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今天學校是不是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他敏銳地察覺到她黑眸里藏著一抹黯然。
拿顆隻果,坐在椅子上,低頭要削的寧靜海,有些驚訝地抬眸看他一眼。
「心情是有點灰暗,但不知該不該跟你分享。」她意外他會看出她心底的不快。
「高興與不高興的事我都希望听,再怎麼樂觀的人,也不可能只遇到光明的事物。」歐陽炵表達出願意傾听之意沒有一絲勉強。
「今天午休時在改學生作文,看到一篇令我驚駭不已的文章,我馬上去找學生來談話,並請了輔導室老師做心理咨詢輔導,也聯絡家庭社工去做探訪。」一想到班上的學生出問題,她心情不禁凝重起來。
「什麼樣的文章,讓你反應這麼大?」一個小學生能寫出什麼聳動駭人的文章?
听到寧靜海的轉述,他意外她從一篇作文便能發現孩子身處家暴環境,擔心地馬上介入關懷。
探出駭人听聞的家庭變態案件,令她心情很難過。「文明不斷在進步,但為何人性卻是愈來愈腐敗貪婪?社會治安敗壞,家庭暴力案件層出不窮,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寧靜海不禁沉重的嘆口氣。
「小靜,這種消極的想法,不像你的處世態度,‘要看好的一面,不要拘泥在壞的一點’,這不是你的人生哲學嗎?」歐陽炵難得看見向來樂觀的她臉上出現愁容,不禁想起她也曾長久籠罩在家庭暴力的陰霾下。
「對不起,炵大哥,我只是一時有種無力感,即使身為老師,仍無法真正幫助受到傷害的孩子。」她並不想把自己的壞情緒呈現在他面前,可一旦起了頭,便忍不住傾泄內心沮喪。
「你已經做到身為老師的責任,而且比許多老師對學生付出更多的耐心與關懷。」歐陽炵輕拍她的肩,安慰沮喪的她。
寧靜海因他的踫觸,心顫了下,他模模她的頭,溫柔地表達關心,令她想起小時候他每次看見她身上的新傷痕,明知是被她父親所傷,卻不會刻意過問,總是心疼地模模她的頭,遞給她一盒甜點、一罐藥膏。
當小小年紀的她最驚慌無助逃家時,是他的溫柔關懷拯救了她。
即使之後她仍無法躲過父親的暴力陰影,但他成為她的一盞明燈,心靈的寄托。
她對他的心情從感激、依賴,不知不覺轉變為愛慕、深情,然而這些感情她不會讓他知曉,只要能永遠當他無話不談的干妹妹,便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事。
歐陽炵受傷住院兩個月後,腿上厚重的石膏已拆除,開始用輔助器練習自行下床,每天坐上輪椅,讓看護帶到醫院中庭散步、透氣。
杜璃隻前往醫院探視的頻率逐漸遞減,剛開始每周平均兩、三天一次,到一個禮拜也許只來一次,這個星期甚至完全沒有出現。
周六休假的寧靜海,早上便到醫院,寧母也準備許多補品跟歐陽母一起來醫院探視他,待她們離開後,她推著輪椅帶他到樓下散心。
「炵大哥,你腿傷復原良好,再不久就可以做復健,相信很快便能恢復行走了。」寧靜海欣慰道。
他雖躺在病床上兩個月,卻沒有灰心喪志,住院才半個月,已開始忙于公務,用筆電視訊與公司干部開會溝通,每日秘書都會來醫院向他報告要事。
這麼努力,她對他未婚妻更加感到不滿,覺得不算身為藝人,工作再忙碌,也應該要以他的身體健康為重。
杜璃隻不僅未盡到未婚妻的責任,且近來還接二連三被報導與幾名男藝人公開出入,即使是工作所需,她仍為炵大哥心生不平。
她相信住院的他也知道那些八卦訊息,只是他沒有表達一絲不悅或反彈,她不好去提,也沒立場說什麼。
「我也希望盡快恢復,下個月中得前往中南美洲一趟,屆時能不需依賴輪椅最好。」歐陽炵淡道。
「你傷還沒完全痊愈就要出差嗎?總裁不能去嗎?要不也可找經理或特助代行。」一听到他要帶傷出國,寧靜海不免擔心,原以為他會住院直到結束復健治療才出院。
「我爸得坐鎮美國總公司,這陣子已經是台灣、美國兩邊跑,我不能再增加他的負擔,拜訪中南美洲廠商,是數個月前已排定的行程,且相關合作內容都是由我所主導策劃的,讓其他人代行並不妥當。」即使受傷住院,他不會卸為歐陽集團副執行長的重任。
「可是……應該要把腿傷養好,再遠行較適當,能不能延後一、兩個月?」她試圖勸說。
距離他所提的出國時間,剩不到一個月,就算明天能開始做復健,他的腿傷復健期,至少需兩、三個月。
「我下禮拜一就會跟主治醫生商量,最慢這個月底辦出院,之後的復健物理治療,再定期回診。
「雖然可以用網路視訊跟公司干部做聯系,但太久沒進公司也不行,更何況醫院空氣我早已吸膩了。」歐陽炵無奈地輕笑一聲。現在每天的活動空間除了病房,就只有這個小小的中庭花園。
「炵大哥總是以天下為己任,置個人生死于度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她所謂的‘天下’是指歐陽集團,不禁心疼他即使受了重傷,也無法真正的休息、養傷。
「寧老師,今天要教諺語或成語嗎?」歐陽炵笑了笑。「到這里就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對身後推著輪椅的她道。
「小學生可不會學到範仲淹的名言。」她笑說。在鯉魚池前,大椰樹下一張長椅坐了下來,讓坐在輪椅的他,和她並排而坐。
「真把我當成你的學生了?」他側頭望她一眼。
「是啊!歐陽同學,之前教的閩南語歌謠,有沒有記起來?」她一副想叫他默背表演的神情。
「抱歉,忘了。」他揚揚手,表示遺憾。其實他記得她唱過的歌詞、念過的課文,但念給她驗收太別扭了,只好簡單說忘記。
「沒關系,下次再教你唱。」她原就沒想過要他真的記住,那只是想讓他放松的娛樂而已。
「你這前提過的那個學生,後來怎麼樣了?」她之後曾向他陸續報告那名心理受創的學生狀況,這陣子倒沒再听她提起。
「志工持續對他家進行關懷溝通,也向警局申請保護,但他母親卻是直到現在才開始有考慮離婚的打算。」她簡單報告,有些意外他會詢問與他無關的瑣事。
之前是因為擔心受到家暴傷害的孩子,才向他吐露心情,後來覺得不該再繼續向他報告這種別人家的事,便沒再提起。
「我不明白,為何一個女人可以長期忍受伴侶的精神及暴力虐待?強撐著維持一個完整的家,是顧慮孩子嗎?但在這樣的家庭下成長的孩子,豈不是受到更大的傷害?」雖然事不關己,但他其實不介意花時間和她探討,尤其此事讓他想起她曾有過的恐懼童年。
「我想……是因為愛吧。」寧靜海有些沉重地輕嘆口氣。
「愛?」歐陽炵不解地望著她。
「我曾問過我媽,為什麼不跟我爸離婚?我寧願沒有爸爸,也不要一個喝醉酒就會瘋狂施暴的厲鬼。」她垂眸,神情黯然回憶。
「厲鬼?」沒想到她會用這個字眼形容她父親,令歐陽炵有些驚訝。
「在我心里的爸爸有兩張臉孔,一個是已經有些模糊,曾經溫柔會陪我玩的爸爸;另一個卻是影像更鮮明,如夜叉鬼魅般張牙舞爪的可怕爸爸。
「在我媽的心里,我爸也有兩個面目,一個是婚後的頭幾年,他工作順遂,對家庭、對她關愛付出的樣子;另一個是他被朋友出賣,生意失敗後失志且頹廢的模樣。
「從此,她一個人辛苦挑起家庭經濟重擔,還得供應不務正業的丈夫伸手要錢,更經常飽受爸爸的暴力傷害,而她卻是一再的吞忍、包容,只因為放不下。
「我媽說,當我爸第一次出手打我時,她曾想過要放棄這段婚姻,但始終無法下定決定,內心深處一直抱持一絲希望,也許有一天,我爸會清醒過來,重新振作起來。
「然而,他始終沒有清醒,不僅放棄自己的人生,更放棄家庭、傷害家人,直到他突然病逝,我跟我媽才真正從家暴中解月兌。
「我以為自己很恨他,以為我媽一定非常埋怨他,但他死後,看著他的棺木被推進火葬場,燒成一堆灰燼、白煙,我跟我媽竟情緒失控,相擁慟哭。
「之後一兩個禮拜,只要看到他的照片,便會無法自己,傷心掉淚。那種矛盾的情緒,直到現在我仍無法真正理解為什麼,更不知道當初我媽沒離婚,究竟是對、是錯?」回憶過往,她心情頓時無比凝重。
她國二那年,父親過世時,他人在國外念書,待他回國,再度和他相遇,已是幾年後的事,他問起,她只是輕描淡寫帶過。
歐陽炵靜靜听她訴說過往心情,她低垂睫眸,神色黯然,令他感到心疼與不舍,盡避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但他仍在意她的情緒。
現在見到她的愁容,他的感覺跟小時候對她的心疼、關愛似乎有些不同。
他有點想將她摟進懷里安慰,但兩人畢竟不是真正的兄妹,對她,他無法有太過親密的舉動,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希望她能真正釋懷。
「我以為因為曾經的愛而執著,抱著對方會被自己感化而改變的想法是一種盲目的天真,會是種豢養對方的惡習,不僅拯救不了對方,且傷害自己,也傷害身邊的人。」歐陽炵有感而發。
「炵大哥一直是個溫柔有責任心的好男人,將來肯定是個好丈夫、好爸爸。」寧靜海抬頭望著天空,白雲緩緩飄動,她內心其名有些揪扯。
比起回憶童年的悲慘,想到他將跟另一個女人共組家庭,那種心情似乎更憂愁落寞。
盡避她不斷說服自己祝福他,但這段時間和他日日相處,她愈來愈無法豁達真誠的祝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