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世聿不自覺戒掉長久以來的咖啡癮,改喝起各種花草茶,其中又以能安定心神的薰衣草、迷迭香、薄荷茶等,他愈喝愈有心得。
休假期間,他一個人待在家,看書、泡茶或是照料香料盆栽,每天固定在健身室運動兩小時,洗澡後自己準備晚餐,而後在固定時間開啟電視,轉到妻子慣看的卡通節目。
他對卡通節目仍沒興趣,甚至看不太懂在演什麼,卻已經習慣這時間電視本來就應該傳來卡通的聲音。
听著熱鬧的片頭曲,他想像此刻妻子是否也在電視機前,神情歡快地哼哼唱唱,一想起她唱歌的模樣以及捧月復大笑的夸張行徑,他唇角不由得輕揚,忽然很懷念她的笑語。
他每天待在家,並非將自己關起來與世隔絕,而是沉澱自我,一點一滴讓慣性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逐漸坦露。
他曾以為自己只是習慣她的存在,沒有她的溫情問候、少了她在耳邊聒噪,他只是一時適應不良。遠行回來後踏進冷清的屋子,會感覺呼吸困難,也只是因為寂寞,與愛情無關。
他也曾以為因為習慣一個人陪伴,就對對方產生好感的心情頂多只是喜歡,但那種情愫仍與愛有差距,談不上是愛情。
然而,當她和編輯愉悅談話、與其他異性相處融洽,卻令他心里醋意翻騰,情緒失常。
她提出離婚,他內心扯痛;因她的離開,他生活全亂了調,身體出狀況,連工作也難以繼續。
如果,這不是愛,還能是什麼?
那日好友士凱說過的話,他一再認真分析、思索後,終于發現因他將自己的心封閉,不願別人靠近觸踫,才會連自己的情感都不敢承認。
他確實愛上黃芊芊了,愛上那個與前妻截然不同的女人,他現在的妻子。
可即便承認了自己對她的感情,他仍無法輕易行動,立刻將她找回來,他還需要時間,把自己好好整頓一番,直到他能勇敢向她展露出真實的自己與過去的不堪,不再因自揭傷疤而痛苦怨恨時,才有資格挽回她純潔無私的愛情。
晚餐後,他提了一包垃圾下樓,欲前往大樓外的母子車丟棄,經過一棲大廳時,迎面來了一位婦人向他打招呼。
「關先生,倒垃圾啊?」約五十歲的貴婦牽了只小型白色長毛狗,對他和顏悅色問候道。
必世聿一怔。雖與這鄰居見過幾次面,但他跟大樓其他住戶向來不熟,除管理員外更不曾有人主動向他打招呼,因此面對她的問候,他只朝對方輕頷首,輕應一聲,「嗯。」
「怎麼最近都沒看到關太太?之前她送了我好幾盒化妝品,說是你出國買的,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跟你說聲謝謝。」
必世聿聞言,他再度一愣。
他是曾送過妻子不少化妝品,每次出國總會從免稅商店買盒巧克力和化妝品送她,他一直以為她會將沒用到的化妝品收著,沒想到她竟是大方分贈給鄰居。
他沒覺不高興,因他明白那些東西她確實用不到,但她也從沒抱怨,每次總是開心收下,還拿來代他敦親睦鄰。
「沒什麼。」他淡道,無意跟鄰居閑話家常。
「芊芊身體不舒服嗎?」貴婦忍不住追問。以前一周至少也能巧遇關太太一兩次,最近兩三個禮拜卻完全沒機會遇到,不免有些擔心。
「沒有。」關世聿委婉回答,「她回娘家幫忙水果收成。」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早上還跟幾個住戶聊到芊芊呢,大家都說好一陣子沒遇到她了,原本還想說是不是明天一起去探望她。」貴婦這才寬慰道。
必太太為人開朗,見了人總是面帶微笑問候,也常拿水果分送大家,雖然關先生個性冷漠,顯少跟鄰居往來,但因關太太熱情活潑,才讓她也敢鼓起勇氣主動與他交談問候。
「多謝對我太太的關心,她身體無恙。」關世聿拘謹答道,內心忽然有股沖動,很想盡快將開朗的妻子接回來,讓她重新圓滿他的生命。
忽地,他被腳邊正嗅聞他褲管的生物嚇了一跳,低頭看著那只毛茸茸、有點像狐狸的小白狗,他下意識地想退後。
「嘟嘟!不行!」貴婦用著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叫喚嗅聞他褲管的狗兒,邊將狗繩稍往後拉扯。
必世聿原要退避被狗觸踫,低頭卻見他對他搖尾巴,一雙圓亮大眼瞅著他。
他心一頓,他那純淨的黑眸讓他聯想到妻子那雙明亮水眸,忽然也覺得小狽有點可愛。
「看樣子嘟嘟喜歡你,還是他聞到你身上有芊芊的味道?」貴太太笑道。「芊芊很喜歡狗,每次見到嘟嘟都會逗他玩,她還問過若嘟嘟生小狽的話能不能分她一只呢。可惜嘟嘟是公的,生不出小狽。」貴婦把愛犬當自己兒子寵,過人總是開心談養狗經。
「這是……什麼品種?」關世聿記得妻子曾提過想養寵物,但他反對後她便不曾再提起,只偶爾會提到今天看到鄰居養的哪只狗發生了什麼事,或是誰家小孩又怎樣了。
他曾听她提過許多名字,卻一直沒放在心上,現下突然好想知道,她最想養的是什麼狗。
第二天,關世聿出門,前往寵物店。
他對自己的行為不解,明明不喜歡貓狗、不想養寵物,卻還是一腳踏進各式動物叫聲此起彼落的吵雜寵物店。
在看到狐狸狗幼犬在籠子里對他搖著短短的小尾巴,一雙圓圓黑眼瞅著他,小小的前腿攀著籠子一副想跟他玩的模樣時,他居然像中邪似的,毫不遲疑地將這團白色小東西買回家。
他從來沒沖動行事,即使當初跟黃芊芊結婚很匆促,那也是他經由理性分析過後才做的決定。
不像此刻,他因一時沖動買了狗,安靜得曾令他一度難以呼吸的住處現下變吵雜又混亂,他也被一只小狽搞得人仰馬翻。
「不可以!那個不能吃!」他對著小東西整天吶喊,看見他跑進陽台,頑皮地伸出小短腳挖起盆栽,他頓時又氣又急。
「不可以!」他再度喝道,終于忍無可忍地將他一把拎出陽台。看著那些被破壞的盆栽,他憤而揚起大掌,往他小小拍打下去,以示警告。
小狽發出哀嚎,原先興奮的神情倏地收斂,小小的耳朵可憐地垂下,嗚咽著縮靠進窗簾角落。
必世聿見狀,有些于心不忍,原本的火氣再難以繼續延燒。
「你坐著乖乖反省,那些盆栽是媽咪重要的東西,不能破壞,知道嗎?」他宛如對小孩說教般,一說完,連他自己也怔愣住。
他竟然……試圖跟一只才兩個月大的小狽講道理?!
而且他怎麼會把妻子說成是他的媽咪?那他豈不成了他的爹地?
他突地揚唇,接著撫額大笑,笑聲震動心房。
他忘了自己已有多久沒大笑過,有多久沒有發自內心的笑,如今卻因一只小狽放聲大笑,妻子若見這情景,肯定也會笑到彎腰捧月復。
也許買狗是沖動,但他卻不後悔,這個教他又憐又氣的小東西,讓他更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情緒。
原來他並不是永遠冷漠寡言,他其實有脾氣、會說笑,也曾經能明顯表現出他的喜怒哀樂。
也許,等他學會好好跟這小家伙相處後,他很快便能帶著積極的心去接回妻子了。
黃芊芊慢慢忘卻那些憂傷情緒,專心投入創作。
她在有丈夫氣味包圍下的空間平靜畫圖、編繪故事。
她其實仍很擔心自己與丈夫目前的膠著狀態,可她依舊不敢主動聯絡,只能先好好完成新書出版,之後再想法子處理婚姻的問題。
雖沒再寄信給他,但她早養成習慣,依舊把每天一日瑣事詳細記錄下來。明白他不會看到這些東西,她卻還是持續寫著,假裝仍能向以往一樣向他報告自己的生活,這可讓她憂傷的心情得到一點安慰。
幾經修改、再三調整,她終于在最後截稿期限前,完成新繪本的最後一段故事,可以如期參加書展與簽名會活動。
只是交完稿,她沒覺得輕松,反倒在結束了能讓她轉移精神思緒的工作後,頓覺空虛徬惶。
她掏出手機又闔上,拿起話筒再度放下,想發信件,打完卻只一再往草稿匣存放。
「分開一個月,老公會不會已忘了我的長相……」她不禁悲哀地喃喃自語。「想那麼多做什麼?直接回家,當作沒事就好了。」她拍拍臉頰幫自己打氣,也要自己適時退讓。
即使曾希望他向她道歉再接她回去,可又猜想向來大男人的他一定拉不下臉,而她根本無意離婚,就算知道他不愛她,她還是想陪在他身邊,想當他老婆為他煮飯、為他顯家。
想想有點悲哀,可離開他,她只會更難受,既然如此,她不會再貪求他愛的回報,只要他能讓她繼續愛他就好。
反正在愛情里,也許本來就沒有公平與對等,先愛的人注定要多包容,愛得多的一方,注定要給予更多。
她不想計較得失,不在意能否從對方身上回收一分真愛,只要他待她好、願意和她生活,其余的她不會再奢求。
清楚想通了,她露出連日來第一個豁達的笑容,才打算告訴父母明天就回台北,房門外突地傳來母親的叫喊。
「芊芊!世聿來找你了,他說有東西要給你!」黃母急敲房門道,看見女婿總算現身,她不禁為兩人僵持個把月終于出現轉機而大松口氣。
黃芊芋聞言,從椅子上跳起來,心髒猛烈地跳動。
她想見他,她一直等著他來找她,可現下他真來了,她卻莫名緊張,心生忐忑。
媽說他是來拿東西給她的,難道……是離婚協議書?!
她突地心慌了,害怕等到的會是最糟的結果,提起隨身包包,匆匆開門。
「芊——」黃母才要說話,黃芊芊便急忙搶白。
「我、我要去書局買盒水彩,有急用。」她隨便找個藉口。「還有,他拿來的東西你先幫我收著,如果是不好的東西,千萬別收!」她一臉惶惶警告。
「欸?芊——」黃母還想再說什麼,就見女兒倉皇往後門奔去,一溜煙不見人影。
黃芊芊有如逃難似地奔出家門,就怕與關世聿面對面,倘若他真是來送離婚協議書,爸媽一定會幫她擋下,勸阻他的決定。
只要不是最壞的狀況,他應會留下來等她,而她出門繞一圈,拖延一點時間,應該沒關系吧?
她邊走邊暗自祈禱,希望他只是來送個水果禮盒,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
「芊芊去書局?」關世聿微愣,還以為自己可以馬上見到思念許久的她。
「說是去附近買盒水彩有急用。真奇怪,我記得她稿子昨天才剛奇出去而已。」黃母對女兒方才的異常行為很不解。
「先坐一下,喝杯茶,她一會就回來了。」黃父招呼道。「你跟芊芊怎麼吵個架就冷戰那麼久?」愛女心切的他,不禁對遲來的女婿叨念起來。
「對不起,是我的錯。」關世聿對妻子有愧,對岳父母亦有歉疚。
「芊芊也不對,我訓誡她好幾次了,以後再怎麼樣也不能隨便說出那兩個字。」黃母在一旁幫腔。
「芊芊沒錯,是我不對,全是我的問題。」關世聿面有難色,無法向岳父母坦承他傷害他們寶貝女兒的真相。
「我就說世聿個性成熟穩重,一定是芊芊任性,一時鬧脾氣。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床頭和,我跟她爸年輕時不也吵吵鬧鬧。
「一個小吵架她就往娘家跑,一住蚌把月,真是不像話。我想趕她回去,她爸又舍不得,說什麼一定要等你來接。」黃母叨叨碎念。
她雖與女婿不算熟識,但看得出他是個理智的男人,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同意離婚,而她一說自個女兒有錯,女婿馬上將吵架過錯往自己身上攬,讓她更覺得這次是女兒的不對,太不懂事。
「芋芊去哪個書局?在附近嗎?我看我去找她好了。」關世聿不好面對岳父母的質問,也不願听妻子因他受冤被叨念,因此更急著想早點見到她。
「就從這里的巷子口出去,往大榕樹那邊過去再走兩條街就到了。」黃母向他指路,告知書局名稱。
「你那東西……」黃父見他提著提籃起身,提醒他是否要把東西留下。
「我帶去找芊芊。」關世聿拎著藍色提籃,向岳父母點頭致意後,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