眼色比凍寒的大漢更加冷酷。
陌生的情緒太過激烈,他沒有踫過這樣強悍的情感侵襲著理智,他必須離開,不然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反應。
他挪動腳步,目不斜視地往停車場走。
「 ?!」張雀星發現了他,愣住,「你怎麼會在這里?」她連忙趨近,到他身邊。
殷 置若罔聞,長腿逕自往前邁開,張雀星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
「 ,怎麼了?」她伸手,踫到他的肘袖。
他慍怒揮開,旋身,尖銳地瞪視她。
「發生什麼事了?」她不明所以,擔憂地看著他,探出小小軟掌,「你臉色很糟……」
他別臉避過她的手,任其尷尬地晾在空中。
有人拉過了那只手。
蕭宇白輕輕握住張雀星的手,順勢帶到身側,很保護的姿態。「小雀在關心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殷 回望,眸光狠狠的緊盯住兩人交握的手,大掌在身側握實,青筋浮顯。
「這是我們的事,與你無關。」他終于掀唇。
蕭宇白稍頓,勾笑,「怎麼會與我無關?」他恢復親和臉色,還滲入一絲絲深情款款,望向張雀星,「如果你沒有守護小雀的能力,理所當然該由我來接──」
「也得等我們分手。」殷 冷然打斷他,「現在,沒你多話的空間。」
說完,他誰也不看,轉身離開。
「等一下!」
張雀星咽口口水,鼓起勇氣喊出,「那你跟我說啊!既然是我們兩個的事,你就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冷淡、告訴我你都在忙什麼啊!」
好多天的懷疑、好多天的不安、好多天的寂寞全壓在胸口,化成最深奧難解的謎菌,腐蝕她的心。
她就快要被嫉妒猜測融燒,她需要釋放,需要听見他的解答,她等著回覆。
殷 停步背對著她,胸前起伏。
五秒後,他繼續走。
「這算什麼?!」她再忍不住,激動得肩膀顫抖。「我們算什麼?!我們還在交往嗎?宇白哥哥說得沒錯──」
「不算什麼。」听見別的男人的名字,殷 怒火竄斷自制,倏然搶話。
欸?張雀星愕然,忘了自己要嚷什麼,怔怔听他吐出令她心碎話語。
「如果你這樣覺得,就這樣吧。」
什麼?
她空著表情想,他果然說出來了,原來他這幾天的冷淡都是在等她引導出這場爭執,好讓他順理成章提分手,他好去跟陶總裁結婚……
他是,這麼想的吧?
張雀星動不了了,四周還有好多聲音,餐廳開門關門聲響、蕭宇白著急又關切的詢問、殷 走遠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踐踏在她最柔軟的心尖,那麼痛。
「小雀、小雀──」
蕭宇白急著搖晃她的肩,似要確定她的靈魂還在不在軀殼內。
她卻只是木然著臉、放空思緒,感覺冷雨一滴一滴點在面龐,讓整個夜晚彌漫潮濕的冰涼。
***
殷 繼續住在辦公室,直到一個星期後,補貨事宜終于解決。
那晚沒法向她透露在忙什麼,事情繁復雜瑣的程度超乎預期,他決意一肩扛下;另一方面,內賊的調查也在暗中進行,不宜泄露半絲消息。
但結果怎麼會這樣?
他拖著疲憊身軀返家,一推開大門,便感到有什麼不對……空氣里旋散某種積悶的塵埃重量,是房子無人居住的清寂氣味。
他將門開到最大,面對一室的孤單。
鞋櫃里少了圓頭女圭女圭鞋、衣架上不見了眼熟的粉色大衣、客廳桌上沒了繽紛圖案的玻璃杯……不用過去看他已經可以想像,浴室里的淺黃色牙刷、軟白毛巾,客房里她的雜物,都消失了。
她悉數抹去曾經存在的痕跡,只留下兩只信封,置在餐桌上。
殷 走近,回憶突然蜂擁而至──
她拉他過來展示便當,她使出渾身解數做菜,他在這里啐掉蛋殼,那時候她就在客廳,為兩人開始交往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空間蘊藏最細致的記憶,仿佛站回同一位置,就會有一個她又蹦蹦跳跳跛著腫起的腳踝,跌進他懷底……他眼眶刺脹,用力眨了兩下才執起信。
第一封是辭呈,他直接放回桌上,壓根不拆開來考慮。
第二封,袋面空白,只寫著他的名字,看上去竟然有種孤零零的感覺。
他幾乎要嗤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從前也獨身了好多年,從來都無所謂,怎麼這次,只看見一個名字,竟就覺得那就是寂寞?
他展信,接獲了她遺留的只字片語,像接收億萬年前星星發出的光芒。
辮,這段時間來謝謝你的照顧……我要回家去了,祝你和陶總裁幸福。
他凝眸盯著這幾句意味不明的話,心下琢磨──
當!
身後電梯門開啟,行李輪子轆轆行進的噪音傳進室內,「咦,這門怎麼沒關?」
殷 轉身,花圈當頭迎上。
「阿哈!」女乃女乃快樂地退後兩步打量孫子,「好可愛~~,來來來,女乃女乃給你拍張照!」
他瞥向穿夏威夷杉和短褲的爺爺,老人一臉怡然。
「你們不是下禮拜的飛機?」他挑眉問道,爺爺女乃女乃定期會回台灣,這次卻比往年都早。
「你女乃女乃想見老朋友,嚷著要快點回來。」其實是朋友想安排孫女兒給殷 認識。爺爺攤攤手,一副隨她決定的樣子。
「 ,有沒有想去休個假去玩?」女乃女乃滿意地收起相機湊過來,眼角綻放笑花。
殷 瞥她,「沒有。」公司的事才剛解決,雀星留的信又搞得他心緒大亂,哪有閑情。
他皺起眉,手腕抖攤信紙,嘆覷一眼。
「這是什麼?」女乃女乃順手抓去讀,嘴上仍不斷游說,「台北就要變冷啦,還是去南部玩最好了,你陪我們兩個老人家去一趟──」音量越說越小,女乃女乃困惑的抬起頭,「那個……陶總裁是誰啊?」
殷 凜著臉,「生意往來的人,她誤會了。」
「那你──」天哪,孫子有心儀的對象,這樣她精心策畫的相親不就上不了場?女乃女乃咬唇,像少女般懷著甜澀的青春心事。
不過她不會輕易放棄。「看起來,人家是要離開你的意思……」女乃女乃輕拍殷 的肩,「人生呢,分分合合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往前看吧──女乃女乃知道有個女孩挺不錯的,介紹你們認識?」
殷 靜取回信,收進口袋,踱到沙發坐下,嵌進某人最愛窩著的位置。
他還不想往前看,他握住拳,拳頭隱顫……
兩個老人對覷著,皆是一臉訝然。孫子竟然有情緒了,暖超人的溫度。
女乃女乃又疑又喜,湊上前仔細觀察,「別難過啦……」孫子是在難過,沒錯吧?坐到他身邊,她心里頭樂呵呵哼起快活小曲,「失戀沒什麼大不了,我們去散心吧,去散心!」
殷 深思,吐氣,「好。」
兩個老人家聞言驚瞧他。
他接著說︰「我們去南部。」感情不論斷裂或是延續,至少都要見她一面。
「那就去南部散心吧。」
爺爺也坐到他身邊,環越過他握住女乃女乃的手,將家人抱在臂間,享受此刻靜謐溫馨的天倫……突然爺爺睜眼──
「咦,我送給你那個骨瓷花缸,怎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