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雲層又厚又重,將和煦的朝陽擋在身後。清晨六點鐘,都市的天空還未自夢鄉中蘇醒,向莞箹卻早一步清醒了。
她翻坐起身,突地覺得有些冷,她將暖氣溫度調得更高些,單薄的身形在臥室內走動,開始新的一天。
明明今日是美好的周末,她也和往常一樣在相同時間醒來,反射性的睜開眼。
向莞箹坐在梳妝台前伸展四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雙手撐著面頰,梳妝台上擱著張白色西式信封,昨晚已被她拆開。
郵戳上蓋著基隆的印章,在很多很多年前,她住在一座靠海的小村落。那里的空氣中總是飄浮著淡淡的水氣,夾雜幾許微堿氣味,海風刮得很凜冽。
昨天夜里,在她的夢中,忽然出現兒時的小村落,在那破舊的老公園內,有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正心碎地流著眼淚。
眼見前方的男孩越離越遠,她終于忍不住噎在喉頭里的心酸,在對方轉身時落下栓不緊的淚水。
她哭了好久好久,久到夕陽已沒入海面,她仍站在老秋千前啜泣。
直到公園街燈亮起,又走來另一個男孩,拍拍她的肩頭,牽著女孩的手,兩人沉默無聲的走回家。
向莞箹五味雜陳地看著夢里十三歲的自己,站在原地承受被拒絕的事實,懦弱地哭泣……
扁陰荏苒,歲月如梭,現在的她對感情也依舊消極。
相了十多回的親,她並不在意這听來有些可怕的紀錄,然而在一次次過程中,她總覺得自己有種被反覆掏空的感受。
沒有目標的感情,只能隨旁人的意見而受牽引。她不免感慨,卻無計可施。
看著梳妝台上同學會的邀情函,她的思緒飄得老遠……
楚鎬昨晚同樣收到邀請函,他歡歡喜喜地打電話來,約她一塊出席同學會,他會在今天十點半開車過來接她。
是呀,有個伴陪倒也不孤單,尤其是她離開台灣好些年,路況早就記不熟。再者,自己那爛至無人可及的倒車技術,她可不想嚇壞那票老同學們。
鏡面冷冷反映出自己剛睡醒的蒼白面容,也忠實映著那被她擱在牆角的干燥玫瑰花——
上個月在街上遇見湛言,回到辦公室後,就收到花店送來的玫瑰花,她心底的高興筆墨難以形容。
記得那天收到花後,向莞箹曾特意打電話給湛言,沒想到話筒另一端,他的口氣卻冷淡得好像那束花送錯了。
幾句客套的應酬話,讓她高興的心情陡然蕩到谷底,最後也因為要開會,匆匆結束和他的通話。掛斷電話前,他只說下個月的同學會他會出席,希望屆時也能見到她……
雖然那天的事,在她心上留下一個不美好的記憶,但她仍是將玫瑰花留下做成干燥花,這束干燥花,是她留給自己的紀念品,除了私心想留下花朵短暫的艷麗,更為了紀念這輩子她第一次收到初戀情人送的花。
然而從那日開始,他們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就連半通電話也沒有。反觀她和楚鎬,非但往來聯絡頻繁,仗著兒時的好交情,工作上更是有默契。由于工作滿檔,這段時間里她過得不寂寞。
只是如楚鎬所言,她身上似乎少了點什麼,臉上也顯得毫無生氣,每天過得一成不變、索然無味……
向莞箹戳戳臉頰,想起楚鎬最近老在她耳邊嘮叨,要她趕快找個男人定下來,讓她覺得有些煩。還說她呢!楚鎬的老婆還不是在婚宴上被人劫走,那時還拖著她大搞曖昧,分明想毀了她的清白……
唉!向莞箹趴倒在梳妝台上,或許她這輩子的男人運,就像那束被她特意風干的玫瑰花,看似美麗其實乏善可陳。
當向莞箹還在哀悼自己可憐到極點的情路時,手機鈴聲突地響起,劃破清晨時分的寧靜——
她從容的接起電話,嗓子有些干啞。「喂?」
「小向,你醒了呀?」楚鎬問道。
「楚先生,現在才早上六點半,你精神真不是普通的好。」听到熟悉的話聲,向莞箹頗為無力。
「我知道你一向都準時六點鐘起床,等到現在才打來,已經算很夠義氣了。」
話端那頭他輕快的語調,讓向莞箹沒來由想砸掉手機。「今天是周末,或許我會想睡晚些。」
「你不是已經起床了?」楚鎬實在太了解她「規律」的作息,簡直可比擬設定過的機器。
「你有什麼事?」她單刀直入,不願廢話。
「對不起,今天九點鐘我手邊臨時有個約要簽,可能沒辦法過去載你。」楚鎬深感抱歉。
「沒關系,我可以自己開車去。」反正有地址,她應該沒路痴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小向,不好吧?你已經很多年沒住在台灣了。」她「生猛」的開車技術,楚鎬真是不敢恭維。
不!他比較怕的是她的倒車入庫和路旁停車,光這兩項絕技,就足以判當時發她駕照的那個教練十多條死刑。她向大小姐目前仍平安健在,不惹任何禍端,還真是向家祖先有保佑。
「那不代表我文盲,看不懂路標。」她氣呼呼的道。
「是是是,這回同學會,徐汪匯發下豪語要讓全班齊聚一堂,重溫兒時舊夢,你別毀了小鼻涕鬼的願望。」
「你自己被工作拖延,不也不能出席?」雖然她也怕自己找不到路,但比起楚鎬的惡意缺席,她算比較有良心的了。
「不,我只會大約遲到四十分鐘左右,相信大家會原諒我的。」他剛剛才打電話告知徐汪匯,沒想到他居然已經起床了。可見為了這場同學會,大家起得真早,體力好得不像話。
「為了讓你享有公主般的待遇,我特別找了騎士保護你的安全。」關于這點,楚鎬就相當夠義氣。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向莞箹皺起秀眉。鏡里的她,看來頗有精神,或許是同學會的關系,讓她期待起今日的聚會。
「和徐汪匯講完電話後,我也打了電話給湛言。」
一听到這名字,向莞箹不禁揚高音調。「你打給他干嘛?」而且還是一大早,這男人根本是瘋了,四處挖人起床,不怕招人怨恨?
這愚蠢至極點的舉動,就像小朋友要去畢業旅行,興奮到控制不了,像是月兌了韁的野馬,完全失控。
「當然是將騎士寶座拱手讓人。」他忍不住輕笑。「我打去時,他火氣還真大,我話還沒說出口,他就先劈哩啪啦罵了我一頓,真是的,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有起床氣,真是孩子氣。」
他少爺隨心所欲的程度真是令人發指!向莞箹突然覺得認識楚鎬這號朋友,讓她感到莫名的羞恥。
「你清晨六點多打電話吵人,任何人都會生氣的。」拜托他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真的很欠揍哩!
「就是知道今天是同學會,我才擔任這到處Call人的重要角色。」
這應該是騷擾狂吧!向莞箹按著眉心。頭好痛!
「總而言之,我和湛言約好十點半,在你家樓下門口見。」
「楚鎬,你……」向莞箹沒想到他手腳快成這樣,更因為听見這消息,突然覺得全身乏力。
「沒想到他一改先前惡劣的語氣,忽然跟我客氣起來,好神奇喔!」
楚鎬正經八百的說,但嘴角已揚得很高,只可惜在電話那頭向莞箹看不見那別具深意的笑容。
「你這麼輕易就出賣我家地址了?」
真是交友不慎呀!向莞箹心頭感嘆逐漸增多。
「小向,我知道你喜歡他。」楚鎬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讓向莞箹根本反應不及。
「你……」即使無人看見,向莞箹的臉頰仍然泛起一抹殷紅。
「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他。」
電話那端傳來低沉穩重的嗓音,讓向莞箹心頭一陣刺痛。藏在心底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遭人挖開,那種感受真令人難以言喻。
「小向,因為我們是朋友,才勸你一句話,幸福不是你呆呆坐在那里,就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
向莞箹啞口無言,找不到任何話反駁楚鎬。
「不敢付出,自然也得不到收獲,這道理你應該很早就懂得。」
「楚鎬,不要在此時對我說教。」他越透視她的心,就越讓她無地自容。
「如果我不關心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他嘆口氣,這年頭死心眼的人真多,包括他自己也是!
「有些人很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心底渴望的另一半,但也有人會幸運的遇到,不過最愚蠢可悲的,莫過于遇上卻提不起勇氣追求的懦夫。你不要變成我嘴里說的那種人,不然你會後悔的。」
「楚鎬,我曾經試過,你不也曉得?」當年告白失敗的陰影還留在她心底,要她在同個人身上再挑戰,她的膽怯大過勇氣。
「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記不得了。」
「那是我下過畢生最大的決心。」
「你體內的勇敢還真是貧乏得讓人感到可憐。」感情,是不等人的,她以為還能再錯過幾次?
人生其實沒有公平到哪去,但老天卻很公平的讓每人只有活一次的機會,楚鎬不希望未來她活在懊悔中。
「試試看吧,就算是給未來的自己一個交代,至少你曾努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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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言英姿颯爽的站在向莞箹家樓下門口,身穿白色V領毛衣、深藍牛仔褲,藍黑西裝外套,休閑俐落,標準都會男性的極簡風。
他深邃的眼眸藏在墨鏡底下,微鬈的發尾只是隨意抓出個型,帥氣中帶點落拓的瀟灑,挺拔的身段在人群中顯得十分搶眼。
他提早十分鐘抵達,好整理自己有些震蕩的情緒。
今天早上六點多,他接到楚鎬的電話,差點沒氣到爆血管。
最近工作量大增,他已經連三個禮拜熬夜到凌晨三點才睡,好不容易昨天進度暫時告一段落,睡不到五個小時,卻被該死的楚鎬給吵醒。那家伙沒良心的程度,簡直是人神共憤!
接到那通電話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完全合不上眼,只是痴呆地瞪著天花板,在心底不斷反覆咀嚼楚鎬的交代。
面對這得來不易的機會,湛言清楚自己心底正期待著某個東西。他說不出具體的感覺,有種想承認卻又不敢觸踫的復雜情緒,因為對象是向莞箹,所以他仿佛置身雲端上,始終感覺不踏實。
當日和徐汪匯一別,他明白了自己對楚鎬的敵意,更了解向莞箹對他而言,意義變得異常特殊……
或許,在很早很早以前,他的生命里就出現過這樣獨特且重要的人。
但是,他寧可選擇閉上眼楮、捂住耳朵,也關上那顆對愛情充滿期待的心。
這些年來,它談了幾段很像愛情的感情,和喜歡的人聊聊未來規畫,對她們訴說自己的抱負,自然而然的保持親密關系,和所有正常的男人並無不同。
直到現在,他仍舊享受單身所帶來的自由,也擁有生命中那份孤寂的清冷。
寂寞無形,卻會因為歲月的流逝,消蝕心中的幸福感。
曾經幾時,他學會和孤獨妥協,並將它當成唯一的伴侶,久到讓他以為自己應該形單影只。
時至今日,工作已成為了他阻絕寂寞靠近的最佳借口。物質上的富裕充實,成為他生命中僅存的重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這樣的生活方式並未注入太多熱情,就像是日升月落,變成一種規律的模式,顯得格外空虛。
微風撫過他的發梢,湛言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讓他遲遲未注意到身旁有人,直到他肩頭被輕拍一下,才回過神來。
「嗨,等很久了嗎?」向莞箹細軟的問候聲帶著一絲緊張。
「是……不!我剛到。」湛言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一時間手足無措。
「很抱歉,還要麻煩你。」向莞箹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菱唇輕點粉女敕櫻色的唇膏,輕透的妝容更顯出她的艷麗及獨特的風采。
「我很樂意。」他的嗓子有點緊,話聲變得更加低沉徐緩,隱隱藏著笑意。
向莞箹穿著一襲紅色印花洋裝,飄逸的裙擺增添女性的柔美,黑色皮夾克更添帥氣與俐落,褐色長靴包裹住修長的小腿,顯得極為高姚。
平日挽成發髻、整齊一絲不苟的黑發,此刻柔順的攏在胸前,除了引人無限遐思外,更讓湛言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回頭我會好好說楚鎬一頓。」向莞箹雖很不滿意楚鎬半路抽腿的事,但現在她並未感到任何不悅,反倒覺得有些歡喜。
听見「楚鎬」那個讓他想一輩子扔進土里埋掉的名字,湛言臉色差點沒垮掉,好在他一向做慣表面功夫,否則也沒法子在她面前維持笑臉。
他紳士地替她打開車門。「我們該走了。」
向莞箹不曉得自己是否看走眼,他眼里一閃而過的火花,似乎藏有不尋常的情緒?
替她關上車門,湛言很快就坐上車,往基隆的方向駛去。
目前路況看來良好,讓他連帶情緒也很輕松。
「昨晚睡得好嗎?」
「好呀。」向莞箹輕笑。「別告訴我,你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得睡不著覺,就像當年要去畢業旅行前一晚一樣。」
她話才說完,坐在駕駛座的湛言悶不吭聲,臉色微微僵硬,握方向盤的掌心,很明顯地略略施力。
被她猜中心情,他一臉仿佛小孩說謊被人當場拆穿的窘迫。湛言不禁怨恨她為何如此聰慧,總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默不作聲,向莞箹馬上就曉得,自己這句話又準確無誤戳進湛言的心。
「你一定會讀心術。」他下了個結論。
「誰教我們曾是同窗,沒辦法。」向莞箹笑意盈盈。
還好這一刀刺得不深,他挺得住,沒跟她翻臉。
「那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的話又輕又緩,帶些感慨。
「徐汪匯說你是班上的失蹤人口之一。」
「你不也一樣?」
她無奈地看著窗外景色在眨眼間一閃即逝,就像他們共同擁有的記憶,存在得太過短暫。「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不是我們老祖宗的經典名句?」
「你會不會在某些時候,特別想起從前?」盡避她說得雲淡風輕,可是留在異鄉的她,終究還是要回到原來的歸所。
「我剛去日本時,比較會這樣。」當時她也不過是十三歲的孩子。「後來回到台灣後,反而沒什麼回憶了。」
「在日本的生活過得苦嗎?」他能夠想像到外地努力的辛苦,在正式進入「穆氏」工作前,他一直都在國外學習商業經營、企業管理,又甚至是身為輔佐人該具備的種種條件,沒一樣馬虎。
「是很苦,但我忘得很快,久了,好像也沒想像中那麼苦。」
就像是當年初萌的懵懂情愛,她也曾暫時拋在腦後,在他還未出現時,那份感情一直都被她靜靜地擱置在心中的某個角落。
「我很感激自己沒被你遺忘。在楚鎬的婚禮上,你的好眼力真是讓人深感吃驚。」
「你不也一眼認出楚鎬?」她笑道。
湛言揚高音調,不加思索的道︰「他化成灰我都認得!」
「你從小就和他不對盤。」她想起從前的事。
「誰要跟那種家伙和平共處?」他連一秒鐘都不願意。
「我不清楚你們是何時結下梁子的,但等會你們可別又在同學會上針鋒相對,免得壞了大家的興致。」
「那要看他表現如何。」湛言小家子氣的模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湛言,看在我的面子上,你饒了楚鎬吧!」
「你……」她竟為那男人求和,湛言滿月復不是滋味。「你總是對他那麼好,結果他呢?還不是跟別人結婚去了。」雖然他婚沒結成,老婆倒被人劫走,真是活該報應!
「可他老婆也被你上司搶走啦。」最可憐的人還是楚鎬呀!
「像他這樣四處搞破壞的男人,哪里能得到幸福?」
向莞箹一臉古怪地看著湛言。「你對他真的很不滿。」
湛言其實不太願意回想過往,但他對他豈止只有「不滿」兩字?
猶記得那年失戀後,他抱著徐汪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一回想當年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半途卻殺來楚鎬這個程咬金,自此以後這家伙就成為他永生的惡夢!
「就當我們倆上輩子是仇人,所以這一世看對方不順眼。」他怎能說兒女私情是兩人不和的最主要導火線呢?
「啊!我記得楚鎬曾經弄壞你心愛的模型車,也難怪你會記恨。」愛車成痴的湛言從小就有此怪癖。
「他的罪行不止這條。」湛言一點也不想將與她相處的寶貴光陰,浪費在楚鎬那煞風景的臭家伙身上。
「好吧,那我猜不到了。」
「別再提他了。」話題到此為止。
那個名字從別人嘴里出來,湛言還不覺得怎樣,獨獨從她嘴里吐出,听在耳里他就覺得心痛!
「這麼多年沒回基隆,你有沒有特別想回去看看的地方?」他問她。
「你是說來趟重游兒時舊地之旅?」向莞箹不禁笑出來。
「有何不可?」湛言道。
「沒想到你是如此念舊的人。」
「我只是想在繁忙的生活中忙里偷閑。你陪我去,好嗎?」轉過頭去,湛言看了她一眼。
「好呀,找班上同學一塊去,這才熱鬧。」
「不!我是指你和我。」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向莞箹怔住了。他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