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快要融進闇魔的嘴里,祂吞下人世間數百萬年的千百欲念。
那綴在上頭的星斗,無視于闇夜的勢力,綻放著最柔媚的光彩;蟾光乍現,皎潔如輕冰,將夜里那只食欲念的魔,探照得仔仔細細。
千百萬年來,白晝之後,黑夜是蘊生罪惡的淵藪。
「還不睡?」踩著沉穩的步子,一身絳紫色的衛泱,在月色的照耀下,顯出妖異的光彩。清風徐緩,在仲春的夜里是沁人肌膚的冷涼。
他生來就是個出色的男子,兩眼透著仿佛窺伺過天機的深沉模樣。無論怎麼隱藏,總是有人生來是領著天命,更無視于天地運行的道理,唯有遵著自己的心意,才是唯一正道!
衛泱,生來就是這樣的人。以致後來,他創立令天朝人聞風喪膽的六神陣,並且握有天朝許多不為人知,甚至說來也荒唐的秘密。
「你特別鐘愛這把鋼刀。」衛泱坐在滕罡身邊,見他將刀身拭得通體透亮,就著月色,甚至還能見這刀隱隱透著殺氣。
「你贈的。」滕罡面無表情地說,繼續擦拭著刀身。
初見到這把刀,他就曉得這是把妖刀。因為它在衛泱手里時,絲毫沒有半點動靜,但當他握住刀鞘時,那劇烈的震動,讓滕罡怎樣也握不牢,若不是定下心神壓抑體內過分的激動,或許他會因為這把刀走火入魔。
「它跟你也特別有緣。」衛泱盯著那把刀,它美得太過妖異,才會讓人只看一眼就印象深刻。「擁有它的主子,從沒有人死得其所。」
滕罡像是沒听見他的話,繼續先前的動作。
「復應她當初不願我把這把刀送你,就是怕你哪日死于非命。」那女人看來謹慎理智,卻比想象中還要迷信。
「像我這樣的人,死于非命也是遲早的事,跟這把刀沒半點關系。」在刀口上度日的人,還能有怎樣的選擇?滕罡心里覺得諷刺。
「你還在怪我那日要你上兆家莊的事?」他的牛脾氣,衛泱不是不清楚。
滕罡噤口不語,神情嚴肅地盯著刀身,細看是否有任何瑕疵。
「我要找的人,並不在兆家莊?」衛泱無視那日斗神再現,又有多少人消失在人世中,只清楚「那個人」若一日沒尋著,斗神將再度大開殺戒。
「沒有。」他言簡意賅,直接了當。
「真是頑固。」衛泱撫著尖瘦的下巴,像是在思索什麼。「看來,真是遇到難纏的對手了。」
滕罡眯起眼,突然發現青鋼刀上頭,有個非常細微的缺口,若不是細看,可能察覺不出。他不禁感到懊惱,這把刀跟了他這麼久,今日竟有所損傷。
「你要找的到底是怎樣的人?非要我屠了兆家莊。」他似不經意地問。
「能替我做事的人。」衛泱含笑,那笑容是不具半點溫暖。「可惜這效果沒我想象中的好。」
「最近天朝里頭流傳著一個謠言,莫非你也在找‘那個人’?」滕罡想起白天茶樓里的客人所談論的事。
衛泱笑得很燦爛。「這一回,你倒是很主動。」
真是讓人有些意外呢!從前,滕罡不是那麼愛多管閑事的人,可見這幾年安逸的生活,也將他的性子給磨得有幾分像平常人了。
「我不願做什麼事都不明不白。」
「你從前難道不也是這樣不明不白的過?」這家伙的話沒半點修飾,真是直性子慣了。「好吧!我告訴你,我要你找的人,是個女人。」
「或許你要找的人,那天早就慘死在我刀下了。」滕罡冷冷道。
「如果這麼輕易,那我也就不必要你這個斗神出馬。」衛泱話說得雲淡風輕,可話里實際的殘酷,卻更勝千萬倍。
「難道說你還是要我去……」滕罡瞠大眼,不信自己的猜測。
衛泱笑了。「明日一早,你就離開貴風茶樓吧!」
滕罡站起身來,將刀架在衛泱頸子上。「你可知道要我殺的,都是些手無寸鐵的人!」
當初天朝處在亂世之時,他們六神殺的大多是流寇反賊,或許有幾回不得已的殺戮,但他從沒將殺人當成理所當然的事。
「人頭點地不過是這般,也不是要你飛天。」衛泱睞了刀身一眼,刀面上的瑕疵讓他嘴角隱隱現一抹笑痕。
「他們都是無辜的!甚至連怎麼死的理由都不曉得。」說到此,鮮少動氣的滕罡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
「滕罡,你太婦人之仁了。」衛泱壓根沒將他的怒火看在眼里,只是輕輕地以兩指夾著青鋼刀,指月復一彈,震掉大刀。
「難道就如同坊間所傳說的那般,你找那個女人,是為了要得天下?」
雖說這是小道消息,但他無法探究其中的真偽,而衛泱既然想要那個女人,就一定與天朝月兌不了干系。
「天下?我要的不只是百年江山,你也未免把我瞧得太扁。」衛泱笑道,他猜測的功夫,就這麼一點?
「你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就算說了,你也不明白,不如你自己等著看吧!」衛泱終究還是和他打一回迷糊帳,沒說出原因。
要說,也等日後時機成熟,這話說起來,才有它的一番道理所在。
滕罡剛毅的臉龐上,有絲壓抑的怒氣,他明白與衛泱多說無益。
衛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只是起身拍拍他的肩頭。「我要你尋的,也同樣是你需要的人。」他意有所指,卻不說分明。
「什麼意思?」
「這把刀,是該重整一下門面了。」扔下這話,衛泱好整以暇地離去,那瀟灑的背影,看在滕罡眼里,刺眼且殘酷。
眼見衛泱一派局外人的姿態,卻獨獨將他推入這場漩渦之中。滕罡心不甘情不願,更無法釋懷。
雖說他早已手刃無以計數的人,他的刀總是遭致可怕的毀滅,但他心里卻有個小小的想望——只要可以救世,哪怕犯下無可饒恕的殺孽,甚至墮入無間地獄,生生世世都無法在投回人身,他也欣然接受。
至少在這一世,他願用雙手撫去亂世中的風風雨雨,還給天朝人一個安樂永康的日子可過。
抬頭望月,滕罡無語問天,這些年來,他總是如此問著自己。
一個人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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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青鋼刀,滕罡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慘景。
腥風撲面,夾雜一股刺鼻的血味,濃厚得教人忍不住掩鼻走避。
碧草如茵,卻在此時,成了一片地獄血海。
這已經是他離開貴風茶樓半年後,屠下的第六個村莊。
翻飛在秋風之中的殺戮氣息,已隨風飛送傳遍整座天朝,人們的嘴里,正在傳說,六神再現,自冥府又活躍至人間。
滕罡將大刀入鞘,蕭颯的秋風拂面,將烏黑的發絲吹散在風里,腰上系的玉玦隨著他的走動發出清脆聲響。
他遠離這載滿無數哀怨的血地,趕往下個村落。滕罡隨手掏出離去前,衛泱給他的一只素帕,上面只寫了一個「蔣」字。
這一字,讓他這半年里不知毀了多少無辜的人。只要一日尋不著,便勢必有更多人慘死在刀下。
在滕罡躍上座騎之際,腳邊倒臥的身軀隱隱動了手指。他不死心,抽出大刀抵在對方的脖頸。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們村里,有沒有姓蔣的遷徙至此?」
「沒……沒有……」男人倒臥在血泊之中,臉色灰白如蠟,僅剩一口氣。
「不坦白,你的命就是閻王的了。」滕罡的大刀,亮晃晃地在驕陽底下發光。
「早……早就搬走……」
未待男人再多喘幾口氣,滕罡閉上眼,刀身掠過覆滿熱血的身軀,對方魂斷于此,踏上黃泉歸途。
捏緊手中的帕子,滕罡神色冷得嚇人,翻上馬背,他疾奔至下一個村落。
滕罡策馬的速度一刻也不停歇,然而他的眼中,卻也絲毫沒有見到半點困惑。
他的心,澄如明鏡……一直以來,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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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林里,風吹樹搖,天色湛藍的宛若是最上等的玉石。
滕罡拉著韁繩,在一路急趕的腳程中,他像個見不到終點的浪人,一心一意朝著未知的旅程,不斷地向前進。
懷里擱著衛泱給的素帕,為了那個「蔣」姓不知賠上多少無辜的性命?一旦與姓蔣的人有過接觸,他便奉衛泱的命,斬草除根!
但他心底總是這麼想︰衛泱要逼的,究竟是那個姓蔣的人,還是他自己?
秋風之中,馬蹄聲噠噠作響。
他未握韁繩的那只手模往腰上系住的大刀,這半年的損耗,讓原來的缺口,轉眼裂成一指長的縫隙,即便他找了許多鑄劍師,仍舊無法彌補已毀裂成傷的刀身。
濃眉揪成結,面對這般景況十分地憂心;只怕若再多用幾分氣力,或是再多幾回殺戮,這把青鋼刀勢必摧頹殆盡。
若無這把刀在身,只怕六神陣中,他這殺氣最重的斗神,也要落得幾分失意。也或許,衛泱某日會因為他不再意氣風發,而將他一除為快。
滕罡嘴角浮現一抹冷笑,面對往後的落難景況,心覺無比的諷刺。
然而這時一道細微的呼救聲隨著風鑽入耳里,滕罡扯高韁繩,停止了馬兒的走勢,居高臨下地四處張望。
驀地,他見到一旁坡崖邊有雙手懸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是由那兒發出的,滕罡由馬上一躍而下,走向前去。
「救……救命……」細弱的喊聲,夾雜極度的恐懼。
滕罡彎身一看,果真見到一張飽受驚嚇的臉蛋,眼角懸著淚水,黑白大眼分明得讓人印象深刻。
「救、救救我……」她不敢松開雙手向他求援,更怕自己體力透支跌下山崖。
他未動聲色,玄黑色的身影在此刻冷漠得如同煉獄中的鬼差。
「救我……」她哽咽,害怕他一走了之。
滕罡冷眼以待,無動于衷,抿起唇,仿佛沒听見她的心願。
他見過許多人死前的掙扎,而面對死亡對他來說,早是家常便飯之事。
包何況,他才剛結束一場殺戮,並且全身而退。
湛亮的淚珠跌出眼眶,她今日真是命絕于此了。面對這男人的冷血無情,她自知是在劫難逃。
兩臂酸麻,即便她的求生意志力再堅強,也難以抵擋天生身形薄弱的劣勢,只怕命喪于此不過是遲早的事。
只是……這男人無情的程度,簡直可比修羅鬼剎。她這輩子還沒遇過如此冷酷的人!她心里怨著,更恨自己太大意、太粗心,才會失足落崖。
「不求我了嗎?」蹲,他低低地問。
女子白皙的臉蛋遭銳石劃傷,留下一道艷紅色的割口子,看來極為狼狽。她不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滕罡心想,自己所見過最耀眼、最絕艷的女子,大概除了花復應之外,應是沒有其他人了。
就連眼前這個丫頭,也不及花復應千萬分之一的美貌,宛若是風中展曳的小白花,如此地不起眼。
「若我求你……能夠得救嗎?」他分明就是在看戲,絲毫沒有憐憫之心。
滕罡挑眉,見她額間滿頭大汗、俏臉漲紅,明白她體力不足,再也撐不下去。
「你……」她咬牙瞪眼,掌心顫抖,指尖的力氣已然用盡,她正一寸寸地向下滑落,在松開手之際,她不甘心地朝他嚷著。「你無血無淚!」
「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滕罡終年不見半點起伏情緒的面容,突地出現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笑容——發、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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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奾兒以為自己差點活不成了!
當時她的掌心被溫熱的巨掌握住,對方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易將她拉了起來。
滕罡一手扯起她,一手攬上她的腰,將她穩穩拉起,很明顯地感受到她像抓到浮木般緊捉著自己的手,深怕他改變心意。
將人救回地面上,滕罡見她癱坐在地,兩手仍舊拉著他不放,眼里的懼意尚未消失,就連握住他的那雙小手,也不住顫抖。
滕罡曉得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方才游走在生死邊緣,驚魂未定,像他一向踩著刀口度日,已是習以為常,沒她這般大驚小敝。
「冷靜些了沒?」滕罡沒抽開手,僅是低低問著。
蔣奾兒調勻氣息,仍止不住害怕的情緒,粉色的面頰沒半點血色。
那時她兩手一松,身子直往下墜,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正以猛烈的速度將她往下扯去。
若不是他及時出手,她相信自己墜入懸崖,肯定是粉身碎骨。
「謝……謝謝你……」蔣奾兒低首道謝,連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
見她應是定下心神,滕罡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以後當心點,不是每回都能如此好運。」
蔣奾兒兩手落空,少掉他手心溫熱的暖度,讓她略帶恐懼地抬眼,眼神像足了被遺棄的落水貓。
揚高眉,滕罡瞧著她臉上傷痕,那一劃幾乎要毀掉她那張小巧的鵝蛋臉。「回去以後,臉上的傷要上藥。」要不,就破相了。
和花復應相處久了,滕罡了解女人家愛美的性子。平常登門光顧貴風茶樓的顧客里,不乏名門千金,或雍容華貴的官夫人,她們個個嬌貴不已,可比水捏出來的女圭女圭兒,愛美也就理所當然了。
蔣奾兒這才知道自己受傷了,欲伸手去模模自己的臉時,卻被滕罡一手揮開。
「瞧你手髒兮成這樣,踫了傷口,不化膿才奇怪了。」他低首,見一旁有幾株自己還識得的草藥,便取了些揉碎,敷在她面頰上。
「會有些疼,但挺有效的。」他低語,手力極輕,十分細心。
「呃……」蔣奾兒因觸到藥草汁而感受到傷口如火般的灼痛,怕得縮回去,可後腦門卻被滕罡一把按住,扎扎實實地敷上。
「我說有些疼,得忍耐。」他的話平板得簡直毫無抑揚頓挫,冷漠得沒半點可親的感覺。
「疼……好疼……」蔣奾兒皺起眉,大眼里蓄著淚花。
「你若不怕變丑,便無須忍受。」這傷痕若不謹慎處理,以後準是留疤了。
蔣奾兒不禁推著他的手,可在滕罡冷冽的視線下,又不敢造次。「嗚……好痛喔!」忍著忍著,她臉上的火熱更加強烈了。
他是不是因為方才出手相救後悔了,所以現在才如此整她。這敷藥的痛楚好比被火灼燒般,讓蔣奾兒懷疑自己是不是要毀容了!
「不許哭,要是淚水進了傷口里,就無效了,你別害我做白工。」他警告,她可別不識趣。
「好……」
低低的允諾聲,夾雜哀怨的哭腔,被秋風吹散在林里,飄散得很遠、很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