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薄雪,到今日還不停,李家大宅的房舍、庭院都披上一層白衣,顯得寧靜祥和。時刻已過午,主人們多半在歇息,但這看似平靜的富貴人家,卻彌漫著一股不安煩悶的氣息。
半年前,李老爺生了怪病,遍尋名醫治不好,于是派家僕帶了金銀去請名聞遐邇的鄺神醫,結果神醫已然仙逝,卻帶回神醫的寶貝獨孫,一個甫及弱冠的少年,少年自告奮勇要幫他治病。
「我自幼跟爺爺習醫,對醫術也略懂皮毛,李老爺若不嫌棄,讓我給您看看,可好?」
好歹是名醫之孫,醫術應該不錯吧?
李老爺這麼想,也就給這個貌不起眼的少年試試,結果——他還真是只懂得皮毛!傍他治了一個月,開的藥是沒吃出毛病,但病況也毫無起色,李老爺開始考慮下逐客令。他雖富有,也不想供養個半吊子的沒用大夫在家中。
偏偏這半瓶水請來了就送不走,李老爺幾次暗示少年該離去了,少年總是假裝不知,賴著不走,後來李老爺遇上火燒眉毛的大事,便暫時沒空趕他。
北風起,卷刮蒙蒙白雪,大宅陷入雪白風暴,暴風中卷帶起濃濃憂慮,深深恐懼,還有污穢的算計……
書房內,點了炭爐,烘出一室如春暖意,六、七個丫頭簇擁著少年坐在書桌旁,正爭著給他把脈,笑語盈盈,暫且沖淡了大宅的暗潮洶涌。
「鄺公子,我的咳嗽還是不好,你再幫我看看,好嗎?」一個丫頭說著便憂心忡忡地拉高衣袖,把手腕伸到清秀的少年面前。
鄺靈伸出修長指頭搭于對方腕脈上。他身形縴瘦,膚色比丫頭們還白幾分,一副斯文弱質的書生模樣,似乎風一吹便倒。他五官平淡無奇,就是一雙眼燦亮靈活,眉目間常駐一抹淺笑,如寶玉開光,為他平凡的容顏添了迷人光彩。
他認真把脈半晌,忽而抬頭露笑,笑靨讓丫頭一瞬失神。
「不要緊,你漸漸在康復了,就照我的方子繼續抓藥,這幾日吃得清淡點,可以吃些橄欖,緩慢咀嚼後咽下即可。」
「鄺公子,我今早燙傷手,抹過了醬油還是好疼,要怎麼辦啊?」幾根燙紅的手指伸過來。
鄺靈仔細端詳對方傷處。「你用大黃加蜂蜜調成膏來敷抹,晚間閑時泡大黃水,會好得快,不易留疤。」
「鄺公子,我——我好像是吃壞了肚子,又好像是染了風寒,這幾日胃口不好,精神不振,全身上下都不對勁……」
「牡丹,你听起來好嚴重啊,你沒事吧?」眾丫頭們關心道。
「應該沒事,就是小毛病不斷,忽然頭昏,忽然又胸悶,怪煩人的。」牡丹正欲伸手讓鄺靈把脈,又縮回,臉蛋微紅。「如、如果是怪病,鄺公子知道就好,別說出來,好嗎?」
「牡丹,你究竟怎麼了?怎麼這樣扭扭捏捏的?」
「我就怕是什麼怪病,被你們笑……」牡丹困窘,她瞧向鄺靈,眼光中滿是為難的乞求。
「還是先讓我把脈吧!」鄺靈笑著替牡丹解圍,一搭脈,立時明白她如此難以啟齒的原因。他神色不變,道:「是受了點風寒,不要緊。」
「真的嗎?除了風寒……沒別的嗎?」
「我寫個香蘇飲的方子給你,用香附、紫蘇、甘草、陳皮,另加白術和黃芩,煎後服用。別擔心,你的……」刻意強調地停頓了下。「所有癥狀,這方子都能解。」
面對對方羞窘的神情,鄺靈善解人意地微笑。「你身子其實無礙,是因事而煩,才會心神不寧,這事你得盡快解決,拖久了,就不是藥物能治的了。」
「謝謝……謝謝鄺公子。」牡丹其實明白自己的毛病,鄺靈一把脈便知,卻不點破,在眾姊妹面前給她保全面子,她感激不已。
這位大夫年紀雖輕,卻相當聰穎,處事圓滑,性情也寬厚溫柔,並不拿異樣眼光看她;那位仙去的鄺神醫想必是一位仁慈善良的老人,才能教養出這樣美好的少年吧?
「鄺公子,牡丹姊姊到底是生什麼病啊?」一名丫頭好奇地問。
牡丹聞言臉紅,鄺靈神色自若地道:「是婦人病。我雖是大夫,畢竟是男子,不方便說。牡丹姊姊和我清楚就夠了。」
「就是嘛,小丫頭多嘴多舌,亂問什麼?」牡丹輕斥,瞧向鄺靈,輕嘆道:「唉,鄺公子要是能在我們這里住久一點,該有多好啊!」
「就是啊!」丫頭們紛紛附和。她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平日生病,連看大夫的錢都舍不得花,沒想到這位神醫的徒弟願意為她們看診,他待她們不但親切,還免收診金,她們自然盼望他多盤桓些時日。
「我對李老爺的病束手無策,只好給各位看病,聊以彌補;這兩天李老爺暗示我該走人,想想我也是該走了,怎麼好意思繼續待下去?」鄺靈苦笑,表情要有多慚愧就有多慚愧。
「你別急著走嘛!說不定你多住幾天,會想出治我們老爺的法子,我們老爺最近有事心煩,對你有點不客氣,可他不是真要趕你的。」
「喔?他在心煩什麼?」鄺靈故作訝異。
「因為我們老爺年輕時結了不少仇家,現在其中一個找上門來,他可傷腦筋了,跟總管商量後,派人給對方送去千兩的黃金白銀,要與對方談和呢!」
「送去這麼一大筆錢,對方想必欣然接受,不計較了。」但他懷疑那個男人是黃金白銀能收買的。
「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不想要?不過,要是那人不收,我們老爺也不該意外。」
「怎麼說?」
「我們老爺當初殺了對方全家,干了這種缺德事,哪能指望人家輕易原諒?」丫頭們已經將鄺靈當作自己人,說起主人家的秘辛毫不避諱。
「那人似乎是姓陸吧,听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他下山一年,殺了十多個仇人,其中有一個躲在村子里,他找到對方,還以村民藏匿此人為理由,把全村人宰得一干二淨,連孩子也不放過呢!」
「好可怕啊!他要是找來,會不會連我們這些丫頭都殺?」
「那可難說,反正老爺有的是銀子,一千兩不行,那就送三千兩、五千兩,只要能保命,花多少銀兩都值得。」
「那些派去送錢的人,這兩天也該有回音了——」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喧嘩起來。
「怎麼啦?」喧鬧是從偏廳傳來的,丫頭們紛紛走出書房察看。
外頭喧嘩聲忽大忽小,叫嚷聲中充滿驚懼和恐慌,李老爺震怒的咆哮遠遠傳來,宛如野獸臨死前的絕望嚎叫。
鄺靈悠閑啜茶。他猜,是送銀兩的那批人回來了。
那批人名為家僕,實為李老爺豢養的綠林豪客;不過陸公子也非吃齋念佛的居士,一方暗懷鬼胎,一方手段狠辣,兩方交手,最好是兩敗俱傷,死光光。
「免得我多費手腳。」他咕噥,啜著濃香的茶,清亮黑眸似弦月滿足彎起,贊嘆道:「啊,真好喝。」
不多時,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總管領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望向鄺靈。
「鄺公子,我們老爺有請。」
總管領著鄺靈往偏廳走,兩位家僕尾隨其後。
鄺靈道:「請問,老爺找我什麼事?」
「有人受傷了,老爺請你過去看看。」
「不知是府上哪位受傷?」
「是老爺前陣子派出去的家僕。」
丙然。他嘴角微彎。「傷在何處?」
「你過去看了,自然知道。」總管冷冰冰,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鄺靈便不再問,兩位家僕跟在他背後,三人的陣仗,像是怕他這個大夫逃走似的。好不容易混進來,他怎會逃?
來到偏廳,就見李老爺坐在廳內,臉色鐵青,李家六姨太坐在他身邊,淚漣漣地面無人色,似乎嚇壞了。她年方二十,是青樓名妓出身,相貌美艷,此時梨花帶雨,模樣嬌弱可憐。
地上有一灘血跡,卻不見傷者。
總管問道:「老爺,童老三呢?」
李老爺沒回答,卻道:「鄺世佷,請坐。」連喚了兩聲,鄺靈都沒反應,因他一見到六姨太便目不轉楮,看得六姨太很不自在。
總管咳嗽一聲。「鄺大夫,老爺正在等你呢!」這小子不要命了,敢這麼盯著老爺最寵愛的小妾,依老爺脾氣,說不定等等就給剜出兩顆眼珠。
鄺靈這才回神,向李老爺一揖。「李世伯,小佷打擾了。」
「好說好說,你又在給那些丫頭看病了?」李老爺沒動怒,卻露出半個月來最和善的臉色。
「是,」鄺靈瞧著地上的血跡。「總管說有人受傷,那人——」
「死了。我剛讓人抬下去了。」李老爺滿面陰雲,望著鄺靈。
「實不相瞞,我當年做過一件錯事,對方要來殺我報仇,我無話可說,只想保全一家老小,就派家僕送銀兩過去,求他高抬貴手。沒想到我派去二十人,被他殺了十九個……」其實銀兩只是幌子,他吩咐家僕假意與對方談判,乘機痛下殺手、除掉對方,怎知卻失敗了。
陸歌岩、陸歌岩——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男人,就要找上門來了,他怎能坐以待斃?他需要有人替他拖延,可自家人當然不能推出去送死,想來想去,就是這個非親非故的廢物大夫了。
「第二十人被他斬斷一條臂膀,他讓這人帶口信回來給我……」
「老爺,別說了,好可怕呀……」六姨太以帕掩面,嬌聲輕泣。
「不怕不怕,沒事的。」李老爺趕緊安撫心肝寶貝,轉向鄺靈道:「總之,帶訊的失血太多,把口信帶到就死了。」
「啊?!」鄺靈配合地露出震驚擔憂的神色。「那您要如何是好?」
「這就是我找你前來的原因啊,鄺大夫,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
「據說我那位仇家陸公子受了傷,我是希望你能幫他療傷——」
李老爺還沒說完,總管已經听出他的用意,暗暗吃驚。老爺莫非要把鄺靈拿去擋那男人的劍,為自己爭取活命機會?這不是太缺德了嗎?他張口欲言,瞧見主子陰狠的神色,話又縮回去。
這孩子雖不是神醫,也不是蠢人,不會答應吧……
「小佷樂意之至!」鄺靈誠懇道:「小佷未能治愈您的病,一直好生歉疚,既然有用得著小佷之處,小佷自當竭力以赴。」
李老爺張著嘴,合不上。他是想讓這小子當替死鬼沒錯,可他陷阱都還沒挖好,這小子就迫不及待跳進來,這人是傻的嗎?「你真的願意留下?」
「是啊!」鄺靈誠心誠意地點頭。
「但我得帶著全家走……」
「當然,您與這位陸公子有仇,先避開也是好的,以免你們雙方見了面吵罵,我要為陸公子療傷也不便。我是要治傷的大夫,想來陸公子應該不會為難我。不知他何時到來?」他懷疑那位陸公子有這麼好說話,不過他沒別的選擇,屆時就見招拆招吧!
「……根據家僕帶回的口信,他這兩天就會到。」天真!李老爺猛然悲從中來,他怎麼會找這個蠢才看病?難怪病治不好。
「好,我就在此等候陸公子。我雖然醫術普通,但對待人處事倒是頗有心得,說不定能說得陸公子願意與您化敵為友呢!請您放心,一切都交給我。」鄺靈笑道,那無城府的單純笑顏,任何有點良知的人見了,都會不忍他掉入這狠毒陷阱。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鄺大夫,那就拜托你了!我全指望你了!」李老爺笑呵呵。他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知!真是妙哉,這蠢小子自己要往死里闖,他就不客氣地利用了。
「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不知您肯不肯——」
「你說!要什麼我都答應!」李老爺豪氣地一揮手。這替死鬼想要什麼?上好棺材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秀慧黑眸瞥向六姨太。「我想要夫人那條繡帕。」
兀自捏帕拭淚的六姨太一愣,面色狐疑。
總管嘴角抽搐。這小子,死到臨頭還起色心,沒救了。
李老爺面色一冷,隨即又堆起笑。「就送鄺公子吧,小媚。」
六姨太于是將繡帕交給總管,總管將之轉交給鄺靈。
鄺靈小心收起繡帕,笑靨一徑無心機的燦爛。「多謝夫人賞賜。不過,第二個要求,可能就有點為難……」
「你直說無妨。」
他笑逐顏開。「死去的那名家僕,尸體可以給我嗎?」
李老爺手下這類家僕多半是亡命之徒,死了便無價值,既然鄺靈要尸體,也就給他。
于是總管領著鄺靈來到停尸的柴房。
天色沉昏,柴房里昏暗不明,尸體蓋著白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白布沾著雜亂血跡,四周靜得詭異,尸體雖靜躺不動,卻像是隨時會跳起來。
鄺靈打亮油燈,蹲在尸體旁,伸手將白布一掀,雙目暴突的死相驚悚而現。
饒是總管見多識廣也不禁顫抖一下,險些嘔吐,卻見鄺靈好整以暇地檢視尸體,以白布包指,輕戳尸體各處,又貼近端詳,清秀容顏都快貼上那張猙獰的死人臉。
「請……請問,你要這尸體做什麼?」總管噎著聲問。若非老爺要他打探鄺靈要尸體何用,他早奪門而出了。這少年未免太膽大,居然靠得這麼近,他光瞧這尸體就要作惡夢了。
「為了學習。斗毆的傷千奇百怪,雖然這人死了,我從他身上傷口還是能學到不少,有助于將來醫治傷者。」見總管臉色青白,鄺靈體貼道:「你若不習慣,就在外頭等我吧!」
總管巴不得他說這句話,反正一人一尸關在柴房中也變不出花樣,當即退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