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
暗夜中,急促的喘息聲夾雜幾許低啞的嘶吼,楚鎬自惡夢中驚醒,翻坐起身,流了一身冷汗,額間滑落汗水,懸在下巴,爾後遺留在薄被上。
那一圈又一圈的汗漬,是沒有色彩的漣漪,是驚慌失措的痕跡。自從她走後,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之中,他都活在惡夢里。
每當夜晚來臨,他總是睡得不安寧。在他的夢里,沒有斑斕的色調,只剩一種很空幽的暗色,逐漸滲透他的靈魂、他的骨肉之中。
沒有她的天空,他已經見不到湛藍透亮的天光……
她就像是帶走他的雙眼、他的靈魂,讓他只剩一具空空的軀殼,在茫茫人海之中翻找她曾經出現過的痕跡。
直到現在,他仍然一無所獲。
楚鎬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望著一室的黑暗,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將他緩緩拉入痛苦的深淵中。
這些日子,古新成試圖連絡那名當初照顧葛涵卉的看護,因為對方也同樣失去聯系。而他則不斷向飯店工作人員打听,葛涵卉老家的位置。
當初來應征,葛涵卉只是在履歷上填表在花蓮的住處,沒有留下戶籍地址,任憑楚鎬再神通廣大,也不過是在海底撈針。
平曰,他忙于工作卻心系葛涵卉,日子過得比先前還渾渾噩噩。古新成滿是自責,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她就像一陣輕煙般消失,就連飯店內的其他同事也感到詫異,楚鎬不敢透露葛涵卉的病情,他知道好強的她,不願讓人見到她脆弱的一面。
有時候他在想,若不是她曾經存在的痕跡太過強烈,否則楚鎬會以為她從不曾出現在自己生命中。
正當楚鎬想躺回床上繼續休息時,床頭櫃上的手機頻頻震動,讓他幾乎是彈坐起身。
「喂?」手機顯示是古新成來電。
楚鎬不明白這麼晚了,他究竟有何要事?
迸新成焦急又興奮的聲音自另一端傳來。
「楚鎬,我找到葛涵卉了!」
「你確定?!」他的話聲隱隱透出驚喜之情。「老天!你真的找到了?」楚鎬簡直高興到快要掉眼淚了!
「有人在宜蘭看到葛涵卉的蹤影,這一次真的不會錯了!」古新成也是謝天謝地,以葛涵卉目前的病況,他也著實為她擔憂。
「她人在哪里?我馬上到!」楚鎬急得翻身離開床鋪,隨便抓件襯衫與長褲套著,還一邊寫下葛涵卉曾出現的地址。
「等找到葛涵卉,你一定要立刻帶她回台北,我會盡快安排美國方面的醫生來台灣,你知道的,就是我上回跟你提過那位腦科腫瘤權威,我的同學認識對方,葛涵卉的病歷資料也會要求醫院盡快寄到美國去。」
迸新成這下心中不再對楚鎬愧疚得快要死,他正準備盡自身最大的努力,企圖彌補已發生的錯誤。
「好,我們分頭進行,一切電話連絡!」
這一次,他不會再放手了。
圓亮的大眼並未因此而目眩,仍舊是直視著前方,絲毫未受到影響。
「來呀!來呀!來抓我!」
「姊姊,你快來抓我。」
「不要,來抓我,這邊這邊!跋快來抓我,哈哈!」
圓潤的童稚嗓音響遍午後的草地上,五、六個約莫七、八歲大的孩子正歡愉的嘻笑玩耍,圓胖胖的臉頰被太陽曬得紅通通,充滿活潑健康的氣息。
「來啦!我在這邊,姊姊!」
一群孩子圍著葛涵卉,正在玩鬼捉人的游戲,葛涵卉就是那只什麼都看不見的鬼,只能憑借聲音的來源尋覓著。
「哈哈!抓不到、抓不到!我在這邊……」
小男生頗調皮,對著葛涵卉擠眉弄眼,還吐個舌頭,像個小搗蛋鬼。
梆涵卉喘著氣,覺得頭有些暈眩,忽然腳步踉蹌。
孩子們見狀,趕忙沖上前去攙扶她,葛涵卉卻一改虛弱的神態,雙臂一環抱,將幾個小家伙抱個正著。
「哈!我抓到了!」她笑嘻嘻的說。
「你賴皮!哪有人這樣的!」
在她懷里的兩個小孩掙扎著,嘴里嚷嚷著不公平。
梆涵卉拍拍他們的頭。
「讓我耍賴一下嘛!每次都我當鬼,永遠都抓不到你們,不好玩耶!」
「對嘛對嘛!每次姊姊都當鬼,當鬼又不好玩!」有人是正義的小使者,替葛涵卉說話。
「誰叫她眼楮看不見啊!不當鬼能當什麼?」
「你干嘛這樣講話啦?討厭鬼!難怪大家都不想跟你玩!」女孩子們罵著理小平頭的阿福。
「我又沒講錯!她眼楮明明就看不見,不是瞎子是什麼?」阿福被大家圍剿,氣得口不擇言。
「死阿福,你再說一遍,從此以後我們不跟你玩了!」
女生們大聲嚷嚷,葛涵卉對他們那麼好,死阿福未免也太過分。
「不玩就不玩!我也不想跟個瞎子玩,要不是看她可憐……」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響起,遏止阿福說壞話的,是這群孩子里年紀最大的女孩名叫小栗,高高瘦瘦,長相清秀可人,極富有正義感。
「阿福,到底是誰看誰可憐?當初沒人和你玩,是葛姊姊邀你一起的,難道你忘記了嗎?」
阿福捂著被打腫的半邊臉,恨恨地看著葛涵卉。「哼!她不過是請我們吃過冰,你們就像是哈巴狗一樣跟著人家嗎?村里誰不知道她是瞎子!」
「你還說!你欠揍!」小栗舉起掌,又要揮向阿福去。
「小栗,不可以!不可以動手打人!」身後的葛涵卉發聲,難得語氣嚴肅。
「葛姊姊,阿福說話太過分,我教訓他也是應該的!」
小栗平常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熱血性格,加上葛涵卉對他們這些孩子照顧得很,如今阿福口出琴言傷人,她怎樣也忍不下這口氣。
「沒有一個人,可以動手傷害另一個人,無論誰都不行。」
「小栗,阿福說得沒錯,我是個瞎子,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了。」葛涵卉笑笑地說,並不在意。
「那是因為你生病!梆哥說你是因為生病眼楮才會看不見的!你以前不是這樣子!」在葛涵卉沒到外地工作以前,葛涵卉到哪里都會帶著她,疼她就像是親生妹妹,小栗當然是替葛涵卉出頭的。
「小栗,替我拿手杖來,我想到那邊的樹下休息,你們繼續玩吧!」
梆涵卉只是很落寞地離開那群孩子們,她怎麼以為自己還能擁有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小孩子是最誠實的,他們的話雖然難免有些傷人,可卻是最實在的。
她總認不清現實,以為滿懷希望的過日子,才得以延續所有的勇氣,然而,她卻萬萬沒想到,一旦被戳破偽裝的自己,能夠活輕松自在嗎?
梆涵卉杵著手杖,一步步顯得小心又謹慎,失去雙眼的她,並非像從小失去光明的其他患者一樣,她必須花費更多心神去適應生活周遭各種事物,就連走在草地這類的小事,對葛涵卉來說都十分吃力。
活在黑暗之中,大小瑣事葛涵卉都倚靠著過往的記憶去描繪。她就是曾經得到自由過,所以比任何人還要渴望重新獲得。
然而她的想望已經無法實現,可是葛涵卉不想很卑微度過後半余生,她希望努力地活著、積極的活著,所以她接觸人群,走出病痛的折磨,企圖還想要得以重生。
站在樹下,葛涵卉感受到肌膚不再因日照的猛烈而灼熱發疼,輕風吹撫,鼻端前充斥那陣陣幽香……只是,她再也無法分辨得出來那幽暗的香氣究竟是何種植物。
此刻,她忽然想起在醫院內見到那陣花雨紛飛、宛若降雪的景致。或許,這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懷的回憶。
在那幕畫面里,有漫天飛舞的花瓣,優雅地旋舞在蒼茫的藍天之中,也有楚鎬挺拔的身影、溫柔的笑容,更有載滿勇氣的自己。
回憶若昨夜,而如今人事已全非,葛涵卉心底有苦,卻無人能訴說。
這些日子,她試圖和獨處時的寂寞相處,在平靜的生活中追求那份寧靜,沉澱紛擾的心靈。
在疼痛發作時,她咬牙忍著,連淚都不敢流。躲在無人的角落里,和病魔共生共處,也包括和孤單哀愁作伴。
微涼的觸感輕撫過她的面頰,落英繽紛因風的吹撫而飄搖,花瓣落在葛涵卉的身上、發上、面頰上,卻再也進不去她的眼中,心中。
這一生,她的路再遙遠,也只能走到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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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鎬不敢相信眼前親眼所見,只能屏息凝神,害怕一切都是眨眼間稍縱即逝的幻象。
她過得比他想象中的還好,她的微笑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有朝氣,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勇敢!而他卻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再更思念她!
她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下,樹上綻放著淡紅色的花朵,偶爾幾片葉兒、花兒落在她的身畔,就像是墜落紅塵的仙子。
楚鎬舉步走向她,每個步伐顯得小心翼翼。他的心跳極快,累積在體內的想念已經快要潰堤。
他想問她,為何離開他的身邊,要他如此失魂落魄、心神不寧。楚鎬許許多多的問題想得到個結果,哪怕只有幾句輕描淡寫的解釋也好,就是不願再回到過去那樣,想破頭也找不到個理由。
正當他站定在她面前,正巧孩子們叫喚著葛涵卉,她回過頭來對著楚鎬。
她的笑容仍舊燦爛,楚鎬滿心期待她見到自己後會有怎樣的表情,然而,他失望了——她的眼楮,已經看不見了!
「怎樣?」葛涵卉杵著手杖,朝孩子們走去,就這樣與楚鎬擦肩而過。
一時之間,他听到自己心碎一地的聲響。楚鎬只是木然地佇足在原地,鼻頭一陣酸,眼眶隱隱蓄著熱淚。
後頭孩子們仍嘻嘻哈哈地大聲笑著,偶爾葛涵卉附和著他們,傳進楚鎬耳里,卻是心痛至極點的殘酷打擊。
當初他們分手,她仍可靠著微弱的光感看見他,她甚至能分辨他的身影……
而今,她的病情卻已惡化到雙目失明!
太殘忍!老天待她太殘忍!
楚鎬簡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靜靜地看著她,偶爾因在草地上行走失去平衡感,而踉蹌的腳步,每一步都走得艱辛。
他發現她現在只能依靠著手杖,來指引前方的路。
梆涵卉種種的改變,對楚鎬來說,都是無情的打擊,折磨著他的心。
他想開口,卻喊不出她的名,他想大聲替她抱不平,卻無法如願以償,他甚至想要替她受苦,卻也是無能為力。
他只能眼睜睜見病魔蹉跎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力,以及他的希望與期待。楚鎬眼角懸著不甘心的淚水,他們為何只能選擇走這樣的路?
難道沒有其他可供抉擇的余地?難道真沒有方法阻止她的生命奔向那不可知的盡頭?
傍晚已近,許多孩子一見到日光落向山頭,紛紛相互道別,踏上回家的歸途,才一會兒工夫,就只剩葛涵卉一人。
楚鎬不敢在此刻驚動她,隨著她的背影一路往前走。
好幾次,她因為踩到路上碎石差點跌倒,但很快平穩住身形,那當下楚鎬總忍不住想沖上前扶著她,怎奈卻沒有太多的勇氣。
梆涵卉覺得奇怪,她老覺得自己身後有人,卻怎麼也想不透會有誰跟蹤她,難道是小栗嗎?
「小栗,是你嗎?」她轉過身,笑了笑,這丫頭就是愛操心。
面對她的叫喚,楚鎬明顯遲疑了腳步,好半晌才重新走到她眼前。
「好久不見,你好嗎?」他的話聲隱隱約約有著強忍的情緒,是這些日子以來所累積的思念。
「楚鎬?你怎麼會在這里?」
梆涵卉大驚,思緒頓時成了理不出線頭的毛線。
「因為是你,所以我才來這里。」楚鎬見那雙已經看不見任何美景的眼眸,只空洞,胸口一窒。「我是來接你的,跟我回去吧!」
「不要!我不要回去!」葛涵卉向後退了一步。「楚鎬,我還想活命,我不想那麼早死!」
「你貿然離開醫院,就是在和自己玩命!為什麼離開那里?為什麼離開我身邊?我們當初說好,不是要一起去看雪嗎?」
「楚鎬,我從沒忘記,可是我擔心繼續在那里,我會提早一步邁向死亡!」葛涵卉淚眼婆娑。「我找過醫生,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說目前藥物已經控制不了我的病情,他說要進行手術,我才有活命的希望。」
楚鎬板著臉,他想抹去她的淚水,卻還是狠心視而不見。他在氣她,很氣很氣她,氣她老讓自己牽腸掛肚,他有多麼為她擔憂,她明不明白?
「可是我們都曉得動手術有風險。你離開那天,我在醫院走廊遇見一個和我一樣患有相同病征的少年,最後,他死在手術台上……」葛涵卉哽咽。「他母親哭得驚天動地,每一字一句傳入我的耳里,就好像有把刀刺往我的心髒。楚鎬,我好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會讓你面對這種事實。」
她曉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又有多少人能將生死置之度外?
「不會的!迸秘書已經替你找到很好的醫生,等對方評估後,或許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對不對?」
「楚鎬,你曉得嗎?我父親也是死于這種病,未來的我也將和他一樣。」葛涵卉平靜地說著已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們就到此為止了,好嗎?」
她忍受不了讓他一個人面對她已逝去的現實,她不願他就像那位失去孩子的母親一樣,哭得肝腸寸斷。
「楚鎬,讓我靜靜地來,靜靜地走,可以嗎?」
「葛涵卉,我不允許!」他大聲咆哮,在她面前再度失控。「要我對你放手!你不如一刀殺了我!」
「你明知道有人想活活不得,你怎能輕易說出這種話?」葛涵卉微微動怒,他何時也開始學會輕賤生命?
「你永遠無法體會,我心如刀割的感受。」她以為受苦的只有自己嗎?「你永遠不明白,我夜里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痛苦,你更不明白無論在現實還是夢境之中,我只能活在一場惡夢里!」
楚鎬激動指控,讓葛涵卉無從辯駁。
「你的病魔,是我這輩子的惡夢!我感激上天讓我遇見你,但我也同樣憎恨它想要從我身邊帶走你!放開你,是我這輩子最不想做、也做不到的事。」
「我不要你獨自面對我離開的事實,我寧可你忘記我,我想要在你心中還有活著的假象……我不想要再對不起你,再傷你的心了。」葛涵卉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該由我承擔的,我會一肩扛起。」楚鎬走上前,彎下腰輕輕攬住她。「真的,我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從此以後,你只要努力活在每一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