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哭了嗎?」
「沒有!」
「可我明明就看見你哭啊。」他就喜歡見她睜眼說瞎話呀。
馮懷音停下腳步,轉身瞪著跟在自個兒後頭,還捧著琴囊的司空睿。「不過是風沙吹進眼里,你煩是不煩?」
她不都說沒有了嗎!難道給她點面子,是會少塊肉,還是會要他的命?
司空睿見她惱羞成怒,忍不住笑出聲。「原來啊,今日風沙大呀!」瞧她跺著腳,一臉拿他沒轍的樣子,便覺得有趣。
這小丫頭真是不坦率!但就是這點可愛,沒什麼心眼兒,讓人很好清中吶!
「這把九宵環佩琴我很喜歡吶,你出個價,我向你們馮家買下。」誤會一解開之後,這小女圭女圭竟然很沒有良心的就收回琴啊!
「不賣。」她很快就回拒。
「你方才還做足了準備說要割愛給聖上。」當初那決心看來可是堅定不移,沒想到不過是過眼雲煙呀。
馮懷音睞他一眼,又回過頭去,不願再和他拌嘴。兩人並肩而行,越過街市,穿過小巷,來到馮府門前不遠處,見小肉包蹬著水缸正勤奮練習。
司空睿眯起眼,才要走到小肉包身邊,忽地一眼認出‘她’就是那日在城里闖了禍的雜戲團。
「她不是那個小女娃嗎?」司空睿見到‘她’蹬缸的動作,記憶立刻又被勾上心頭。
小肉包听見,蹬掉缸子起身接個正著,俐落的身手讓人吃驚。
小小的臉蛋鼓了起來,紅通通的很可愛。「誰是女女圭女圭啊!」
「原來是個愛扮女裝的毛小子假裝的啊!」司空睿挑高眉,這小表脾氣倒是很大嘛。
「誰愛扮來著?我才沒有愛裝成女人呢!」小肉包氣得臉紅脖子粗,這男人怎能無禮成這樣!「我可是堂堂男子漢哩!以後要保護懷音姊姊的!」
若不是戲班主說扮成女娃比較討喜,好賺幾塊銀子,他小肉包一個男子漢,才不喜做這樣的委屈事呢!
「唷,莫非你喜歡這丫頭不成?」司空睿嘖了一聲,這小表倒是比馮懷音還早些領悟到什麼是情情愛愛了。
被他這麼一語道破,小肉包臉紅得像猴子的了。「你你你……你管我!」
馮懷音不以為意,更遲鈍的沒有察覺到小肉包的心意。「小肉包,別理他。和他吵嘴佔不上什麼便宜,就讓他一個人沒戲唱。」
小肉包朝司空睿吐了舌頭,讓馮懷音牽在手里。
「你啊,真是無情!」這等脾氣,只怕沒幾個男人能消受。以後若是要嫁個好婆家,沒有多努力些,可不行吶!
「你今天跟著懷音姊姊來馮府做什麼?」小肉包見他還尾隨在後,連半點要離開的意思都沒有。
「這還輪不到你來管。」司空睿哼聲氣,這話又惹得小肉包氣呼呼的,真是好玩!
這小表還挺逗的,鬧他好玩的程度,還真是與馮懷音不相上下。難怪兩個人看來感情好,原來也是一鼻孔出氣的。
見小肉包怒得快要沖過去和司空睿打成一團,馮懷音將他牽得更緊,安撫地說道︰「他等會兒就走了,很快。」
「我還得瞧馮老爺將我那把琴修得如何,沒你想像中的快。」司空睿知道她會趕人,也絕對想趕走他,于是非常狡猾地將留下的理由先祭出再說。
丙真,此話一出,馮懷音哀怨地睞他一眼,模模鼻子牽著小肉包繼續往前走。
「你說可不可以?」一逮著他人小辮子,就非常懂得利用,這就是司空睿的本事,狡詐得令人萬分討厭。
「隨司空大人的意。」她的性子可以別那麼耿直嗎?馮懷音真是受不了自個兒被他牽著走,被一掌打了下去,還沒有反抗的余地啊!
「就說你聰慧,現在也很懂人情世故了。」要不是兩手捧著琴,他倒是很想拍拍她的頭,以表鼓勵呢。
「沒有大人滑頭,懷音差得遠。」馮懷音藉此譏笑他一番,也是順了自個兒心意,扳回一成。
司空睿肩一聳沒有搭腔,更沒將小肉包笑他的嘴臉看進眼里。
三個人就這樣入了馮府大門,方踏進廳堂腳沒踩穩,就見到馮夫人抱著頭,嘴里喊著,不知在惱些什麼。
「壞了!壞了!這下子真的壞了……」
馮懷音牽著小肉包,還很天真的不知煩惱。「娘,什麼東西壞了?」
馮夫人一抬起頭來,本想抱怨個幾句,哪知一見到司空睿,不知怎地肚子里一把火就升上來了。
「你這小子還來?」要不是他,他們馮府會遇上這等事兒嗎?馮夫人真是欲哭無淚,卻無處可宣泄。
司空睿擱下琴囊,見馮老爺垂頭喪氣,手里握著一只赤金卷軸,定眼一瞧,心底生涼。「馮府何時接過聖旨?」
馮老爺垂頭喪氣地說道︰「兆公公前腳才走,你們後哪就進來了。」
「皇上說了什麼?」司空睿大步邁向前,和馮老爺討了聖旨。
馮懷音跟上前去,見司空睿收起平常那張嘻笑的臉皮,嚴肅的神情除了摻雜先前他撫琴的專注外,更多了些她不曾見過的沉重。
「馮家只有進宮替聖上造琴那樣簡單?」司空睿生怕,春雷琴毀壞恐怕也間接傳進聖上耳里,到時掀起的風波,不知道會有多大。
雖說他一點也不擔心聖上會如何怪罪于司空家,就算到他這代血脈斬斷于此也無所謂,禍事他一人挑起,有難他能扛。但是,就怕無端波及馮府,那是司空睿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司空家一脈單傳,世代受先皇恩寵,自是官宦世家,光采威風至極。到了他這代,雙親因官場險惡,早年因此受害,雖未遭來滅門之禍,可是兩老郁郁寡歡,不消幾年光景便魂歸西天,只留他獨自守著這如空殼般的司空威名。
猶記得他也曾重振司空家的名聲過,當年高中做了狀元爺,一舉得名天下知,誰料幾經曲折,最後也不過僅領來樂師其位做了官職,在在滅了司空睿心中的雄心壯志。
那曾經有過的抱負,如今也不過是白雲蒼狗,僅是一瞬的榮耀。司空睿早已看開,只貪身處安穩之地,能怎麼度日,便怎麼消磨。
他顧得了自己的立命之地,卻無法保馮家的平安穩妥。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有個閃失,他們可是得陪著司空家一塊喪命。
馮老爺喊道︰「這什麼琴啊?我們手里還有一把春雷琴沒修繕妥當。」說來說去,他們馮家的命還不是系在那把春雷琴之上!
「聖旨里只說這樣?」馮懷音問了,瞧爹娘愁眉不展,好似馮家大禍臨頭。
不就是一把琴,既然聖上要,他們馮家造來就是,要是龍心大悅,說不準能完全不追究先前那把壞到模樣淒慘的春雷琴。
「死丫頭!單單這句話,就讓咱們馮家吃足苦頭了!」馮夫人戳著自家女兒的腦門,這丫頭到底明不明白他們惱什麼?
她還以為進入宮里,像走他們馮家廚房那樣簡單啊!誰曉得會不會直的進去,橫的抬出來?尤其是這老皇帝昏庸無道、喜怒無常,才不是他們這種小老百姓能抓住性子,討得他老瞼笑呵呵。一個不準,他們馮家人的頭,可是要擺上城門掛一排。
「聖上要琴,咱們就造啊。」馮家的制琴手藝,也該讓宮里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大官爵爺們見見。「就造把比春雷琴還要好的琴器!」
馮夫人一掌拍上女兒的腦門,沒好氣。「你這話應是個閨女該講出來的嗎?沒見你爹爹多煩惱,造琴你當生孩子啊,以為放個屁就生出來,還生個將才不成?」
這比喻,讓司空睿噗嗤笑出聲,也佩服馮夫人的說法了。這也難怪馮懷音性子古靈精怪,有其母必有其女嘛,不意外、不意外啊!
「當初馮家先祖拒絕為先皇造琴,就是怕無端惹來風波。琴造得好,免不了可得個享譽天下的封號;反之,將惹來殺身之禍,無事也生禍端。」馮老爺感慨,他可是沒忘老祖宗的交代。
馮家世代雖名氣響亮,卻也一路抱持謙卑嚴謹的心,步步為營才能在天子腳下安身立命,要不這受先祖的光環,不被有心人摘下也很難。
有道是樹大招風,馮家人比誰都還要知曉這道理。
馮懷音忍不住說了。「咱先祖拒得了一次,但我們抗得了這回嗎?」要是一意孤行抗旨,那不就擺明眼要把他們馮家的人頭端上城門掛了?
「兆公公那邊,司空大人能否探個口信?」馮老爺這旨意一接,惱得花發更白了。「總是得給我們兩老定定心神,要不擱在心里猜著,也很累人。」
「看時辰,兆公公應是回到宮中。」司空睿暗忖一番,才又開口。「我立刻進宮一趟,你們等候我的消息。」
司空睿話說完,便急著離開,馮懷音見他匆忙的神態,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你真要幫我馮家?」他先前不是還總挑她小辮子抓?馮懷音不信,司空睿的惡名她是清楚的。
「不然,你以為我閑著沒事,進宮做什麼去?」他受皇後所托,夜宴獻給聖上的曲目還沒作成哩,回頭不被逮個正著,那才奇怪。「如果馮家受難,怎能修好那把琴?其他人的手藝,我還沒那麼信得過。」
「說到底,那把琴還是勝過我馮家人的命。」馮懷音哼聲氣,以為他有什麼良心。是啊!她還能指望他不成?
「你以為呢,馮家人的命,與我司空府有什麼干系?」司空睿依舊擺出那張滿不在乎的臉面,就連話聲也無先前嚴肅,輕輕松松地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馮懷音松開手,俏臉擺出冶淡的神態。「是啊,人總貪個明哲保身嘛,司空大人說對不?」
「可不是嘛!有事無事,可以有命活,就是好事。」司空睿肩一聳,沒將馮懷音的諷刺听進耳里,瀟瀟灑灑地走出馮家大門,神態從容得一如先前。
而後頭,卻有人看得在心里跳腳。圓滾滾的大眼里,蓄滿對司空睿的怨恨。
是啊、是啊!她還指望他能做什麼?他沒有在後面翻了馮家一把就該偷笑了。說到底,還不是怕他們馮家將他給拖下水。
哼!地方才有一瞬的感動,絕對是自個兒腦袋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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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府里,僅有兩道身影佇立在偌大廳堂里,顯得十分清冷。
曾經,這偌大的宅邸出入家丁將近三十余人,伺候著權高位重的司空家人。如今光彩褪去,存留著的不過是空蕩的宅邸,和仰賴先祖揮霍不盡的家業,以及少數掌著主子爺日常作息的老僕家丁。
「馮家領來那旨意是什麼意思?」司空睿褪去平日絨褲子弟的痞樣,身著官服的模樣,相當俊逸威風。
可惜眼里那抹輕佻的神態,還仍可察覺到他的浪蕩性子,減了不少嚴正氣息。
兆公公見他身著官服,趕著要進宮,清楚他應是走過馮家一趟了。
「奴才不敢揣測皇上的心眼。」
「那皇後呢,就不知道這旨意?」要馮家進宮造琴,她貴為一國之後,又是皇帝恩寵的女人,還能不清楚?
「奴才沒狗膽子敢插嘴。」兆公公低下頭,回答得小心謹慎。
「她不久前才要你跟著我到馮家修春雷琴,現在又要馮家進宮造琴,這兩者之間,我很難不加以揣測。」
「皇後只是要奴才來探大人夜宴里新造的曲目進度,其余的,一概沒有指點,請大人別妄自猜測,壞了兩人往昔的情誼。」
「我和她的感情,早在七年以前,就已經灰飛煙滅!」司空睿難得動氣,說句狠話,卻也是相當老實的實在話。「今日,不過是君臣之情。」
「奴才斗膽,若是大人這回進宮,只怕也探不出什麼真名堂。」
「皇上僅是單單要馮家人造琴這般簡單?誰薦舉馮家的?」
「皇後。」兆公公見司空睿眉尾一挑,那雙略帶深沉卻總是以輕浮之姿掩飾的眼眸,很明顯的一眯。「兆公公,咱們最好別再打馬虎眼。」
「皇後吩咐奴才,若是大人追問起就給大人捎個口信,若有異議,便和往昔一般進宮里,別假藉什麼名目躲在本司院里。」
司空睿大笑,這才終于知道怎一回事。「她為了逼緊我,本事做得也夠足!」說到底,兆公公也是她布來他身邊的一個眼線。「我就在想,為了一把舂雷琴,你在我身旁跟前顧後,三不五時還出宮探看,原來也是為了這樁。」
想必當日他為馮懷音砸壞了春雷琴,也傳進她的耳朵里。他就說奇怪!怎麼無端端地宣馮家人進宮造琴,原來是別有用意。
兆公公沉下氣,「司空大人,奴才說過,皇後對你可是一片真情。」
「我呸!」司空睿啐了,平日那無所謂的隨意臉面,如今換上暴怒的神態。「她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把我司空睿當成傀儡不成,隨她勾弄牽動!」
「既然奴才已將旨意宣達,司空大人若無其他吩咐,門口一輛馬車,是皇後差遣派來的,就隨奴才一道進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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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鳥即將西沉,晚霞四射,艷色雲霧肆卷;繁華一瞬、雲煙也是一瞬。
司空睿眼見風雲變換之快,猶如他的人生,也是如此更迭不停。
身後,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司空睿回過身,見到有些時日不見,卻依舊美麗如昔的青梅竹馬,增添了在他身邊從未有過的韻味,以及許多因為歲月的流逝,不得已的世故神態。
「我以為還得請八人大轎抬你,才肯進宮來。」
「皇後娘娘萬福。」司空睿恭謹地和她問安,給的禮數比照君臣之禮,客氣生疏得如同陌路人。「這話差點折煞卑職。」
她哼聲氣,美艷的臉蛋上藏有一抹怨氣。「怎麼,這御花園里也沒有別的人,你那張強裝的臉面,幾時才肯擱下?」她道,還不了解司空睿嗎?
墨黑的眸眼一凜,藏去尖銳的目光。「深宮大苑不比外頭,凡事卑職認為謹慎為好。」
「听兆公公說,最近你本司院走得勤,連宮里都不願進了。」
「皇後命卑職在夜宴宴請文武百官時獻上一曲,來日已無多時,訶曲遲遲未有動靜。卑職惶恐,僅能把握半把月的光陰。」
司空睿說起這話,眼不瞟、眉不皺,說得如此認真,好似真有這麼一回事兒。
細白的兩腕上掛著叮叮當當的翠環玉飾,不乏有黃金墜環,響亮得任她兩拳一握,便發出細細聲響。瑾玉微慍,因司空睿的假話而動怒。
「你可真是用心,用心到為女人在本司院里砸壞了舂雷琴!」
司空睿輕笑,她到底也是按捺不住。「我就說,這消息傳真快。」
「那也是你惡名昭彰,才能傳進我的耳里。」他這些年的風流韻事,她听了不少,其中真真假假,她不願去探究。
雖身處深宮,但她只要想知道司空睿的一切,就有本事能夠打探得到。盡避,當初是她負他而走,可舊情依舊,她無法忘懷。
「以後,別再打探我的消息。」所有恩恩怨怨,他們用七年的光陰去掩蓋,去放手,逝去的已不再追回,也無從追回!
「司空睿,這不是你說的算!」
「傳進聖上耳里,只怕皇後娘娘後位不保,徒生事端。」
此話一出,令瑾玉面目掙獰。「你害怕了嗎?」當初,他就是因為膽怯才放開她,甚至連出頭爭來的努力都不願付出。
「無所謂怕不怕,我司空睿這生怎麼來,便怎麼走。只是不願拖個累贅。」
瑾玉瞠眼怒道︰「司空睿,原來我是你的負擔!」
「皇後娘娘言重了。」看著她動怒的表情,從前他是喜歡她的,但如今再見,那沾染一身驕傲並且妒心極重的丑惡模樣,令司空睿感到惋惜。
她曾經是那麼的單純嬌弱,天真得讓人不忍摧毀她的美好。如今,卻是不斷踩著他人的項上人頭,一步步地踏上權力的中心。
「既然你獨善其身,卻怎又難得替人強出頭?」乍听到這消息,瑾玉相當不是滋味。司空睿的性子她怎不了解?這種事,絕對不是他會做的。
「意外。」他肩一聳,說得雲淡風輕。「凡事沒有如此絕對,你都變了,難道我就不能變?」
瑾玉看著他,清楚他尖酸苛薄的話語,在在埋怨起她七年前的過去。對此,她沉默不語,僅能承受。
他恨也好、怨也好!踏上今日這一步,她沒有後悔,亦是甘願。只是,在她心里,還惦念著與他的情愛。
「司空睿,我倒想要見見讓你奮不顧身出頭的女人,究竟生得是圓是扁。」瑾玉說得咬牙切齒,妒心高漲。
「她不會如你所願進到宮里來。」
細長的秀眉一挑。「總是有個名目,逼得馮家人不得不屈服啊!」她只消在聖上耳邊說個幾句話,誅馮家九族也不是難事。
「那道聖旨,我看只不過是為了將我身邊有牽連的女人趕盡殺絕。」司空睿輕笑,沒想到她的心,已經惡毒得不成模樣了。
「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瑾玉按著司空睿的手臂,偎在他懷里輕聲細語。「這輩子,我要權勢名利,也要有你伴我……」
司空睿冷冷地听著她輕軟,卻貪婪得沒有分寸的話聲,淡淡地掀起一抹笑。
那笑容,沒有半點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