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著錦玉腰帶,上頭玉飾叮叮當當響個沒完,在夜里已打烊的店內顯得特別清楚。配著敲得啪啪作響的算盤聲,可說是你來我往,雙方互不相讓的意味頗濃。
江湖味兩兄弟一邊應付老板的搗亂,一邊力求帳目的準確。
鋪子里原先幾個專管帳目的師傅早就下工,然而大小掌櫃要做的事,少不了要再結算一回當日的數目。
「今天賣得怎樣?」瞧店內還是一片凌亂,跟昨晚的混亂有得拼。
「不錯,比昨日高上一成。」江湖邊核對帳目邊抹鼻血,今兒個又被人揍了一拳,揮拳的人是爭搶購買首飾的客人。
坐在太師椅上品茗甩腰帶的裴燁,還在細想怎樣讓瑜珠坊更上一層樓。對于江湖味兩兄弟的傷勢也不甚關心。
「江湖味啊,你們說,咱們再開個分號如何?」再這樣搶下去也不是辦法,這店面每兩年就裝修一回,但他看差不多撐不到今年年底了。
「為啥?」江湖抬眼,當初不就打著僅有此號,絕無分店的名號,才讓瑜珠坊闖出這響亮的名號。
「咱們把高低價位明顯分開,這樣就不會老出現擠破頭的場面,嚇跑咱們店內原先的老主顧。」雖是當初預想的效果有達到,可裴燁幾日觀察下來,老客源卻是被一窩蜂新客人擋在後邊,不得其門而入。
「可咱們瑜珠坊本就不是做這種小買賣,哪回不是打著奇貨可居的策略,賺盡客人口袋內的銀兩。」江湖覺得眼下不過是短暫的生意,還是將目光放長遠些來得妥當。
「江味,你說呢?」這店他也管了不少年,跟著江湖一起,裴燁不願錯過他的意見。
「三當家,大哥的顧慮也是有理。小的是想,您的主意也不無可行,現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沒有戰亂,咱們好日子過了幾十年,除了平日吃飽喝足外,自然想要些小玩意來妝點自己。」
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女人家的生意特別好做,連挑擔子賣胭脂水粉的小販,生意也是出奇的好。每每走不出一個城鎮,貨品就全賣光了,讓小販樂得合不攏嘴,直呼自己走好運。
眼下瑜珠坊一年比一年穩定,甚至供不應求,是該有另一番新局面的時候了。
「這樣好了,待我考慮考慮,再來決定是否另闢分號。在此之前,若有任何意見,咱們再來討論。」話說完,裴燁起身往大門外走去。
「三當家……」見他走遠,江味按捺不住心里的話,沒頭沒腦地叫了一聲。
挑高眉,裴燁回頭看著江味,只見他一枝筆舉得老高,臉上鼻青臉腫,這幾日他們全被上門的客人打成這副鬼德行,真是慘不忍睹。
「啊,等回府後,我跟崔發要幾罐消腫去瘀的跌打損傷藥,趕明兒帶過來給你們。」嘖!就連瑜珠坊的門坎都快被踩平,他們會變成這副模樣,裴燁一點也不意外。
「不是的……」其實他想說的是,白姑娘被大哥撿回來了……不!應該是救回來。
「那你還有什麼事?」見江味欲言又止,婆媽的模樣令裴燁很不耐煩。
「就是白……哎唷……好痛!好痛……」他話沒說完,桌下的腳就被自家大哥狠狠踢了下,那力道之大,害江味以為自己腿瘸了。
「老二,我看你大概是忙累了。」江湖皮笑肉不笑地說,惡狠狠地瞪著胞弟,凶狠得像是專制惡鬼的鐘馗。
裴燁不疑有他,這幾日他們忙得暈頭轉向,倒也是很體諒江湖味兩兄弟話說得顛三倒四。
「三當家,夜深了,趕緊回府休息去吧!」江湖趕忙上前,招呼裴燁上馬車,還要駕車的小廝當心些。
「時候不早了,不必再送,你跟江味把帳算完後就歇息去,過幾日等我決定開分號的事後再告訴你們。」坐上馬車,裴燁準備回裴府。
「是,江湖一切听從三當家的指示。」
裴燁心頭頓時涌起一股莫名情緒,忽地低首湊近江湖。「那個……」話吐到嘴邊,他又吞咽下去。
「三當家直說無妨,江湖一定回答。」
好吧!整日懸在心里的問題若不求個解答,今晚他也絕對睡不安穩。裴燁一手掩嘴,深怕隔牆有耳。
「你沒再見到白……」一想到那三個字吐出嘴,裴燁就覺得古怪。
「三當家是說白姑娘?」唷,沒想到他家主子也算是有良心!他江湖總算沒白跟錯人。
「小聲點!你就不怕讓人听見?」裴燁一掌拍往江湖腦門,下手很不客氣。
按著被招呼的腦殼,江湖抱怨。「咱們又不做賊,何必心虛?再說啦,白姑娘又不是被通緝的賊子,有必要視人家姑娘如毒蛇猛獸嗎?」
「我總覺得她像是騙子!」裴燁打死都不信,昨晚那活像個冤鬼的女人是他當初疼入骨子里的白丫頭。
「既然三當家不掛心,防人防成這樣,又何必問起人家姑娘,她是死是活,一律也跟咱們沒關系。」
話是這麼說沒錯……忽地一想,被糾正得很莫名其妙的裴燁,心火一涌起,又賞江湖腦門一掌。
「奇怪,我隨口問問,不行嗎?」
到底誰才是主子?誰又是伙計?這小子今晚是吃錯藥,老找他麻煩!
「是……」一直處于下風,巴掌挨個沒完的江湖,怨到了極點。
「總之,我先交代你了,咱們瑜珠坊可不是個普通地方,可別讓我見到來路不明的人,你听見沒?」
「是。」主子心情不好,抱持著點頭準沒錯的原則,江湖可說是盡責到底。
裴燁手一揚,駕車的小廝立刻驅車回府,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目送裴燁的馬車消失在街角,江湖暫時松一口氣,冷不防地肩上按來一掌,一張鼻青臉腫的歪臉湊了過來,被這麼一嚇,江湖的三魂七魄差點沒被嚇飛,一身鐵膽只剩鼠膽。
「嚇——你這渾小子!」江湖朝自己弟弟一陣亂打,打得江味是哀號連連,直討饒。
被開扁得毫無尊嚴可言,江味有冤無處訴。
「大哥,我是要提醒你,安頓白姑娘在坊內住下的事,若是被三當家知道,咱們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瞧三當家昨夜趕人家姑娘出門時的表情,說有多無情就有多無情。
如今她在坊里落腳,實有諸多不便。
一來三當家不許,二來坊內奇珍異品不勝枚舉,隨便一樣都是千金萬兩,稍有閃失,要他們提頭見都不足以彌補。
「你別說、我別說,有誰知道?」說他吃飽撐著也好,無端假熱心也行,見死不救的事,他江湖絕對不做!
「你以為三當家是瞎子嗎?坊內一舉一動,怎逃得過他的雙眼?」小事他倒是睜只眼閉只眼,可大事由得了他們這些底下人打馬虎眼嗎?
「好好一個青梅竹馬大老遠跑來京城投靠他,他二話不說就拒人于千里之外,換做是你,心底不寒嗎?」指著弟弟的心窩,這也是江湖決定將人留下的原因。「人家是個嬌滴滴的小泵娘,家道中落,跟著吃苦已經夠慘了,竟沒人對她伸出援手,這世道真壞成這樣嗎?」
見自家大哥慷慨激昂成這副模樣,江味實在覺得有夠莫名其妙。還記得幾十年前,他們可是貨真價實的土匪哩!看來他是好人當上癮了。
「總之,這個閑事我江湖是管定了!無論三當家怎麼說,任一個姑娘家流落街頭,是咱們不對!」
只要一立定目標,就絕對勇往直前的江湖,熱血到讓江味大呼受不了。只因為他那想做就做、想說就說的率直性子,不知讓他吃了多少年的虧。
身為他的胞弟,看來這輩子,他是吃定這個悶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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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椅上,白水嫣直瞪著桌上飄搖的燭火,沒有半點特別的心思,偶爾幾聲已是多年來長久的嗆咳,也很是習以為常。
原本活潑外向的她,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性子變得極為冷淡,平日沒事時,淨是坐著發呆,腦子里也沒轉其它的心緒,總是一片空白。
她沒想過自己究竟為何變得如此,有時甚至整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簡直就快成了個啞巴,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健康,大病小痛不斷,終年藥湯灌個沒完沒了。白家人心急如焚,求神問卜,盼望這孩子好轉,卻也見不到成效。
于是,娘親開始禮佛,拉著她一起拜。娘親虔誠念經,她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念,一日三回跪在佛堂里,早也拜晚也拜,越念她越是心無所求,任由心情鎮日平靜得像潭水池,毫無任何漣漪。
之後,白水嫣越來越沉默,圓潤的臉蛋因長年久病轉換成蒼白的病容,身體狀況時好時壞。說也怪哉,幾場大病餅後,家人以為她的命終將絕矣,竟也神跡似的康復,始終不變的是,她依舊力氣大如當年。
家運後來也由盛轉衰,白家本就人丁單薄,除了在大宅里走動的僕從之外,沒幾個親近的親戚,迫不得已,轉而投靠娘家。
這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好事兒,白水嫣的娘親又是個臉皮薄的女人,加上白水嫣又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拖著一身病痛,免不了讓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夫妻倆商量之後,決定讓女兒上路投靠當年貴為世交的裴家。
自小白水嫣就特別喜愛裴燁,讓她見見從前的玩伴也好,抱持著這心態,白家人再不舍得,也只能出此下策。
一路顛沛流離到京城,她不以為苦,就是為了見裴燁一面。她也說不上來,彼此早是多年不見,就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可是,再次見面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當年疼她入心的燁哥哥。
她早以為自己的心也跟著菩薩去修行了。
猶記得娘親在她幾場大病之間,哭著說早知道就听算命仙的話,將她送進寺廟里,說像她這樣的人本該與佛有緣,不應逗留在凡塵俗世里,才能免于牛鬼蛇神覬覦,更無須平白受病痛肉身折磨之苦……白水嫣似懂非懂,也不信算命仙那套。
或許套句老祖宗的話,像她這樣的人,看來就是短命相。
白水嫣的視線未離開那飄搖的燭火,思緒呈現一片空白,若不是門外的足音打斷此刻的寧靜,相信她可能就這樣一坐到天明。
「白姑娘,你還沒睡吧?」外頭傳來敲門聲及低壓的嗓音,原來是江湖。
白水嫣起身順順衣裳,上前打開門。「是……江大哥。」
突地見到一張慘白的臉,外加一身白衫,江湖覺得自己快嚇破膽。「既然白姑娘還沒睡,江湖就給你送碗補氣養身的湯藥。」端著剛煎好的藥,是他下午叫江味去街尾藥鋪抓的,不敢大大方方去裴府找崔大夫,怕令人起疑,只好請她屈就于坊間的藥鋪師傅。
白水嫣瞪著那碗黑不見底的藥,托盤上還有一塊雪白色、看似糖糕的藥。「這也是藥?」真特別,京城果真什麼都有,就連藥也做得跟糕餅一樣。
「不,是甜嘴的糖糕,我怕這藥太苦,白姑娘會受不了。」看似粗枝大葉的江湖,心思細膩得真沒話說。
「謝謝。」雖然她的存在帶給這位大哥麻煩,可他的體貼白水嫣感激在心。
「我一個男人不方便進白姑娘房里,你就遷就點,在這里把藥給喝了吧。」
白水嫣輕頷首,端起藥碗。
「有些燙,小心些。」江湖輕聲細語,生得一張惡人臉的他,就怕嚇壞嬌滴滴的姑娘家。
不等他的叮嚀,白水嫣咕嚕咕嚕一口氣就將藥給喝完,將碗放回托盤上。
「喝完了?」見碗底朝天,江湖一愣,他還以為至少要拖個一時半刻,她才會喝完那碗苦死人的藥。
「因為我喝慣了。」拭掉嘴角邊的藥汁,白水嫣說得雲淡風輕。
也是,瞧她病弱的縴細樣子,說是藥罐子也不奇怪。「那把這塊糖糕吃下,去去嘴里苦味。」
白水嫣隱隱牽動嘴角,雖然性子是陰沉得古怪,但她其實和一般女孩家無異,也愛甜嘴的小玩意兒。
「白姑娘就暫時在這里委屈一陣子,哪兒都別去,早晚俺和江味會輪流送飯給你。這是有些不妥當,可是在三當家沒允許以前,俺沒法子派個小婢給你。」他擅自作主留人下來,起先是同情心作祟,後來是正義感要他堅持非這樣不可,江湖也是兩難,卻絕不後悔。
常言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天!要他半途而廢,簡直比拿刀架在他大爺脖子上還慘!
「俺會說服三當家,讓白姑娘住在這邊,等白家情況好轉,再另做打算。」
「謝謝江大哥……」鮮少與人交談的她不擅言詞,說不定念經還好些。白水嫣說著不甚流利的謝語。
「嘖!苞俺這老粗道什麼謝?」江湖嘴巴雖硬,臉皮倒也不爭氣的漲紅。「那俺先回去了,趕明兒早,俺再替你送飯來。」
「好。」低垂著頭,白水嫣知道又麻煩人家了。
江湖怕待久會先泄自己的底,抓著脖子不自在地離去,留下仍杵在原地里的白水嫣。
望著已遠走的背影,曾經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白水嫣希望來的人,是自己想要看見的人……或許,那不過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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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瑜珠坊押進一批為數不少的寶石。
其中又有黃琥珀、貓眼石,走水運進內陸的錦紅瑪瑙、合子瑪瑙、醬斑瑪瑙、柏枝瑪瑙、水膽瑪瑙……種類繁多貴重的瑪瑙珠,以及潔白無瑕、炙手可熱的珍珠。
另外,還有來自新疆的和闐玉,河南獨山玉,遼寧的岫岩玉,包括湖北的綠松石。全天下最著名的四大玉石,無論是色澤和凝結的程度,都是難得一見的珍貴逸品,這下全進了坊內,押運的聲勢浩大,甚至還有數名壯漢與身手不凡的鏢師,也一塊涌進門來。
以裴燁為首,領著後面一票人馬魚貫進入店內。
此刻從大江南北,分成四路的押鏢車隊,先在城外郊區會合,一早裴燁就苦苦等候,並且加派人馬守護這批珍寶。
由于事前的風聲被裴燁滴水不漏的保密到家,所以這一大批貨品才沒讓有心人士覬覦。為此,他還特別要押鏢的鏢師們裝扮成一般的商旅,趕著牲畜和運著谷麥米糧,讓外人以為是普通百姓。
在幾日慎重的考慮之下,裴燁決定在五條街外最熱鬧的市集里,再開間分號,正式擴充瑜珠坊的商號。
因此,事前的準備他早早做足,並且將去年年底早就訂好的玉石寶物,一次押回城內,加派鑄金造銀的手工師傅和玉石切割的師傅提早為兩個月後的新分號訂制一批有別于瑜珠坊高價的首飾,進而改采簡單的樣式,大量制造、平價販賣,正式奪下這塊他多年前就想伸手一撈,擴充版圖的生意。
「江湖、江味,你們快來幫忙!」裴燁吆喝著,也加入搬運貨品的行列。
「來了!」江湖味兩兄弟抱著賬本自櫃台內跑出,逐一清算押進的貨品明細。
一群人忙進忙出,門面本就頗大的瑜珠坊,就算目前暫時尚未營業,也十足的熱鬧,就連店外頭邊兒,幾個路人湊熱鬧地探頭探腦,見一箱一箱大得離譜的紅箱櫃抬進店內,就覺得好奇。
看來,這裴三當家又看中稀世珍寶,準備做筆大買賣,又要讓整座京城的女人陷入珠寶首飾的熱潮里了。
再者,近幾日來瑜珠坊推出平價的飾品,模樣美麗得令人贊嘆,那做工的質量又是一等一的好,即非是出身于富貴人家,也同樣能輕易購得點綴的玉簪珠珥,怎叫人不動心?
一陣忙亂,無論是搬運的工人,押鏢義務留下幫忙的鏢師,坊內數十個手腳利落的小廝,約莫二十來人,一時半刻之間,也仍然無法把多數的珠寶歸類收拾好,而清算細節的工作也才完成不到一半的份量。
裴燁見晌午已過,這泰半尚未完結的搬運,勢必得延至下午才能繼續,索代廚娘張羅大伙的午膳,吃飽飯後再干活兒。
「江味,你先領著鏢師們進去宅院里用膳,我和江湖再收拾下手邊的工作。」抹掉臉上的汗水,裴燁未見疲態,反倒神采奕奕。
「糟糕!」三當家一喊,江湖才知道晌午早就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忘了給白水嫣送飯去,更忘了之前在小火盆上煎的藥了。
見他慌張,裴燁挑高眉。「怎麼了?」
江湖抖著嘴角,機警地按著肚皮。「我……我肚子犯疼,先去解解。」
「去去去!真是麻煩。」要解便也大驚小敝,裴燁白江湖一眼。「等等,我怎麼聞到一股怪味?」
「怪味?」江湖舉高雙臂東嗅嗅西聞聞。「沒有啊,我身上沒怪味。」
「不,我沒說是你。」裴燁揉著鼻頭,還在找尋味道的出處。
幾個還在原地的鏢師也皺起鼻子,跟著一道聞。「對耶,有股怪味。」
那味道真是說不上嘴的怪異,甚至帶點藥味的惡心,而且還開始擴散開來,越來越強烈……
正當大伙還在揣測那可怕的氣味究竟為何時,坊後邊兒忽地爆出幾聲呼天搶地的呼喊聲。
「不好啦!宅子失火了!失火啦!」
嚇——站在前廳的裴燁和江湖味兩兄弟一听聞,紛紛瞪大雙眼,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