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胡定存拎著一整籃飯菜來到小宅子前,想起之前來這兒的情況,再看看如今的樣子,不免心酸欷吁。
世事無常,不過就是半個月的時間,誰知道卻已經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看著宅子里默默無聲的下人,熟門熟路的往里頭走,最後來到一間臥房里,看著那個提筆卻不知道已經呆坐多久的文致佑,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人都還沒找著,你怎麼就日日這樣要死不活的樣子?」胡定存說完,沒好氣的將東西扔到桌上,也不管是不是壓住了許多寫了字的紙,自顧自的又扯掉一些散落在椅子上的,大剌剌的坐了下來。
文致佑充耳不聞,只是抿著唇,眼神有些空洞的看著紙,有些干澀的問︰「如……何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如果不是胡定存這些日子早已經被問習慣了,也不會知道他是在問什麼,他有些挫敗的回道︰「沒有,沒消息。」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從河宴的意外到現在,已經大半個月過去了,與其說還抱有一絲希望尋生,還不如說已經沉澱了悲傷在找尋死者。
這樣的回答文致佑不知道听過多少次了,他面無表情,並未搭話。
這段日子以來,他夜夜無法入眠,每次一閉上眼,看見的都是那天莫縴縴落水後被桅桿給砸到頭往水里沉的畫面,他的心揪成了一團,像是被人狠狠的掐著,讓他一次又一次的反問自己,為什麼那天要帶著她一起出門?為什麼不將她帶在身邊,早早讓人將她安全的送上岸?為什麼……被留下的是他一個人?
從每想一次,淚就無聲的滑落,到如今眼楮干澀紅腫卻再也哭不出來,他心底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早已成了無盡的黑暗,他每日除了空等,就是想找出最後一點線索,抓出依舊隱藏在暗處的藏鏡人。
他絕望木然的神情,讓胡定存看了也有些不忍,那天的計劃他也是執行者,卻怎麼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另外一波人是沖著文三叔而去的,船身乍然爆炸起火,所有人幾乎在一瞬間都跳落湖中,他和布下的人手第一時間都只能盡量往文三叔還有文致佑兩人的身邊靠,誰也沒想到那個最後才逃出來的胖花娘。
湖面上一片混亂,火焰爆裂聲,碎裂的船身逐漸支解,還有周遭許多人的呼喊求救聲,太多雜亂的聲音掩蓋了那個胖花娘的呼救聲,即使文致佑在第一時間瘋狂的想往還沒沉沒的船身游去,可那胖花娘跳下船的時機也太不湊巧,折斷了好幾截的桅桿,居然隨著她跳入水面的時候跟著砸了下來。
他遠遠的看著似乎是砸中了頭,顧不得其它,也只能趕緊追上文致佑,將他打昏了送上岸。
不是他狠心,而是在看到那畫面的時候,他已經用過往的經驗替那個胖花娘給判了死刑。
水面上殘留的一塊塊木板,邊上都帶著尖刺,有一些因為靠近火源處,甚至在水面上還持續燃燒,他送走了文致佑後,馬上帶著人往那一處救人,只是混濁的水面上始終沒有她浮上來的身影,水面下的搜救也有很大的困難,讓他只能在文致佑醒來之後,跟著他看著湖面上一片殘骸時,硬挨了他一頓拳頭而不作聲。
文致佑在岸邊不吃不喝撐了兩天才暈過去,讓他給送回來,只不過醒了之後就一直是這個死樣子,即使勉強塞點東西進嘴里,不多久也會全嘔出來。
「快吃點束西吧,你都幾日沒正經吃飯了。」胡定存嘆息著,默默的從籃子里拿出飯菜放到他面前。
一如以往,文致佑還是連看都不看,兀自發著愣。
胡定存也習慣了他這副模樣,抽走他握著的毛筆,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又勸道︰「多少吃點吧,最後的人還沒抓到,你如果先倒了,誰還替你那個胖花娘討公道?」
文致佑一听,慢慢的低下頭,木然的眼神突地多了幾分冷戾,他一口一口將吃食塞進嘴里,那僵硬的動作,彷佛他不是在吃東西,只是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見狀,胡定存也不再說話,拿了自己的那一碗飯吃起來,兩個大男人面對面坐著吃飯,氣氛卻沉寂得可怕。
就算飯菜再美味,兩個人也吃不出其中的差別,胡定存也不過就是隨便吃了兩口就放下,文致佑還比他早放下模子。
胡定存收拾了兩人的碗筷,走到門前才停下腳步,背對著他,淡淡開口,「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那樣的決定。生或死,我只能保一個的話,我只能先救最有希望的那一個,更不用說你是我的好兄弟。」
文致佑沒有抬頭,重新提起筆重重的在紙上染上墨漬,粗嗄沙啞的道︰「我知道……我沒怪你。」
他怪的是自己,怪自己的思慮不周,怪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悲傷的是,直到失去了,他才恍悟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胡定存咬緊牙,眼眶也微微泛紅,他的耳力讓他即使不回頭,也能夠听見像是水滴落在紙上的細響。
直到這一刻,他似乎也明白了文致佑心中的悲傷到了什麼程度。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以前不懂得這句話的意義,現在懂得了,才知道那是光看都是讓人傷心的一句話。
兩個男人各自傷心,沉悶的氣氛蔓延在彼此之間,突然一陣突兀凌亂的腳步聲從遠處急促傳來,打破了低沉的僵局。
文致佑完全不在乎外頭的動靜,胡定存卻是半惱怒又帶著好奇,不知道到底是哪個膽子大的,居然敢在主人家心情不好的時候,不縮緊手腳做事,反而還這樣粗手粗腳的。
他皺緊眉頭,大聲吼道︰「是哪個沒規矩的,還不自己下去……」領板子,可他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個傻乎乎的丫頭從另一頭沖了過來,猛地急停在他面前站定。
「啊!胡公子也在啊!」
他認得這個小丫頭是那個胖花娘的丫頭,那天她倒是好運,因為拿東西沒跟上,後來就在岸邊等著,因此逃過一劫。
「是,我也在,怎麼,現在沒人管著你,你就能這樣沒規矩?小心我把你送回春鵲那里。」
杏花可不怕他的威脅,而是一臉興奮的道︰「先別說那個了,胡公子,我現在有大事要說呢!」
「什麼大事?現在就是皇帝老子來了,都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她就打斷道︰「我看見姑娘了!她在逛街市呢!」
這個消息實在太過震撼,讓胡定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猛抓住她的肩膀,心急的再次確認道︰「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她興奮又激動的再說了一次,「我說,我剛剛瞧見姑娘在逛街市,是真的!那絕對是姑娘沒錯!」
文致佑不知道何時從房里快步走了出來,一雙眼瞪得好大,彷佛要將杏花給吞下肚一般。「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杏花自然知道自從姑娘落水後,文公子的消沉傷心,怎麼也不敢拿這件事來胡說,怕他不信,她一臉認真的又道︰「我要是說了謊,就天打雷劈五雷轟!」
「你在哪里看見的,快帶我們去,快!」文致佑連一刻都不想多等,也不管自己趿拉著鞋子,衣裳也凌亂、布滿皺褶,扯著杏花的衣領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我!」胡定存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轉折,也顧不得湖那頭還有人等著他發話去找人,隨手丟下食籃連忙追了上去。
胡定存在看見眼前那個笑臉盈盈的胖花娘時,忍不住喃喃道︰「原來真的有奇跡……」
不過明明見到了正主,他們卻不敢上前去,只能在邊上默默的看著,這樣的情景對照眾人大半個月來的傷心難過,實在突兀,胡定存瞄了杏花一眼,杏花又瞥了還在怔愣著的文致佑一眼,最後兩人同時搖搖頭,都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
罷剛他們三人沖到兩條街外的街市,沒走多遠就看見莫縴縴從一間首飾鋪子里走出來,文致佑急忙上前想確認她安好,也想問問她為什麼都不回來找他,結果他人都走到她面前了,她卻連看都沒有看向他,好似他只是個陌生人。
他錯愕的看著她頭也不回的從他面前走過,不禁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他面前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並且用一種悠哉的氣對他說話——
「呦!這不是文家的少爺嗎,怎麼失魂落魄的站在這里啊?怎麼,河宴上損失太大了?」
文致佑面無表情的抬起頭,入眼的是一個穿著朱紅色綢袍的張揚男子,在這個時候他並不想和他正面對上,更別說他仍懷疑他就是背後主使者,他冷冷的道︰「滾!」
「唉呀呀,我說文公子啊,听到你這麼不客氣的對我說話,還真是難得。」花正堂揮揮扇子,桃花般的俊臉漾出妖孽的張揚笑容。
「我現在可沒心情和你說這些廢話,你……」
「來,縴縴,過來一下,舅舅跟你介紹一下,這個文家公子跟咱們家沒什麼好交情,最近還養了外室,活月兌月兌就是個壞男人,以後你看見他,可得有多遠躲多遠,明白嗎?」
莫縴縴本來被街邊一個賣糖葫蘆的給吸引了注意力,被舅舅一個招呼,就乖乖的跑回花正堂身邊站好,卻沒想到他一開口卻是這樣得罪人的一番話,她有些尷尬的看著文公子,發現他正用一種復雜又渴望的眼神直望著她,讓她心不自覺微微悸動,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躲在舅舅身後。
她輕應了聲,也不管是不是沒有禮貌,就是低垂著頭不再抬頭了。
她也覺得自己很奇怪,為什麼才第一次見到文公子,心頭會有種酸酸澀澀的感覺呢?尤其見到他瘦得不成樣子,身上穿的衣服又皺又帶著灰,就忍不住想問問他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花正堂注意到文致佑看著自家外甥女的眼神不太對勁,皺著眉想起莫縴縴的傷所造成的失憶,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這人有什麼牽扯,也就放棄在這個人面前炫耀一下最近春風得意的心情。
嘖!說來說去也得怪他那任性的姊姊和姊夫,說什麼孩子大了,他們要去雲游四方,還不負責任的將孩子送到京城里讓他顧著,可剛好前陣子他正好不在京城,等收到消息的時候,這人照理說都該到京城了卻沒見到,他忙著派人四處去找,誰知道就那麼剛好,他派出去的人半點消息都沒有,而他正好想去看看今年的河宴辦得多張揚的時候,卻幫著救回了自己的外甥女,不得不說這也算是自家人的緣分。
「人家文公子事業可大著,肯定忙得很,我們就不打擾他了,我們繼續逛街去。你想要什麼就跟舅舅說,舅舅身上窮得只剩下銀子了,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啊!」說著,他輕護著她的肩轉身就走,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施舍給還死命盯著他們的文致佑。
哼!不管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他的外甥女現在可是只記得剛進京來找他的事情,既然老天如此安排,他自然也樂得當做什麼都不知道,至于文致佑那個臭小子,平日跟他作對的時候還少嗎?他等著看看他有多落魄都來不及呢,怎麼還會因為可憐他,就把白白女敕女敕的外甥女還給他。
就兩個字,作夢!
看著兩人走進人潮,逛著小攤販和店鋪,胡定存也陪著文致佑,遠遠的跟著花正堂兩個人走,才有了和杏花兩個人兩眼相覷的一幕。
這人都找著了,結果胖花娘卻成了最大對手的外甥女?!要胡定存來說,這世界變化得太快,他都有點跟不上了。
文致佑跟了許久,直到花正堂喊「馬車來,跟著莫縴縴一起上了車往花家走的時候,他才轉身往回走。
胡定存憋了許久,終于問出口,「這……這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是要搶人呢?還是要打听打听這前因後果啊?」
文致佑沒停下腳步,反倒越走越快,表情也不再木然失神,如今的他,重新找回了沉穩和自信,還有那種運籌帷幄的魄力,他的眼神閃著堅定的光芒,毫不猶豫的回道︰「打听自然是要的,至少我要知道她為什麼變得不認得我了,但不管原因為何,我現在就去打點禮品,請媒人去提親!」
失去過一次,不管她現在是不是還記得他,他都要用最快的速度,正大光明的將她搶他的身邊。
這一次,他要給她之前來不及給的名分。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輕易的放手。
花宅。
「給我滾出去!」
隨著花正堂一聲怒吼,一堆綁著紅綢的禮品從花家大門口給扔了出去,跟在最後的是穿著一身好衣裳的官媒。
「唉呀,花大爺,您听我好好說說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您的外甥女就是再好的人才,讓您想將她多留幾年,您也得替她尋個好親事不是?如今文家大公子托我來說這門親,那可是上上好的好人家,更別說文家大公子的人才相貌也是京城里數得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