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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夜晚,總是不寂寞。走在鄰近車站的中正路上,兩側商家雲集,騎樓前還有小攤販販售著飾品、假發、手表等等商品,因著西洋情人節就在明天,賣飾品的小攤還以粉紅色布置推車,甚是浪漫。
江幼心漫無目的地逛著,走馬看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稍早前,她回家陪雙親吃了頓晚飯,飯後便出來逛逛,怎麼想得到擦身而過的都是一對對情人,或擁抱或親昵耳語,也有不避諱就在街頭調情的。
瞧瞧那些女人們,在情人懷間笑得多滿足,真令人欣羨。
欣羨?她忽然停下腳步,不懂自己怎會有這種想法。是羨慕那對對的愛侶?還是傷感自己空窗多年的感情?生活不應該這樣的,與他分手這麼多年來,她哪年情人節不是自己一個人過的?誰又能說一個人的情人節非得這麼不快樂?
他離職就離職啊,她做什麼要為此感到這麼失落?他沒進柏木前,她不也在過日子?他那麼瀟灑,來去自如的,她又何必總在為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一句話而讓心情起落?
微抬面容,她想著,應該買點東西回去吃,放個音樂或是影碟,窩在沙發大吃特吃也能很幸福啊,反正明天是星期日,她一整天都無事,可以看片子看到很晚,再睡到自然醒。
這麼想的時候,忽然看見前頭街角的店家招牌,她記得從那里轉進,好像有一家咸酥雞,上次和Steven經過時,才想著有機會去光顧一下的……
心念一動,她轉過街角,一陣香氣便迎面襲來,口中泌出唾沫勾動了食欲。她禁不住誘惑,便加快了腳步,走到攤位前。
見油炸機前站了兩名女子,一名體態矮胖的短卷發女子正在炸著食材,另一名縴瘦的長發女子側著身在切青椒,她自發地取了籃子和不銹鋼夾。
宋蔚青低著眼將青椒切開,余光發現了客人的存在,「你好。」她招呼了聲,隨即放下刀子轉過身來。「需要什……幼、幼心姐?」她瞠大眼眸。
那一聲稱謂讓江幼心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抬臉,看著面前那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和那人幾乎一模一樣的大眼女子。她怔怔然。
「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蔚青呀。」宋蔚青拉下口罩,笑容甜美。
她粉唇張合幾次,才問道︰「你……在這里工作?」
宋蔚青轉頭指著身後屋子,道︰「我們住這里,晚上就在門前做小生意。」
「你們?」她一臉狐疑。
「我跟哥哥,還有我兒子。」
兒子?「你結婚了?」她訝然。
宋蔚青微笑地搖了搖頭。「我未婚生子。哥哥一定什麼都沒告訴你。」
要告訴她什麼?她垂下眼眸,似乎對與他有關的事再無興趣。
「幼心姐,沒事的話進來坐一下啊,我提前收攤好了,我們好久沒見了,十年有了吧?」
江幼心輕點了下頭。她其實沒去算過時間,分開的兩個人,一年和十年有什麼差別?那人都不在身邊了啊。想起那人,她看了看宋蔚青身後的屋子,那窗戶透著燈光,里面應該有人吧?
是真的沒有打算與他再有牽扯,她低下眼。「我還有事,所以——」
「怕遇見哥哥嗎?他不在。」宋蔚青猜出了她的心思,直截了當告訴她︰「哥假日晚上都在Blue駐唱。」
「駐唱?」她猛地抬首,詫異不已。他唱歌很好听,他對自己的歌聲也充滿自信,盼著成為優秀的聲樂家,那時他對流行歌曲很是不屑,說唱那種歌會顯得他很沒聲樂家的格調。可如今,他在夜店駐唱?
宋蔚青抿著唇笑,神色卻見傷楚。「我養孩子要錢,爸爸住在植物人安養院要錢,房租水電生活也都要錢啊。」
植物人安養院?她說的可是那個長相霸氣、性情卻是十分和藹親切的宋伯伯?他現在住在植物人安養院?
「你說的是……宋伯伯?」江幼心求證地問。
她和宋蔚南交往是瞞著雙親的,就連他送她回家也只能送到路口;但宋家對兩人的交往倒很開明,她因此常進出宋家,和那一家人甚熟,她印象中的宋父是很硬朗的,五官雖然冷硬,可待她也是客氣和善。
宋蔚青低下眼眸,輕聲道︰「嗯……我爸。」
宋家以務農為生,到了宋蔚南的伯父與父親那一代,轉行從事二手貨買賣,後來兄弟倆合伙開設了宋家電器行,因誠懇負責的態度,生意蒸蒸日上,全盛時期,中部縣市共有五家分店。
宋蔚南高中畢業前夕,宋父另一項事業投資失敗,資金慘賠不說,還發現妻子和一家分店經理曖昧不清,該店經理並疑似挪用公款,他找了妻子攤牌,爭執中卻因為高血壓發作而引起中風,送醫急救。
宋母趁著宋父急救期間,帶走了宋家所有能動用的資金,不知去向,宋家陷入一片混亂。而當時才高一年紀的宋蔚青,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可男朋友卻不認帳。她想拿掉孩子,宋蔚南不肯,還去痛打了那個男孩;那男孩為了自保,拿了身上的原子筆就往宋蔚南頸下插進,即便宋蔚南也受了傷,但仍因此被學校記了兩大過兩小餅,留校察看。
屋漏偏逢連夜雨,宋父在復健下原有好轉跡象,但一次復健時,看護一個沒留意,宋父不慎跌倒,造成左腦有血塊,術後成了植物人。
人性的考驗就在這里。宋蔚南的伯父欺這對兄妹涉世未深,私下賣了宋家電器,而原先他們所住的別墅本就有貸款未清,在還不出錢的情況下,別墅因此被查封拍賣。
「哥哥看上去雖然很嚴肅,可是他並不會動手打人,獨獨那一次……」陷入回憶的宋蔚青,擱在腿上的兩手不自覺地就抓著裙面。
「他帶著我去找那個人,對方不認孩子是他的,哥像瘋了一樣,卯起來狂打對方,我從沒看過那樣的哥哥,我知道他很生氣,也很心痛,我怕他打出人命,可是攔也攔不住,後來那個人趁哥不注意,拿了原子筆往哥的脖子插進,哥才不得不停下拳頭。他脖子在流血,卻吭也沒吭過一聲,然後就回醫院去照顧爸爸,那個晚上你去我家時,他已經在醫院待了好幾天了。本來對方家長要告哥傷害,可是因為我未成年,一旦訴諸法律,對方不一定就能得到好處,也許也要吃上誘奸罪名,所以這事情就這樣算了。」
「為了爸爸的醫療費、為了讓懷孕的我有安穩的生活,哥哥身兼數職,送羊女乃、送早報、送便當、人力公司,便利商店等等,只要雇主願意用他,他什麼都肯做……他曾經早上送羊女乃,中午幫便當店送便當,然後再去便利商店上晚班。他怕我營養不夠,買好的給我吃,自己卻只吃便利商店報廢的面包和便當……」時移事往,再談起時卻不是雲淡風輕,而是難掩傷痛。
江幼心見對座女子珠淚漣漣,她起身,在簡陋客廳一隅的電視機上頭找到一盒加油站送的面紙,她抽了幾張,遞給宋蔚青。
稍早前,她終究拒絕不了眼前這已為人母的女子的熱情邀約,走進這房子,听她娓娓道出這些年、這些事。
接過面紙,宋蔚青又道︰「有一陣子哥哥在人力公司工作,每天很早就起床,到工地去工作,貼磁磚、抹水泥,他什麼都肯做。我一次送便當去給他吃,還看到他叼著煙在開山貓車。哥哥以前是那麼優秀驕傲的人,那雙手彈鋼琴、彈吉他,身影是那麼迷人,可是當我看到他果著上身、眯著眼吸煙,一面在陽光下開山貓鏟土石時,我實在很痛恨自己,為什麼要連累哥哥受這種苦?我自己貪玩不懂事,跟人上床有了孩子,卻是哥哥在替我掙女乃粉錢和尿布錢,他甚至為了討好工頭,跟著人家喝酒、抽煙,說那樣叫搏感情!」
頓了下,吸吸鼻,她接著說︰「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哄孩子睡覺,接到工頭打來的電話,說哥哥從鷹架上摔下來。我去到醫院時,救護車剛到不久,我看到一條鋼筋穿過他小腿骨,整個都是血,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可是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再承受那樣的害怕。他傷好了後,我跪著求他不要再去工地工作。他跟我說,他一直以為人生很美好的,直到他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看到他的鋼琴被搬走、看到房子被查封時,他才知道人生也有很多無奈。他說為了生活,他不能不向現實低頭,所以他又去工地工作,一直到璋璋大一些了……」
江幼心狐疑地開口︰「璋璋?」她沒發現自己是哽著聲音問的。
「璋璋是我兒子。他不用女乃粉和尿布後,家里開銷才省一點。那時候哥哥去考了夜二技,晚上念書,白天在便利商店上早班,周六周日就在夜店唱歌。前兩年存了一點錢,璋璋也念大班了,我比較有自己的時間,他就花一點小錢去學咸酥雞,我們一起做生意。他怕我辛苦,還不讓我站油炸機,結果他自己時常被油燙到。他還說小孩子以後需要補習費,所以他還買了一部二手車,早上去市場幫人載水果青菜,順便批食材回來,假日也一樣在駐唱。」
她抬首,見江幼心滿臉濕淚,她起身,拿起手中的面紙幫她擦淚。
江幼心一愣,伸手緩緩觸上面頰,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已是淚漣漣。她眨了下眼,那淚珠不斷從眼臉冒出,沒有停歇現象。
原來他臂上那一圈圈的深褐,是油爆的傷痕;原來他能熬出好喝的粥,是因為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學會;原來他抽煙、他喝酒,是為了生活……
指月復擦過面頰的淚,怎知情緒竟是一發不可收拾,她忽然低著臉細細哭出聲來,秀肩一聳一聳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卻還為了他吻她而嫌他髒……
「幼心姐,你原諒哥哥好不好?他不是有心要那樣傷害你的。」宋蔚青眼眶又紅。「那個晚上,你焦急地找到我家來,我跟你說他去約會,那是騙你的,他才沒有什麼女朋友。他知道你找不到他,可能會跑到家里來,所以他要我騙你,他後來跟你說的話也是騙你的,他就是要把你氣定,他不想連累你。你離開後,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你的背影,還問我說,他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江幼心搗住嘴試圖掩住哭聲,可那淚水卻透過指縫滑下,順著她手背滑進衣袖,在布面上滲開,像她收不住的傷心與心疼。
「你哥……」她哭得連呼息都有些紊亂,喘了幾口才問出口︰「他……他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哥哥那麼驕傲,他才不會告訴你這些。當年事情發生時,我其實向他提過可以找你幫忙。我知道你出身音樂世家,家境很好,也許有辦法;可他怕你同情我們,怎麼樣都不肯跟你透露這些事;我大概也猜到他是不想讓你跟著他過這種日子。他曾跟我說過,光有愛情是不能支撐生活的,所以這些年來,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也沒自己的休閑時間,更下用說交女朋友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記著你。也許你不相信,可是他後來找了高中同學要畢業紀念冊,把你的照片從人家的冊子里偷偷剪下來,那個同學後來發現後,還打了好幾次電話過來,把哥哥罵得好慘……」
頓了下,又繼續掀兄長的底。「他去柏木上班也是為了你。你有一次和一個男人經過攤子前,我要他去追你,跟你解釋清楚,他是追出去了,可是回來時卻跟我說你和那個男人似乎不錯,他沒必要打擾你,結果沒多久就跑去柏木上班。還有,他在Blue很受歡迎的,很多女生主動追求他喔,我就曾經在他房里的垃圾桶看到粉絲寫給他的求愛信,他就那樣很沒品地把人家的愛心丟掉,說穿了他就是看不上那些人……明明就對你放不下心還死鴨子嘴硬,真是笨蛋哥哥!」說到這里,宋蔚青笑出聲來,江幼心亦跟著笑出來,兩個女人又哭又笑。
原來上回和Steven經過這里,看到那個站在油炸機前的背影是他;也就是那次,他誤會了她和Steven嗎?
他為了她進柏木,關注著她與Steven的感情,甚至誣陷Steven,一切一切,追根究柢,恐怕只是想彌補她。他希望看見她過得幸福吧?再有春酒那天,他攬著她說對不起,其實也是在為當年的事道歉吧?她還以為他是為了他誣賴Steven的事……這個男人,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事?
覷著她的笑顏,宋蔚青趁勢握住她雙手。「幼心姐,原諒他好不好?」
原諒他?在她也對他說了那麼重的話之後,在得知他背負著那長長的心事之後,該被原諒的究竟是誰?是他,還是她?
也許他們都沒有錯,只是因為當時都太年輕,不曾考慮對方的想法和心態,甚至是對方的動機,于是錯失了這些年。但也許人生就是要這樣,多痛幾次,方能成長,也才能更圓滿,更懂得珍惜。
她輕輕笑了幾聲,反握住宋蔚青的手。「我不知道你哥現在是什麼想法,我們一直都在傷害對方,不過我會想辦法挽回,努力和他一直走下去,最多就是……最多就是厚著臉皮再倒追他一次而已。」
他如此希望她過得好、過得幸福,那麼,她怎能不為他努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