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齊舒妤搭出租車來到範翼的住處。
下車後,她提著大包小包要上樓,看見樓下停一輛黑色進口車,納悶了下。
除了她偶爾搭自家座車來找他,她還不曾見有這麼顯眼的進口車,出入這條小巷道。
她兩手提著一堆東西,原想先按電鈴要他下來接收,又想給他個驚喜,于是緩緩爬上四樓階梯。
才到四樓,她便見一個人影從範翼的公寓門口離開。
男人約莫三、四十歲,一身黑色西裝,身形挺拔,五官冷漠,與她擦身而過,往樓梯從容下去。
神色惱怒的送走不速之客,正要甩上鐵門的範翼,驚見女友到來。
他忙斂去臉上慍色,上前迎向在樓梯口的她,伸手取餅她兩手拎的重物。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沒叫我下去拿?」範翼笑問。她買的全是生鮮食材。
她提過要來他住處吃火鍋,他提醒她,現在是夏天,且他屋里沒冷氣,不是吃火鍋的好日子,可她仍堅持,還表示要自己帶食材過來。
「這可能要煮三天三夜才消化得完,你要陪我吃這麼久?」範翼挑眉,語帶一抹暗示。
「我有跟二哥報備,今晚會較晚回去,可以陪你吃晚餐吃到宵夜。」齊舒妤微微一笑,一時沒听懂他的暗示。
盡管二哥仍對範翼有意見,但態度已稍稍放軟些,不再那麼強烈反對,也許因範翼對二哥釋放善意,雖然沒刻意恭維討好,但常透過她的手機,傳送她所在之處的訊息。
他知道二哥熱愛美食,這幾日,每當帶她去吃位于巷弄里的小店,總會要她拍照傳給二哥,他也常偷拍她一些自然流露的神情,幸福滿足或歡樂大笑,他時不時會把她的照片傳給二哥。
他沒多附注記,只以行動、用照片向二哥證明,她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很快樂。
「那我馬上跟你二哥報備更正,今晚不讓你回去了。」範翼說得直白,一副迫不及待似的,拎著食材隨即轉身進屋里。
齊舒妤臉微紅,跟著他身後進屋。
就見他把數袋食材先擱沙發,真的拿起她的手機,傳出一則訊息給二哥。
「好了,我們有很多時間慢慢吃。」他開心一笑,又將一袋袋食材拎起,走往廚房做整理。
齊舒妤見他若無其事,對于方才所見的人,她仍無比疑惑,沒漏看他在送出對方時,臉上表情很難看。
「你先去客廳看電視,我來弄前置作業。還以為你會去超市采買,這些是傳統市場買來的吧?」
「這是去工作室辦公大樓後面巷子里的傳統市場買的,我還先去找廖阿嬤,請她教我買菜需注意的地方,也問她火鍋需要哪些配料,阿嬤本來要陪我去買,是我想一個人挑戰看看。」
她一副完成大挑戰似的,向他語帶一抹炫耀。
這是她第一次買菜,且是去傳統市場,面對人潮擁擠,眾多攤販吆喝,她雖然一度有些紊亂無措,但沒多久便愈買愈上手,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這些菜、魚蝦、肉類跟水果都挑得很不錯。」範翼轉頭,對她豎起大拇指,咧嘴大贊。雖是買菜任務,但對她而言,可謂生平第一次創舉。
「我也要幫忙,你教我怎麼弄?」她想跟他擠在這小廚房里,想跟他一起處理食材,就算是簡單的洗菜,她也沒做過。
「這大白菜跟高麗菜先掰開,一片片用清水沖洗,其他菜也要清洗,肉片要再切薄些,蛤蜊要浸泡吐沙,蝦子得清腸泥……」範翼將食材一袋袋拿出,分類邊做說明。「蝦子我來處理,你洗大白菜就好。」分配給她最簡單的任務。
齊舒妤于是站在流理台前,掰菜葉,偷瞧身旁低頭在砧板上處理蝦子的他。
「範翼……」憋了許久,若不問清楚,她會很難受。
「有問題?」
「那個,剛才離開的人是誰?」
範翼一怔,停止手上動作。
他以為可以若無其事帶過去,只要舒妤沒提起,他就不需要解釋,但若她問起,他很掙扎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討債公司派來的。」他先以玩笑口吻,意圖糊弄。
「討債公司?你有欠債?!欠多少?」因他神色正經,她竟當真。
方才她乍見的男人,冷漠又嚴酷,而樓下所見的黑色進口車,應該是對方開來的,那派頭氣勢,還真有幾分黑社會。
她想起範翼提過,他母親在他很小就罹患重癥,一直是靠藥物穩定病情,直到他升大四,他母親病情惡化,最後不治,而他因故沒能陪在重病的母親身邊,在母親病逝後,因自責難過,開始生活荒唐,自我放逐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不免揣想,是不是他過去曾借貸,償付母親的醫療費?听廖阿嬤說,他從國中就有打工經驗,高中到大學更是半工半讀,負擔家計和學費。
她又想到他之前曾去玩危險的飆車游戲,听阿泰他們提及,他直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去參與那搏命的游戲。難不成,他是為了贏賭金還債?
齊舒妤關心的問︰「你欠多少錢?老實告訴我好嗎?我可以先幫你還,絕不會讓我二哥知情的。」
她緊張強調。
兩人已交往四個月,她竟不知道他有負債,可能常面臨被討債公司上門討債的壓力。
範翼轉頭看她,一臉訝異。
「你相信?」他這明顯是開玩笑,她竟會當真,還急著要為他還債。
「你說的,我都信。」她神色認真的凝視他。「你別在意男人面子問題,讓我先替你解決眼前的難關好不好?」
以為他是顧面子,又曾被二哥誤以為是因錢才接近她,所以瞞著她有債務,也是情有可原。
「你就當是向我借錢還債,以後再慢慢分期還我就行。」她替他找理由,要他接受她的幫助和善意。
範翼忍不住噗哧一笑,卻也因她的話,心頭一陣暖。「敗給你了。我說笑的,我沒欠債,從來沒有。」
「欸?」她眨眨水眸。
「你要听真話,那我們晚點才能吃到晚餐了。」他洗淨雙手,只能向她道出真相。面對單純善良的她,他不該對她再有一絲隱藏。
稍後,兩人坐在客廳,範翼第一次向她提及生父,他的身世只曾告訴方允泰,沒向其他人透露。
「剛才那男人,是老頭子從日本派來的說客。」他撇撇嘴,神情嫌惡。
「老頭子?」齊舒妤一愣,听他的語氣,彷佛是仇人。
「我血緣上的祖父,名義上什麼都不是。」
「你祖父?我以為……你對生父沒記憶。」她輕聲說。一直以為他避口不提父親,是因父不詳,她也不好多探問什麼,就怕他覺得難堪。
「對生父是沒記憶,對老頭子卻是記憶深刻。」想起那自傲且無情的男人,他眉心一攏,難掩對那人的憤恨情緒。
即使是向舒妤訴說往事,他也不屑以祖父尊稱對方。
「在我九歲那年,我媽因檢查罹患血癌,不清楚自己的身體能撐多久,才向我坦白我的身世,為了能保障我將來的生活,她只能忍著跟我分離的痛苦,帶我去找老頭子,求他答應讓我爸收養我……」盡管當時他年幼,那時的記憶仍歷歷在目,不曾淡逝。
「當初,我爸媽相愛,卻因我媽出身平凡,且是台灣人,令有種族歧視、非常排外的老頭子極力反對,不僅拆散兩人,甚至連我媽月復中的我都不肯留。」
「你祖父這麼冷血?」齊舒妤不免驚詫,也是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他是中日混血兒。
「是我媽一再哭求他,放過無辜的生命,保證會就此跟我爸斷絕聯系,不再見面,這才能將我生下來。
「想想他當初連未出世的我都不能接受,怎麼可能在多年後,在我爸早已奉他之命,娶個門當戶對的千金為妻,還讓我爸認我、養我?」範翼冷笑了下,抬眼望她,神色憂傷的說︰「我媽擔心萬一她的病癥無法撐到扶養我長大,怕我將來成為孤兒,不惜下跪哭求老頭子收留我,結果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齊舒妤神情緊繃,搖搖螓首。
「雜種。他說,他不要雜種。伊藤家的本家繼承者血脈,必須是純正的日本血統,而非我這個混了一半外來種的雜種。」
她的心猛地一震,因範翼的說法,她才想開口辯駁,卻听他接著道——
「就算我媽再三申明,不是要我跟正妻將來的孩子瓜分家產,只求一個能讓我平安長大的生活環境,老頭子還是容不得我踏進伊藤家。對他而言,我是見不得人的污點、雜種。」
「才、才不是。你一定听錯了,你是混血兒!」齊舒妤忍不住大聲駁道,糾正他太過不堪的詞匯。
因他一再強調的字眼,令她心口刺痛,難受不已。
範翼對她扯了抹苦笑的說︰「從小我媽就教我日語,我不會听錯老頭子當時一再冷諷的話意。」
她抿抿唇,眼眶一紅,替他感到生氣、難過。
他的祖父,怎麼可以這麼殘酷的傷害他?對一個才九歲大的孩童,說出這麼難听的字眼。
「你是混血兒。」她再次澄清說詞,「你知道混血兒多吃香嗎?你長得這麼有型,若讓人知道是中日混血,一定會招來更多女性迷戀的。」
「你在安慰我,為我難過抱不平?還是,真希望我被更多女人包圍注目?」範翼伸手將她攬靠向自己臂彎,揉揉她的頭,反過來安撫她的情緒。
沒料到她反應這麼激動,竟因他氣紅眼了。
「我不在意是雜種,還是混血兒。我就是我,別人想怎麼說都無所謂。」對他而言,老頭子只是外人、仇人,從來不是他想認的親人。「他不認我,我更不屑認他,也不稀罕認未曾謀面的父親。」他說得灑月兌,對身上流有一半血液的那家族,確實沒半點情感牽絆。
一直以來令他心疼的、活得最苦的,一直是母親。
「之後我媽帶我回台灣生活,她在市場擺攤做小生意,靠著藥物治療,病情一直穩定控制,直到我十七歲那年,老頭子竟派人來台灣找我們,表示願意認我。」
「為什麼?你祖父後悔了,其實他沒那麼無情對不對?還是你爸的關系?」她追問,希望他仍有被父親和祖父所在乎。
「是我爸的關系。」範翼有些無奈的輕笑。「不是因我爸勇于向祖父表態想認我,剛好相反,他因車禍意外身亡。」
齊舒妤一驚,也替他感到無比遺憾。他連父親的一面都還沒能見到,就與父親天人永隔。
「諷刺的是,我爸沒有其他兒女,當初老頭子所指婚的對象,家世也很雄厚的正妻,在結婚十年後沒能生育,老頭子為了香火延續,以此理由要求媳婦娘家允許兒子再娶二房,但過了好幾年仍無所出,而我爸一死,等于沒人能繼承老頭子的事業,及他在家族的本家權勢地位。」
「因為這樣,他才想到你,才要你回去認祖歸宗?」齊舒妤訝異這背後緣由,他變成是他祖父不得已下的最後選擇。
「當初鄙夷我、棄嫌我這個日本血統不純正的雜種,卻成為老頭子唯一的直系血親,唯一跟他最有血緣相連的孫子。如果不認我,不讓我繼承家業,他奮斗一生,努力掙來的一切,全要被旁系的堂弟、佷兒跟媳婦那方的姻親所瓜分剝奪。
「別說伊藤的本家將斷絕世代延續,伊藤家族超過百年累積的產業,將會落入不同的分家不說,更會落入外姓手中。等老頭子眼一閉,一堆人便會爭權奪利,四分五裂。
「衡量得失,他寧可委曲求全,讓我回去當他的繼承者,就算我有令他扎眼的外來血脈混入,但至少是他的直系血脈,足以讓其他人心服,能保有本家的權勢財富,得以完整地傳延下去。
「老頭子派人找來台灣,找到我們的落腳處,向我媽提出要求,當時他派來的人,態度還很不可一世,是因代表老頭子來傳話,他表示可以勉強接納我踏進伊藤家,但我必須听命他的安排,先接受三年的英才訓練,等我滿二十歲,他會替我挑選合適的未婚妻人選,之後按部就班,走上他的接班人之路。」
「簡直不可理喻!」齊舒妤憤憤道。愈听愈覺得他的祖父不僅冷血無情,更可惡透頂!根本是活在封建制度的古代權貴,思想迂腐頑固,自私自負的大男人。
「管他冠上伊藤姓氏可以擁有多少財富權勢,我都不可能用一生的自由去換取。」範翼輕嗤道。「我媽曾要我別怨怪我爸無情,她說我爸曾為了護她而跟老頭子起過沖突,但老頭子在整個家族的威勢,是沒人能反抗的,我慶幸當初他拒絕收留我,我的人生無須被他掌控。
「我媽把選擇權交給我,她沒代我一口回絕對方,竟還要我好好考慮。我一度氣她以為我會見錢眼開,舍下她去依附老頭子,後來我才明白,也許那時的她,已知道自己的病癥開始出現變化,怕是來日無多……」說到這里,他聲音一沉,眸色黯然。
齊舒妤拉起他的手,模模他手背,表達無聲安慰。
他于是緩緩再道︰「我媽拖著日益消瘦的身體,一直硬撐到我念大三下學期,在一次昏迷送醫後,再也無法離開醫院,只能長期住院治療。我為了賺醫藥費,除了原有的好幾份打工外,甚至瞞著她去參加紈褲子弟舉辦的飆車競賽,屢屢贏來的報酬獎金,讓我足以應付醫藥費,甚至能辭掉幾份工讀,順她的期望,繼續兼顧學業。
「幾個月後,老頭子竟又派人來跟我談判,我應該一口就拒絕,沒想到他提的條件令我不禁陷入兩難。」
「什麼條件?」她不禁追問。他連金錢權勢都不為所動,會因什麼而動搖?
「他說,他可以找到骨髓捐贈者,讓我媽接受手術便能康復。」
「真的嗎?」她驚訝後又覺得不對,「你祖父是騙你的?」若真的接受了骨髓移植,他的母親應該還活著。
「他說,只要半年時間,以他的權力和財力,有把握找到適合我媽骨髓配對的捐贈者。」
「只是有把握,但不是絕對?」
「當時的我,只能賭一把,我媽那時情況很不樂觀,而我唯一能報答辛苦半輩子養育我的她,只有用自己的自由,去換取她活命機會。只不過,老頭子有但書,我得先去日本生活,接受他安排的正統教育。我隨之提出要母親跟著去日本就醫,好能隨時探望她……
「但老頭子拒絕了我的條件,因他認為捉到我的弱點,容不得我有談條件的余地。他只表示,母親仍留在台灣住院,他會負擔這邊的醫藥費,同時會積極向日本及海外的骨髓庫尋找母親的骨髓配對者,一旦找到,便會將她帶到日本進行移植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