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林方笙拉起黑衣男,湊臉將對方看了個仔細,低眸時,覷見對方黑色外套底下的襯衫有些眼熟;他拉下外套拉鏈,確定那件襯衫是鄰近一所綜合高中制服。
他習慣性岔著腿,兩手抱臂。「在學生?」
「干你屁事!」黑衣男子瞪著他。
林方笙微挑眉,點頭笑道︰「的確是不干我事,管你要偷要搶要殺人放火都與我無關,反正吃上罪的是你。」
方才兩臂交抱胸前時,左手觸及一片濕黏,他憶起什麼,忽笑了笑,說︰「我這人什麼都不好,只有一個優點--我很會記仇。看見你身上制服時,本來想著念在你還是學生,不想看你人生留下太多污點,打算手上這一刀就算了;不過你毫無悔意,這一刀肯定會記上,等等好好跟警察大人說明一下。」
右手臂上被劃了一刀,是他警戒不夠。
這賊夠狡猾,擺明了要耗他體力,一路穿過兩棟建築物,又跑上操場;他本該能迅速追上,偏今日這身正式衣褲,還有底下皮鞋,令他無法伸展開來。他少了平時速度,只能一路緊追上了跑道,才終將對方逮住,卻不想對方身上藏有刀械;當他看見銀光晃過時,已不及閃躲,臂上硬是被劃了一刀。
打落對方手中利刃,卻又讓他趁隙逃了;他再追,方追出校門口,一頂安全帽精準砸上對方……對了,安全帽。
他回首,意外老板娘還在,正欲開口說話,她已先問出口。
「你受傷了?」听見他對那竊賊所說的話,路嘉遙才仔細去看他,發現他右臂袖子確實染紅一片。
「不要緊,等等包扎一下就好。倒是你……你怎麼會在這?」他一邊說,一邊拉下袖子,扣上衣扣,按住傷口。
「我是因為突然想到你沒有留--」路的那端紅光閃爍,她望向燈源處,一眼便認出是警車,道︰「好像是警察。」
在店門口,她拿著他給的鈔票,怎麼想都不對。一千元不多,但也是錢,萬一錢放著,他卻忘了來吃湯圓,那她怎麼處理剩下的錢?他也未留下任何資料,她上哪找人還錢?思慮後,她便拿著鈔票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理仁門旁圍牆,覷見他坐在花台上和圍牆上的男子說話。她本不以為忤,可靠近時,听見了部分內容,才發現圍牆上那男子似乎是翻入校園偷竊被他逮到;她不作聲,靜靜隱在停放路邊的休旅車旁,听著他們的對話。
知道他已報警,但見他又翻牆進校園去追竊賊,她也沒多想,只知道自己也該做點什麼,便拿了路邊機車上的安全帽追了過來。現在,看著那部已緩下車速、準備停車的警車,她知道這事情已可以順利解決。
「總算來了。」林方笙順著她目光,看向逐漸靠近的警車,最後車子在校門口停下。在他邁步迎上前時,她又听見他的自語。
他語調略有不屑,說︰「真慢。」
慢?也是。最近的警局離這里,騎車不必兩分鐘。
她為他的自語笑了一下。
*
這輩子還沒進過警局,做筆錄這種事,只在電視劇里看過。
路嘉遙步出警局時,呵口氣,為這罕有的經驗。看了看表,時間已近凌晨一點;她看看周遭,想著是不是慢慢走路回去就好。
「怎麼回去?」林方笙隨後走出,見她遲疑著,開口問。
她側首看他,微微笑著。「在想是不是用走的就好。」
一名女子這麼晚搭計程車,確實會有所考量,但走在馬路上也不妥。「住的地方好像不遠?」筆錄時,他听見她說她住理仁中學附近。
「是不遠。你晚上才去吃過一碗湯圓呢。」
他恍悟過來時,笑了一下。「就是餐車後面的住家?」
她點頭。
「一起走吧。」他偏首邀約,不待她回應,逕自邁開腳步。
路嘉遙跟上。「你手傷要緊嗎?」他先被送醫院包扎,她在警局等做筆錄,一會時間後,才見他被帶進警局。
「不要緊。」
「不要緊?你衣袖都是血,真不要緊?」
他看了看染血的白長袖,道︰「確實縫了幾針,但真的不要緊。謝謝你,還幫我撿回外套。」他穿上西服外套,遮去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的衣袖,稍拉整衣領和衣擺,繞到她左側。
這舉止讓路嘉遙多看了他一眼。她帶著微笑,說︰「原來是體育老師,難怪看你爬牆的動作那麼俐落。」在警局時听見他回應警察的話,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與職業,也知道他今晚因參加一場慶祝餐會,喝了些酒,才會徒步回家,卻意外撞見竊賊翻牆而出的畫面。
林方笙看看她,噙著淺笑,道︰「你把安全帽當武器的功夫也很厲害,平時拿湯圓砸人?」
「才不是。」她笑出聲,「我家的湯圓食材很高檔,砸人不劃算。」
他忽停步,定定看她。
「怎麼了?」她睜圓美目。
「抱歉,今晚拖累你,還讓你進了警局。」
她愣了下,擺手笑著。「沒事。抓小偷這種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每個民眾都該這麼做的,而且經驗難得,挺有成就感。不過……」
「嗯?」他微揚眉。
「我以為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被關在小房間里做筆錄。」結果警察只是拉開椅子,要他們坐下,接著就拿出電腦開始進行筆錄。「然後,警察打字好慢,電視劇中的警察打字都好快……」
她是電視兒童嗎?他為她的言詞感到有趣,笑了一下。「應該是每個分局的情況不大一樣。至于打字速度……我感覺不管哪方面的速度,似乎都不大快;通常要有壓力時,速度才會快起來。」幾次發生學生單車遺失,後又有學校設備被竊,皆未能破案,更別說筆錄打字這種事了。
他非首次進警局做筆錄。剛接生教時,有個學生偷竊機車,因家長沒有時間陪同制作筆錄,最後是他這個生教組長陪同學生進警局,當時的警員打字速度一樣慢,十分鐘能打完的內容,硬是拖了一個多小時,還連篇錯字。
路嘉遙點頭。「也對。難怪剛剛警車到時,你會嫌慢。」
他不置可否,伸長手,含笑凝視她。「林方笙,理仁中小生教組長。」
「路嘉遙。」她只輕握一下他掌心,便松開來。短暫接觸,感覺男人的手很暖,也很粗糙。「所以你是體育老師,又是生教組長?」
「是。」他微低著臉,像看著地面上的影子,腳步不大,速度亦不快。
「我以為組長或是主任什麼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資深老師。」警察問話時,他個人資料她全听見了,知道他長自己兩歲。
「你是在稱贊我保養得好?」林方笙偏過臉龐,唇角有淺淺笑意。
她微微笑著。「這樣解釋也是可以。」她回想學生時期,道︰「我記得以前讀書時,學校里掛上組長或主任職稱的,真的都有年紀了,好像只有訓導主任是比較年輕一點。」
「因為訓導處管的是品格操性部分,年輕一點的比較有體力。」
「你是說……罵學生時比較大聲,打學生時比較有力?」
他只是無聲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麼,生教組長是管哪方面的?」她不大記得以前讀過的學校有生教組長這一職,印象中就是總務組長、學務組長、教務組長、訓育組長等的。
「和訓導主任差不多。從頭發、服裝,管到操行。簡單來說,訓導主任是我的主管。」
路嘉遙不知想到什麼,笑了笑。「是巧合嗎?我想到我國中和高中的訓導主任,正好都是我們班的體育老師;你是和訓導主任差不多的生教組長,也這麼巧是體育老師?」
「不是巧合,確實大部分的生教組長和訓導主任都是體育老師出身的。」
「為什麼?」她看他側顏,疑惑地問。
林方笙抿著唇笑。「因為體育老師常被認為有武功,比較制得住學生。」
「有武功?」
「比如跆拳道老師、柔道老師。」
「喔。」她恍然大悟,也被勾起好奇心,遂問︰「你教跆拳道還是柔道?」
「都不是。」他輕笑。「我教田徑隊。」
她瞧瞧他身板,很精實,但不若籃球員或棒球員般的健壯,原來是練田徑。
她又想,由跆拳和柔道老師來擔任生教組長或訓導主任還說得通;籃球或棒球佔著體格優勢,也說得通;但是……田徑?
「跆拳、柔道或是籃球棒球這些都說得過去,但為什麼會讓教田徑的老師任生教組長?」她跟在他身邊,慢慢走著,說話語調也輕輕緩緩。
林方笙悶笑數聲。「大概是……若打不贏學生,逃命時,跑得比較快。」
她呆了兩秒,笑出聲來。「上你的課應該很有趣。」
「恨我的學生比較多。」
「你很凶?」
他笑笑。「據說是。」
稍早前,在理仁圍牆外,听見他和那竊賊的對話,他聲音沉而緩,不躁不急,根本听不出凶意。
她又想起他姿態沉穩坐在花台上與竊賊談話的畫面。這樣的男人,若不是心機深沉,便是人生歷練豐富、懂得人情世故,否則怎能笑著面對竊賊?可轉念一想,他長自己兩歲,今年都三十二了,這年紀若還單純、沖動,難免顯得幼稚。
「現在的教育環境允許你凶嗎?」
「一直以來,訓導主任和生教組長扮演的都是黑臉角色,有些老師教不動,就會往訓導處送;對某部分學生來說,訓導主任和生教組長還是有些威嚴的;當然也有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的學生,端看情況來做較妥善的處理。」
「那……輔導主任就是白臉?」
他輕笑一聲。「是。」
「我記得我以前--啊,抱歉。」手機響了,她歉然笑道。
模出褲袋里的手機,路嘉遙接通電話。「媽,你怎麼還沒睡……沒事啊,已經做完筆錄……」她抬眼看了看。「我快到了,在小七門口了……我知道,你快去睡……不用啦,我又不餓。你先睡,我等等還有講座的內容要安排,大概要晚一點才能睡了……」
結束通話時,她抬首便見他轉進便利商店旁的巷道。記得他填寫的地址非這條巷道,他是打算送她到門口?她喊住他︰「林組長,你不用送到門口,我--」
「不差這幾步路,這麼晚了,得看著你進門,才能放心。」
她不再拒絕他的好意,道︰「對了,那一千元,我想--」
「放著吧,這邊的店家我幾乎都有放一點錢,你要是不相信,明天開店時問一下其他老板。」
「這邊的店家?」可不少。每家都放錢,那得放多少?他又是基于什麼?
林方笙像是知道她心里的疑問,徐聲道︰「田徑隊每天都要訓練,有時表現好,請他們吃點東西,通常我讓他們放學後自己過來找吃的,就從我寄放店家的錢里邊扣。部分是為了家境不是那麼好的孩子準備的。曾有學生連件保暖外套也買不起,吃的部分更是隨便;這年紀正在發育,每天還得有體力接受訓練,不吃飽一點、營養一點,怎麼有體力跑步?」
「像待用咖啡那樣的意思?」
「是。不過我只是給自己的學生用,心意上來說,是不及待用咖啡的。」
她點點頭。「不會。基本心態都是良善、有愛心的,所以我就不還你錢啦。」
「錢用完了再告訴我。」他笑著,在她家門前停步。
「當然!待用湯圓很有意義。」
他瞄瞄她身後。「餐車呢?」
「在那里。」她指著騎樓角落被帆布蓋住的物體。「應該是我媽推進去的,打烊後會把餐車推到里面。」
「我看你進門。」
路嘉遙掏出鑰匙,道︰「先進去了,再見。」
「再見。」他微頷首,見她進門,轉身朝返家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