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戚的喪禮在綿綿細雨中舉行,安家謝絕了所有同事與朋友,甚至連唐以牧也不能參與喪禮,只有最親的家人送她最後一程。
安淨打著黑傘站在外頭,望著黑煙裊裊上升,目送著安齊離去。
她知道安齊不會願意讓人看到自己那面目全非的樣子,所以沒有公祭、沒有瞻仰遺容,他們用最簡單的方式,迅速的處理她的後事。而且挑了一個精致美麗的骨灰壇,盛裝完美的姊姊。
安齊是在德國郊區酒後駕車,摔下懸崖,尸體淒慘無比,扭曲而焦黑,一點都不像美麗的她。德國警方從她身上的證件找到身分,護照寫的是安淨。
這令她的同事很匪夷所思,跟他們來德國談生意的明明是安齊,為什麼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當他們在德國跟安家人踫面時,才見到原來是雙胞胎的另一位。
安淨被迫繼續假扮安齊,她說因為這個案子她不會輕易放手,所以才委托妹妹前來商談;這個理由扯得很牽強,因為她知道姊姊的同事們都很狐疑,尤其是小舒從頭到尾都帶著質疑的眼神瞪著她。
那個行事作風都是安齊的人,結果是妹妹安淨?安淨怎麼可能如此了解公司的事情,以及該廠商的運作情形?
安媽沒有給他們太多懷疑的時間,致謝後直接走人,這點小紕漏早被安爸安媽看出來,事實上在新婚第二天,安淨跑回娘家時,就被他們識破了。
但他們什麼都沒說,是因為知道自己女兒的個性。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大女兒竟然會為了工作,連婚禮都可以扔給妹妹代打?安淨永遠言听計從,還真的代姊出嫁,卻跟唐以牧發展出異樣的氛圍……
他們能說什麼?什麼都還不是該開口的時候。
但造化弄人,誰料得到安齊會客死異鄉?
「合約談得很不順利,所以你才會喝酒,對吧?」安淨對著靈骨塔上的精致骨灰壇說著。「甚至做出酒後駕車這種事情……」
淚珠不停滾落,她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為什麼好端端的安齊,會突然就這樣消失了?
「安淨,你別再哭了。」安媽走了過來,溫柔的摟過孩子的肩。「逝者已矣,你要考慮活著的人。」
「活著的人?」
「你跟唐以牧。」安媽愁容滿面的望著她。「你要以安齊的身分,繼續跟唐以牧活下去,還是?」
是啊……安淨死了。
對外而言,死的是安淨,活下來的是安齊。
「我……我之前居然還希望安齊永遠不要回來。」她痛苦地捂住臉頰。「這是報應、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
「不!安淨。」安媽趕緊將孩子緊緊抱著。「這是天意,這是安齊酒後駕車造成的結果,跟你沒有關系。」
「就是我!我想跟以牧在一起,我希望她不要回來,我好惡毒、我好邪惡!」安淨埋在母親懷里放聲大哭,「現在她真的消失了……以我的名字死了。」
安媽只是將孩子抱得更緊,現在說什麼都是多余。
這是孩子們自己的選擇,一個選擇工作,一個選擇接替,也承受了愛情,接下來是命,安齊以安淨的名字喪生,安淨卻必須背著安齊的名活下來。
安爸由外頭走進,就看到母女倆哭成一團,泣不成聲的是安淨,她哭到全身都在發抖。
「唐以牧來了。」他緊皺著眉,說出了驚人的名字。
安淨當場倒抽一口氣,猛然抬首,臉色蒼白。「不,我不想見他,我不能。」
這場喪禮連唐以牧也被婉拒在門外,他自然覺得非常奇怪,安家把喪禮守得跟成吉思汗下葬似的神秘。
「孩子,你不能躲一輩子啊。」安爸嘆了口氣。「他很擔心你,我看得出來,唐以牧是真的很愛你。」
「他以為我是姊姊——」安淨低吼著,呈現狂亂的狀態。「他娶的是安齊,記得嗎?不是我這個又迷糊又笨拙的安淨!」
「不……媽看得出來,他喜歡的就是你這個又呆又笨拙的安淨。」安媽拉住了她的手。「他跟安齊之前並沒有熱戀的氛圍,是跟你在一起後才有的。」
「那又怎樣?媽,他娶的是安齊,他追求的人是安齊!」她歇斯底里的哭嚎起來。「完美而聰明是必備的一面,他現在或許真的喜歡我的迷糊,但必要時,他還是要我的精明,我還是得變成安齊……」
安淨的聲音在靈堂里回蕩,父母親只能皺著眉,心疼不已的望著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點,還有件事。」安爸語重心長的說著,「關于工作,你必須放棄鋼琴家教,以安齊的身分回去上班嗎?」
咦?安淨倒抽了一口氣。
是啊,她現在是安齊的話,就必須概括承受安齊的所有東西,不只是婚姻,還包括了工作、朋友及世界。
「不……不,這太離譜了!」她焦急的跳起來。「這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我沒有那個能力的,一旦到了公司,那些同事很快就會識破我……」
「安淨,你冷靜一點。」安媽再次把孩子扯過來。「你可以辭職,很多事有變通方法的。」
「啊、對啊,我听說德國廠商最後跟另一家簽約了,所以安齊才會買醉,她不能面對人生中的失敗……可以用這個為理由,你干脆辭職。」安爸也幫著出點子。「然後說你想休息一下,教教琴也好,這樣還可以常回來。」
「鋼琴教室就設在我們家,你不但可以常回來,又不會被唐以牧發現端倪。」安媽也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兩老你一言我一語,站在一旁的安淨卻覺得茫然。
遙望著骨灰壇。她的人生要因此而改變嗎?一場代打的婚姻,最後讓安齊把她的人生全部都拿走了。
她終其一生,都要以另一個人的樣子活下來嗎?
「好了,暫時這樣,我們再從長計議。」安媽拉過了她。「唐以牧在外面等一會兒了,你趕快出去。」
以牧……安淨全身又開始顫抖。她不敢面對他,因為他的妻子已經不存在了!
半推拒之下,她還是被帶出靈骨塔外。
唐以牧歷經半個月,總算再見到愛妻,焦急的立刻沖上前。
「媽。」他還是顧及禮貌,先跟安媽打個招呼,旋即撫上老婆的臉龐。「你怎麼哭成這樣?有沒有吃飯?為什麼這麼瘦?」
他拿出帕子,為她擦掉不停涌出的淚水,以掌心撫著她的發,眼底盈滿憂心的望著她。
他愈擔心,她就愈自責;他表現出愈心疼的關懷,她就只是更想逃避。
他眼底望的是安齊,這一輩子都只有安齊了。
原本奢望可以永遠跟他在一起,現在這個願望成真了,但是她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心底只有濃濃的悲傷。
因為她並不希望姊姊死,她並不希望以另一個人的身分活下去,更不希望終其一生,被深愛的男人喚作另一個名字!
淚珠串串滾落,只是望著他就足以讓安淨心碎,唐以牧難受的將她揉進懷里,只以為她是承受不住妹妹去世的打擊,他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邊。
「爸、媽,我先帶安齊回去了。」他不想讓她在外頭吹風受寒,決意先行一步離開。「我請司機開車送你們回去。」
「啊,不必、不必,我們自己走就行了!」小康家庭慣了,安爸沒有那種變成富豪的習性。
「不行,還是讓小張開車吧。」唐以牧擔心的是這家人傷心過度,萬一分神就不好了。所以轉身一吩咐,司機立即領命。
安淨啜泣的回首望向父母,安媽緊鎖眉頭,神色凝重的回看著她,只叫她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好了,我們回去。」唐以牧極其溫柔的說著,緊摟著她,怕她一摔就會碎去似的,攜著她走下階梯,往白色座車前去。
沒有說話,安淨哭泣不已,任由他將她安置在前座、為她系上安全帶,還遞了一盒面紙給她。
回家的路上,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僅是握著她的手,給她一股支撐的力量。
殊不知,那已經變成她痛苦的來源。
「太太、太太回來了!」
人都還沒靠近門口,安淨就听見一屋子的喧鬧,佣人們全擠到門外來,大門敞開,每個人都憂心忡忡。
阿珍嫂見著憔悴的她更是大驚失色,喃喃念著怎麼瘦成這樣,圍裙一撩就回身往廚房忙去。
其他人又接包包、又遞拖鞋的,讓安淨覺得好溫暖。身後的男人正為她取下頸子上的圍巾。
「阿珍嫂煮了些雞湯,你不餓也先喝一點。你看起來像幾天沒吃飯了!」
她紅著眼眶,本想直接回房間休息,但是看見廚房里忙進忙出的身影,阿珍嫂端著一大鍋雞湯走出來,她就說不出口。
阿珍嫂為她盛滿一碗雞湯,她只能虛弱的說謝謝,拿起湯匙舀湯入口,多是食不知味。
她正以安齊的身分待在唐家、待在以牧身邊,接受這些根本不屬于她的厚待。不管是佣人的服侍,甚至是這碗雞湯,都是為了安齊而存在的。
「你別再自責了。」冷不防的,坐在她身邊的唐以牧開了口。
安淨不免倒抽一口氣,瞪大雙眼瞅著他。他說什麼?為什麼他會知道她正在自責?
「我知道你很後悔派妹妹去代替你談生意,但這是命。」唐以牧心疼的撫著她的頭。「她酒駕不是你的錯,你不能把事情都往身上攬。」
啊……原來他指的是這件事。
他以為她的內疚,是因為請妹妹去德國,然後妹妹又客死異鄉。這跟事實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呢。
「雖然我很驚訝,你竟然會請雙胞胎妹妹代替你去談生意。」唐以牧提到這點時,難掩懷疑。「長得相似是一回事,你不是非常重視這個案子?婚前你說你經營了三年……」
安淨一怔,默默的點頭。
是啊,重視到扔下自己的婚禮,以牧某方面真的很了解姊姊。
「我……」她抬起頭,欲言又止。該說出實情嗎?就選現在告訴以牧,坐在他面前的是安淨!
「或許她跟你一樣聰明吧?」唐以牧逕自接了口,不願再看著她淒楚的雙眸。「這也代表你真的很相信她,才會願意委托她做這件事。」
安淨深吸了一口氣,渾身不住的顫抖,淚水再度滴入雞湯中。
她跟姊姊才不一樣,她們除了外表一樣之外,頭腦截然不同,姊姊才是精明的那個,所以她才會親自飛往德國,把婚姻丟給她。
但是,以牧說對了一件事,姊姊是否百分之百的信任她?
信任她可以勝任偽裝這個角色、信任她可以假扮成功、信任她能夠應付跟以牧之間的一切,直到她回來為止。
可是錯了!安齊看走了眼,因為她的胞妹不但愛上她的老公,還暗自祈禱她干脆永遠不要回來,這樣她才能永遠佔據唐以牧。
「我要回房間了。」安淨推開椅子,一個人起身就往樓上奔去。
佣人擔憂的想追上,卻被唐以牧制止。
他知道她身陷于悲傷當中,一時難以自拔,更別說是雙胞胎妹妹,听說雙胞胎總是相當親密……雖然安齊幾乎沒有提過。
偶爾一兩次,他曾听過她隨口提起妹妹的事,記得她說過那是一個跟她相反的妹妹。
相反?他記得他不懂她的意思,後來安齊只用了「優柔寡斷、笨拙迷糊」八個字來形容,然後就帶開了這個話題。
若誠如她形容的特點,那她怎麼敢把這麼大的簽約案交給這樣的妹妹去洽談?這點令他匪夷所思,更別說整場喪禮保密到家,連身為丈夫的他竟然都不在喪家之列?
他甚至連靈骨塔位都進不去
當一個疑點產生時,就像挖蕃薯一樣,挖出一個,後頭就有成串在等著,一個連接下一個,連綿不絕。
心頭有很不安的想法,唐以牧雖然覺得有些荒唐,但唯有證實所有的疑慮,他才得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