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可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從來就不是個嗜睡的人,她是那種為了賺錢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的超人,睡覺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一種浪費。
別說她還身處在一個不熟悉的空間里,身旁的駕駛還是恩怨比山高的閻驤,照理說她應該要睜大眼楮全程戒備才對,怎麼會如此不設防的在男人身邊徹底睡死過去?
然,事實就是如此。
好像就是眼皮莫名其妙的重了起來,意識開始渙散,不濟事的腦袋跟著開始點呀點地亂點一通,渾身放松,然後她就睡著了。
柯可雅完全沒概念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當她睡眼惺忪的醒來,發現休旅車已經停止前進,她迷迷糊糊的撐起眼皮往車窗外看去,山巒迭嶂,群峰林立,放眼所及沒有半棟房子,最後她本能的往駕駛座看去——
沒人?!
表情驚愕的她冷意從腳底悚地竄上,直達頭皮。
她不假思索扯開嗓門高嚷,「閻驤!閻驤……」
听見呼喚的閻驤抵死不吭聲,心中忖想——哼,終于醒了駒,把人晾在一旁那麼久,終于知道要找人了出!
長指一邊滑著平板計算機,一邊品味這難得的小小得意掠過心口的滋味……
終于,柯可雅在休旅車的尾端看見了立著修長結實的長腿、拿著平板計算機滑動頁面查詢路線的閻驤。
迎面而來的山風吹動他額前的發,畫面美得像在拍海報……她整個人又不爭氣的閃神了一下,直到冷意襲身,方才清醒,畏冷的縮了縮脖子。
和車內暖呼呼的溫度相比,車外明顯涼了不少。
「會冷就去把外套穿上。」眼角余光看見她縮脖子,叮嚀月兌口而出。
懊死,他干麼這麼婆媽?一整個超沒男子氣概。
閻驤暗自責怪自己的時候,柯可雅已經跑回車上抓來外套披上,並且再度朝他跑來。
一在他面前站好,她小姐馬上發難,「干麼不應聲?差點嚇死我了……我睡很久了嗎?為什麼不叫醒我?」
他都不知道醒來眼前只有群山不見人影的感覺有多驚悚,她還以為自己被扔在荒郊野外了呢,阿彌陀佛。
「要也是我被你嚇死,這一路光是听你的打呼聲,我的耳膜就差點震破了。再說,叫有用嗎?我懷疑你兩只耳朵純粹就是裝飾用,根本不具備听覺功能。」閻驤沒好氣說。
「……怎麼可能一路都在打呼?你、你少胡說八道。」嘴上拒絕承認,心里卻忍不住想,不會吧,她當真一路都在打呼喔?天啊……小臉不由自主的漲紅。
「不信,我截一段影音檔給你自己評點評點。」
驚愕的抬頭,「你偷拍我睡覺?!馬上刪掉——」
瞟她一眼,閻驤沒回答,徑自走去打開後車廂。
「喂,听到沒有?欸,說話呀,干麼不說話——」柯可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畢竟沒有人會希望自己呼呼大睡的丑樣被公諸于世,那很丟臉欸.
「你再繼續欸阿喂地叫我,我就把檔案放到網絡上,供大家娛樂。」
「你——」她被氣堵的跺腳。早知道這樣,一開始打也要把自己打醒!可惡!
看她滿臉懊惱,閻驤這一路上的不平衡總算被小小的撫慰了……
活該她沒有半點助理的自覺,怎麼說他也是她老板,老板開車員工居然呼呼大睡,真當他是她個人的專屬司機啦。
「為了等你自然蘇醒,大好時光流逝,行程也被打亂,要是太陽下山前走不到庫哈諾辛山屋,你今天晚上就準備要睡帳篷了。」
扁顧著偷拍人家睡覺,不知道叫人起來,怪我哩。柯可雅月復誹。
「我們現在到底在哪里?」
「南橫公路進徑橋登山口。」他闔起平板計算機。
「南橫公路?!」天啊,她不過也才睡了一覺,居然就跑到南橫了。
柯可雅確認手表上的時間,繼而看向天色,現在已經傍晚五點了,目測不到一個小時太陽就可能完全下山,如果最後真的睡帳篷,也只能認了,她還不至于天真到認為荒山野嶺會有五星級大飯店等著她,她也沒有那麼嬌貴。
「我奉勸你別想得太樂觀,誰知道半夜會不會有台灣黑熊來跟你說哈。」
「真的假的?」柯可雅覺得自己要厥過去了。
與其像這樣千里迢迢跑來這忍受黑熊的威脅,他當初怎麼不干脆把她載到六福村野生動物園去,然後直接把她丟進獅子的柵欄里算了,光是少去這樣大老遠舟車勞頓的折騰,就省事一半。
「遇上就是真的,沒有遇上就是假的。」
這麼淡定?這男人是淡定紅茶喝太多嗎?
偏偏柯可雅就是淡定不下來,畢竟他們談論的可不是動物園里可愛的無尾熊、貓熊,而是充滿野性的台灣黑熊。
越想越緊張,「我想我們還是馬上出發吧!」
她恨不得手邊有類似火箭發射器的東西,可以把她和閻驤像火箭一樣咻地朝目的地發射出去,因為她真的真的一點都不想半夜被黑熊巡房。
「出發是一定要出發,不過出發之前,親愛的助理小姐,你是不是應該想想該怎麼把這些東西帶上?」
柯可雅貓了一眼,表情僵硬問︰「不會是全部吧?」
閻驤毫不遲疑的點頭。
「什、什麼——」柯可雅呆若木雞。
拜托呀拜托,能夠把偌大的休旅車後車廂塞成這樣,想必那些東西少不了也有好幾大袋,要她全部帶上,他當她是女金剛投胎的嗎?
「你不是說,只要你願意,這世界上沒有你柯可雅做不了的工作?現在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了。」閻驤伸出兩根手指頭,一晃一擺,提醒柯可雅兩倍薪資的賭注。
錢,柯可雅的最愛,不把它們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的賺進自己的口袋里,她不甘心!再者,這已經不只是賺錢這麼簡單的問題,這還關系著個人尊嚴。
她有不能輸的神聖使命!
閉了閉眼楮,柯可雅告訴自己,就當作是上健身房做重訓,她決定跟兩倍薪資拚了——
化身為馱獸,她一一扛起帳篷、睡袋、食物、鍋具、水……還有貴森森沉甸甸的相機跟腳架,學蝸牛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看她一個女孩子獨力扛起這些東西,老實說,閻驤還真有點小小的于心不忍,這有違他從小的紳士教養。
「你沒問題吧?」
「當然。」有點沉,但還可以。
「你確定?想放棄隨時都可以,我很彈性的。」
歪著頭古怪的看他一眼,「賺錢的機會擺在眼前,你會跟錢過不去嗎?不要想軟弱我。」
「你是有沒有那麼愛錢?」
「不只錢,還有尊嚴我也很愛。」
「我明明記得有人說,她才不會為錢出賣自己,問題是,你這樣不也是在出賣自己?」
「我是主動用我的勞力、我的汗水去換取金錢,跟那種被動拿自己供人玩樂來換取金錢不一樣,更別說是那種為了金錢去詐騙欺瞞,更壞。」
「但凡人都會撿輕松的路走,這是人性,是一種本能。」
「信念不能違背,態度不能扭曲。再說,輕松的路走多了,日後還不是得付出代價?想偷懶,老天爺又不是傻瓜。」
「人總有走投無路、不得不的時候。」
「其實,有時候那也只是人給自己行為合理化所找的借口罷了,關關難過關關過,一旦選擇了一次軟弱,就會有兩次三次四次……乃至于無數次,最後一輩子別想爬起來。就算爬起來,也會變成跛腳。」
「這麼倔強對你有什麼好處?」
「至少我心安理得,每天睡覺都睡得很熟很香甜。」
閻驤將黑眉挑得不能再高,臉上因為強忍笑意而表情古怪,「關于睡覺這點我完全無法反駁你,因為你確實是睡得非常熟非常香甜,而且還一路都叫不醒,我領教過了。」
他的揶揄讓柯可雅整張臉轟地燒紅,而且還一路紅到耳朵去。
咄,柯可雅你是超級大白痴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要不是兩只手都拿著東西,柯可雅真想掐死自己算了。
突然一個踉蹌,身上扛著十多公斤重物的她整個人往前撲去——
「小心!」閻驤一把拉住她。
半跪在地上的柯可雅傻傻的看著那只緊緊抓住自己、屬于某個男人的手,掌心里不屬于她的溫度是那樣熾熱的熨燙著她的肌膚,然後那個當口,身體里隱隱有一股情緒涌上,將她的心口漲得滿滿的。
其實,她一點也不像自己說的那麼堅強,剛開始扛起家計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觸不到底的流沙里,隨時都有可能被吞噬,漸漸的,是咬牙硬撐的麻木,她不是銅牆鐵壁,她的心也有被軟弱突襲的時候,脆弱時她忍不住會想,如果……如果……能有一只強大的手這樣緊緊拉住她,是不是她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她是睡得心安,但事實上,她睡得一點都不香甜,三不五時就會夢見自己被追債。
她不奢望擁抱,她要的只是像這樣一只手,緊緊的抓住她,讓她不要徹底跌倒,這樣就好,真的。
見她恍惚得厲害,黑漆漆的眼眸閃爍著孩子般的迷惘,像是迷路了似的,找不到出口,閻驤覺得自己整顆心像是被什麼一把揪緊,扭轉,他又疼又急問︰「柯可雅,你怎麼了?是不是扭傷腳了?」
他將她推坐在地上,雙手飛快的扯下那一包又一包的東西,顧不及將她背在身上的東西完全卸除,掛心她傷勢的他作勢就要褪去她鞋襪——
閻驤這些舉動不像是卸除重擔,比較像是要剝開她這個人,剝出那個其實一點也不堅強的自己。
柯可雅沒來由的心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被軟弱突擊,不可以……
她雙手出其不意的一把推開他,拒絕他的關心,執拗的把東西一樣樣的往自己身上堆,然後像只受驚嚇的小兔子,疾走在登山路徑中。
「慢一點,柯可雅,你這樣會害自己受傷的!」
她不听,完全充耳不聞,依然故我,著急往前狂奔的姿態彷佛身後有什麼怪物在追著她。
尾隨在後的閻驤只得不斷出聲阻止她這種危險的行為,可她卻置若罔聞,閻驤氣急敗壞,見阻止無效,發狠的朝她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使勁強行將她扳過身來,逼她面對自己——
「柯可雅,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很固執。」
他不打女人,但她真的把他逼得差點就要失控打人。
「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很愛多管閑事?」她慍惱的瞪視他。
「沒有。」
「你……放開!」
「不放。」
兩人一陣拉扯,最後閻驤索性張開雙臂,利用男人天生的力氣優勢,將她完全抱住——
「閻驤,我警告你,馬上給我放開!」像只不馴的小獸,她發出低吼。
他不跟她吼、不跟她凶,因為他不想,他就是緊緊的抱住她,將瘦得都快要變成排骨的她整個鎖在他雙臂之間,啞聲說︰「不要這樣好不好?听話,不要這樣……听話……」
柯可雅覺得眼楮濕濕的,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她最不想、也從不讓人看見的軟弱,她忍住,卻還是有些不受控制,只好把整張臉埋進閻驤懷里,蹭濕他衣服。
因為生氣他害她這樣,一時氣不過,還往他胸口捶了兩下來發泄。
可惡,他用這種方式騙了多少女人?他用這種方式摟了多少女人?他的胸膛又讓多少女人這樣靠過?他……
明知道自己沒有權力過問,也不該過問,甚至是不必問,偏偏不爭氣的腦袋像是被浸在醋里,想到的全是一些酸溜溜的酸言酸語酸思維。
「臭閻驤,你到底還走不走?我一點都不想被黑熊巡房!你不要害我好不好?」孩子氣的口吻隱隱帶著一點鼻音。
「打人要付出代價的,所以我決定今天晚上拉你在這里等黑熊來幫你巡房蓋被子。」
「你王八蛋啦!」
閻驤朗聲大笑。
剎那間,她忘了生氣,忘了該繼續罵他什麼,就只能仰著頭,傻傻的望著眼前這個咧出一口白牙、放肆大笑的男人。
她的心,在不起眼的小角落,裂出了一條縫……
某種不知名的東西順著裂縫爬了進去,然後大搖大擺的定居,佔據。
這天晚上,這兩人果然沒有如期趕到庫哈諾辛山屋,只能就地搭起小帳篷克難的窩上一晚,等隔天早上天亮再繼續趕路。
入夜後的南橫公路,令柯可雅難捱的不是擔心黑熊會來巡房的恐懼,而是直線下降的氣溫。
因為是臨時出發,她只穿著一件風衣,白天還好,到了晚上根本抵擋不了山上劇變的日夜溫差,躺在帳篷里的睡袋中,全身都縮成了小蝦米,還是不住的發抖,冷意從腳底板直往上鑽,冷到牙齒喀喀喀的猛打顫。
咻地,唯一一件可以抵御山上低溫的大外套被扔了過來,兜頭蓋住她——
「牙齒一直喀喀喀的很吵。」背對著柯可雅的閻驤抗議道。
拉下外套瞟向旁邊那抹背對自己的身影,「外套給我你不會冷嗎?」
「我是男人。」
呿,真是夠了,能不能抵擋山上夜晚的低溫並不是用男女來判斷的好嗎?
縱使沒有像她冷得牙齒打顫,但還是看得出來他高大的身軀緊繃的縮在睡袋里。
男人就是這麼奇怪,好像一天不裝酷就渾身不對勁,但是柯可雅卻無法對這樣的閻驤感到一丁點的討厭,甚至覺得有股溫暖涌上心口。
只是……她不懂,他們不是在打賭嗎?這場賭注她越是處在不利的局面下,他就越有可能贏,他大可不用這樣理會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別扭問。
「什麼?」
「外套啊!讓敵人處在最不利的處境,你獲勝的機會就更大,不是嗎?」要是她拿兩倍薪資跟人打賭,一定會希望對方早點舉白旗投降滾回家去。
「然後讓你冷到失溫,我明天再一個人像個白痴扛著這一大堆東西,還有你這只巨種刺蝟滾下山就醫?嘿,你當我是蠢蛋嗎?」閻驤嗤之以鼻說。
「我才不是巨種刺蝟!」她只是個子高了一些,還用不上「巨」這字吧?這男人的嘴巴未免也太可惡。
「要不然紙片人?會不停喀喀喀喀……的紙片人?」他挑釁的模仿著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你……」虧她剛剛還以為他這人除了花心一點,其實人還不錯,沒想到藏在善意背後的真相居然是這樣,她想她還是繼續討厭這個臭男人好了!
柯可雅氣呼呼的拉過外套背對他,準備跟周公的約會。
偏偏老半天過去,她仍一點睡意也無,倒是腦子里總會不爭氣的想起閻驤渾身緊繃的縮在睡袋里的樣子。
先說喔,她才不是覺得拿了他的外套過意不去,更不是擔心他會冷壞了,純粹是不想他失溫,然後自己得獨力扛著這個臭男人還有那一大堆東西下山。
「你睡了嗎?」
「又有什麼事?」
躊躇須臾,她鼓起勇氣說︰「不如我們睡近一點,背靠著背互相取暖,一起分享這件外套。」
「你確定?」語氣透著濃濃的懷疑。
怕他誤會什麼,柯可雅連忙又說︰「你、你別想歪,我只是不想某人失溫,然後連累我、遷怒于我。」
閻驤沒再說什麼,默默起身將自己的睡袋往她旁邊挪開。
他們躺在各自的睡袋里,背對背的挨靠著,睡袋之上共蓋著那件大外套。
對天生體溫高的閻驤來說,這樣或許足夠,但是對于天生就怕冷的柯可雅,這樣的保暖似乎還遠遠不足。
她不斷的翻來覆去,努力想要找出一個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冷的睡姿,翻著翻著,突然一記微弱的哼聲悶悶地響起——
因為沒有拿捏好距離,一個轉身,柯可雅整張臉撞向閻驤的背脊,可憐的鼻子首當其沖。
疼痛也就算了,想到自己整張臉都貼在人家背上,她就覺得好糗。
他該不會以為她是故意的吧?越想越不對,她決定解釋清楚,小心翼翼的低喚,「閻驤,你睡了嗎?」
許久,沒听見響應,心想,應該就是睡了吧他。
柯可雅放松的吁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掀眸望了望眼前巨大的背影……
如果今天以前,有人告訴她,有一天她會跟她心目中崇拜的閻驤躺在同一張帳篷里,她一定會罵那人瘋了,可現在那個總是用鏡頭帶她領略無數雋永畫面的男人就這樣真實的躺在這帳篷里,她甚至只要輕輕呼吸就可以嗅到屬于他身上的男人氣味——
她很想假裝鎮定,假裝對這樣的「親昵」冷漠無感,偏偏一顆心紛亂的跳動著,越跳越快,羞澀如潮水般涌上,洶涌得幾乎將她淹沒……
懊死,她在胡思亂想什麼?這男人雖然是閻驤,卻也是一個花心大蘿卜,是所有好女孩都應該同聲譴責唾棄的昆蟲先生,她到底在心跳加快個什麼鬼啦!她討厭這樣奇怪的自己。
但更多的是不安。
難道是因為她太久太久沒有愛情的滋潤?不不不,就算她感情世界干巴巴,也犯不著對閻驤這樣。
她雙手貼著發燙的臉頰,急忙就想背過身去。
因為怕動作太大吵醒他,她只好屏住氣息,偷偷地、動作不那麼大地,慢慢的將身體向右轉。
不過區區一百八十度,卻讓柯可雅好一陣折騰,好不容易剛調整回來,正暗吁一口氣,原本背對她的閻驤竟也跟著轉向右邊,大手一橫,長腿一斜,完全將柯可雅制服在自己懷抱里。
「呀……」柯可雅驚呼,先是身體一僵,隨即本能的掙扎,恨不得立時擺月兌這令人心慌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