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涂千雪不知道的時候,袁熹明和霍楠業已經處理了很多事,例如那個她從來都不知道的賬冊,還有從趙家酒鋪賬冊模出來的訊息。
當袁熹明選擇從賬冊下手,抽絲剝繭的查出里面隱含的訊息時,他也被狠狠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蘭育成居然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在各家送禮或是飲宴的時候,利用假酒來控制朝廷命官,若有不從者,直接用假酒毒死的也有。
若是一般的大夫,肯定看不出什麼門道來,偏偏有一次他看涂千雪收拾藥材時,從中發現一種碧綠色的小草,上頭綴著小燈籠形狀的白花。因看著奇特就多問了一句,這才知道那原本是山里的山民用的,將小草擰汁摻入酒水里,能夠增加風味,但一般來說只會用草,而不用花。因為花雖然能令酒的香氣更足,仔細品嘗的話還能嘗出一絲微微的苦味,可如果配合特定的食物使用,容易引起猝死的癥狀。
一想到這個,自然就想起趙家酒鋪里的那些花,令袁熹明和霍楠業都覺得不寒而栗。
這樣的死法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喝進去的酒是不是被動過手腳,你也不知道你吃進去的食物,會不會什麼時候就引爆身體內的隱患。
兩人頓時面面相覷,想起前陣子因為暑熱,不少朝廷命官都會開宴,飲酒作樂,而蘭育成身為文淵閣大學士,自然也辦過幾場,只要有人贊一句他家的酒是好酒,幾乎都會被贈酒,雖只有小小一壇,但那里頭到底有多少是真酒,多少是假酒?
再仔細想想,這一兩年來,似乎不時听到幾位大人猝死……
袁熹明和霍楠業都明白,這其中或許有巧合,但絕對不會有這麼多的巧合,只是之前從來沒有人想過,連酒都能夠做出這種手腳罷了!
袁熹明見涂千雪擺弄這等要命的毒物時,心里自然不解,只想著這種東西在南方莫非很常見?卻沒想到涂千雪的一句話就解了他的疑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扎那花,就是那小白花的名字,雖說用在酒水里頭于人有害,但用在別的地方卻是個養生的東西,就是她自己偶爾也會用點,所以是救人還是害人,端看他人如何去用而已。
涂千雪說完以後也就忘了,根本不知道袁熹明針對這件事做了深入的調查,之後又寫了幾封密信送往京城,透過京里的關系,把這些年蘭育成送出去的禮單,尤其是有包含酒的,與那些無故猝死的官員做比對,更早早就派人緊盯著大學士府,等著搜集更多的證據。
上回的事情給了他一個深切的教訓,沒有確切的證據,就扳不倒蘭育成這個老狐狸。
而相較于袁熹明對于假酒案的忙碌,涂千雪則是認真地打听那個神秘琴師白子愈的下落。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千方打探總尋不到人,卻在她帶著兩個窩在府里的孩子出門逛逛時就這麼撞上了。
她一開始還沒想到這麼簡單就能找著自己要找的人,甚至還一度懷疑過這個人是不是什麼歹人,要不然怎麼跟著他們走過好幾條街,不管拐彎吃飯都能見到他,鬧得她差點要帶兩個孩子逃跑的地步了,結果就在她打算快速沖進府里的時候,讓後面那個好似風一吹就倒的男人給攔住了。
他穿著一身白衫,看起來有種弱不剩衣的感覺,臉頰消瘦,臉上面無表情,只一雙眸子像有一團火般,目不轉楮地盯著兩個孩子,眼神相當火熱。
「開個價吧,把兩個孩子給我!」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眼神都沒有分給站在中間的涂千雪,眼珠子像是黏在兩個孩子身上。
涂露兒對這個怪人完全沒有印象,見狀不由得感到害怕,忍不住怯怯地往後退;涂天兒對眼前的男人似乎還有幾分印象,只是並不太確定,成熟的小臉上滿是掙扎。
「開什麼價,你腦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誰會把自家孩子給賣了!」涂千雪冷著臉啐了他一聲。
白衫男人听見她這話,第一次拿正眼看了涂千雪。他看著她,久久沒說話,直到涂千雪被看得全身都要起雞皮疙瘩的時候,他才點點頭,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
「原來如此,原來是出了這樣一個變量,所以我之一族才有後裔存活下來,這也算是天意。」
「什麼變量不變量的,你這人說話好奇怪!」涂千雪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罵了回去,可心里卻猛的一跳,也不知道是因為他說的那一句變量,還是什麼後裔的事情,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讓她的心忐忑不已。
涂千雪扯著兩個孩子就要往府里走,那奇怪的白衫男人就站在那不動,面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意。
「走也無妨,你總會有事求到我身上的,到時候這兩個孩子自然也得回到我身邊來。」
聞言,涂千雪頓了頓腳步,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頭一回大聲罵人,「神經病!」
白衫男人依舊淡笑以對,又對她幽幽地說了一句話,卻好似在涂千雪的腦子里丟下一顆炸彈。
「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做白子愈。」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涂千雪會在打听要怎麼見到白子愈之前,先去打听這個人的長相。
如果能夠提早知道白子愈的長相,那涂千雪絕對會管住自己的嘴,不會在老天好心的把白子愈送到她面前時,先送他一句神經病,她也就不會落到現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了。
涂千雪擰著手上的拜帖上頭的名字,讓帖子變得像是燙人的烙鐵,灼燒著她的手心,偏偏她不能放手,只能硬扛著。
這一日,袁熹明難得沒早早出門,正準備去書房琢磨著明日上朝要彈劾蘭育成的奏折,沒想到卻看見涂千雪的眼神飄忽,整個人恍惚到似乎失去了神魂,而她這模樣已經持續了一整個早上。
「怎麼了?」
「沒什麼!」涂千雪想起了那張帖子上「不能讓他人知道這件事」的備注,敷衍的話就下意識道出。
可瞧著她緊擰眉頭的模樣,和一早上都失魂落魄的狀態,一看就知道那不過是句推托之詞。
袁熹明定定地看著她,知道她沒說實話,也不逼她,就只是站在那,許久,發現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想法,忍不住問,「千雪,你還是不信我?」
涂千雪抬頭看著他,看著他嚴肅認真的臉龐和眼神,心里頭忽然酸澀不已。她怎麼會忘了,對她來說,說謊既然是件會讓她無比介意的事情,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
如果她只因為曾愛上一個不該愛上的人,時時記得愚蠢受騙的自己,並以心傷作為拒絕再愛的代價,那對他來說,他曾受過的傷,絕對比她還要深刻。
因為馮玳貞的背叛,他差點丟失了生命,即便如今他已不再計較那次的背叛,但是那種痛,又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那像是一個傷口,即使痊愈了,也會留下一個無法被抹平的傷痕。
受過傷的人或許可以重新再喜歡上一個人,卻不能忍受再次被欺騙的可能。
就是因為曾經被欺騙過,所以對于欺騙才更無法容忍。即使那是善意的謊言,但是在善意之前,曾經受過傷的人只會注意到「謊言」兩個字。
「我……」她一時吶吶無言,咬著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因為我還不值得你信任,所以……」他的聲音平淡無波,但只要對上他的眼楮,便能看出那股落寞。
他們自從上京以來,氣氛一片和樂,沒人再提過兩人之間曾有的爭執,也沒有人再去提他們現在的曖昧又算什麼,但這一次袁熹明卻趁著這個機會,徹底的挑明。
袁熹明不能否認自己的心機太過深沉,明明還瞞著她兩個人早已是合法夫妻的事實,卻還裝出受傷的落寞模樣,讓她對他升起一分內疚。
他半垂下眸子,想要遮掩幾分眼中的深沉,然而下一秒,他就發現自己的手被涂千雪給握住了。
他一愣,卻沒有抽開手,而是直視著她,在她那雙顯得澄澈的眼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那樣的。」她說,眼里有著歉意和內疚。
他不說話,只怔怔的看著她,卻讓涂千雪繼續誤會他是因為她不小心說謊騙了他,才會如此失落。
涂千雪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心軟的人,但事實上,她就是個心軟到沒原則的。
要不然,她當初不會看兩個可憐的孩子在村子外邊乞討,就把他們帶進屋里養著,還讓他們喊她一個黃花閨女娘;也不會明知當初受傷的袁熹明是個大麻煩,還是把人帶回家,好飯好藥的救活。
心軟無藥醫啊!涂千雪總在做了好事後,就無比唾棄自己的心軟,只可惜這就像是一種習慣,一旦養成了,就再也戒不掉。
比起那些絞盡腦汁的解釋,她寧可道歉來得痛快。因為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包不用說……她真的見不得他這副落寞蕭瑟的樣子。
是心疼嗎?她反問著自己。是因為把這男人放在了心上,所以無法容忍他受半點委屈吧!
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年輕時曾說過一句豪語︰我愛的男人,是要拿來寵的!
既然他全心全意愛著她,那麼她小小的寵愛一下自己的男人,也沒什麼不好,對吧?盡避她總覺得他還有什麼事情隱瞞著她……
「你不用說違心之論,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秘密,我知道你還沒完全把心放在我身上,有些話無法對我說出口也是應該的……」他以退為進的想要抽開自己的手,但如果涂千雪這時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中所隱藏的神色,就會知道他現在的心情跟失落半毛關系都沒有。
「真的不是這樣!」她抓緊他的手,臉上有些別扭,「我都已經跟你來京城了,你怎麼還能說我沒把心放在你的身上?!」
若是真沒把心放在他身上,她又怎麼會千里迢迢地跟他來?若是真沒情意在,憑他說破了嘴,她也不敢在陌生的世界里,踏出那個熟悉的小山村。
袁熹明听了她的話,心里止不住的喜悅,只是臉上的神色依舊淡淡的,「你別哄我,我知道你向來心軟,說不定是同情我……」
「袁熹明!你這是小看我了,若只是同情,我會讓你吻我嗎?」她揚聲反駁,不期然地看見他含笑望著她的臉,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臉上染上氣惱的紅暈。「你騙我!」
「沒有!我是真的傷心了。」他眼楮一眨也不眨的,把自己剛剛的表情合理化。他的手反握住她的,聲音低低的輕訴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歡喜,能夠听見你親口說出心里有我,就算下一刻就是我的死期,我也心甘情願。」
她咬著唇,頭輕側一邊,不敢對上他的眼,他眼里的深情像是漩渦,搭配著直白的情話,讓她不只耳根發熱,甚至覺得只要再多看他一眼,自己說不定就會淪陷在他毫不掩飾的情意中。
她的聲音細弱蚊蚋,「哪有那麼夸張了,我……這樣的話我就是不說,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們不是早說了要當真夫妻的?」
「是啊!」只是一直沒听見她親口說出來,他總會有那麼一點不安。不安著她不說出口的話,不安著她若有似無的距離。
他的心總是懸吊在半空中,升不得、落不下,直到剛剛,他才終于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似乎一瞬間,殘缺的心就成了圓滿。
他凝望著她,直到她回以羞澀的一笑,他握緊她的手,兩人才又把話題從感情繞回正事上。
那天白子愈坦白自己的身分後,涂千雪一開始還沒回過神來,甚至沒把這個男人跟自己想找的「白子愈」連結在一起,畢竟把一個神秘莫測的人跟像是登徒子的怪男人畫上等號,怎麼想都很奇怪。
直到昨日有一封拜帖送到她手上,上面寫著教坊司,落款又寫著白子愈的時候,她才相信,原來自己真的撞見想要找的人了。
只是……還沒找到人的時候,她忐忑不安地想著哪天見到白子愈,該怎麼開口詢問那兩件棘手的問題才好,可是等人找到了,她卻要先想一想該怎麼道歉比較好。
誰讓她嘴快,在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後,她只冷哼了一聲,不只賞他一個閉門羹,還罵了一句登徒子呢!
就是因為如此,加上帖子上也說不要告訴別人,她才會下意識的想否認自己有心事這個事實,但實際上,她早就內疚到不行了。
兩個孩子的事情她還沒那麼擔心,因為瞧過白子愈看著兩個孩子的樣子,說他像狼看見肥肉都不為過,但想要讓他幫袁熹明解除身上的詛咒,她就覺得希望有些渺茫了,誰讓她無緣無故的就先得罪了人呢……
「所以說就是這樣……對不住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就是白子愈,就算他要我下跪道歉也行,只要能夠讓他消氣,幫你解除詛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