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如海,讓這些正值花樣年華的孩子們常年坐在房中苦讀,夏煜實在覺得很不人道。于是他借口說要帶大家出外吟詩,將他們帶到了後園的綠漪湖邊。
大家都興高采烈,惟獨有一個人還是郁郁寡歡。不知道為什麼,夏總是不自覺地會注意到他,可是他沮喪地發現只要自己一注視他,他那雙滿盛哀愁和無奈的眼楮就會立刻驚惶地逃開。夏煜討厭這樣的感覺——難道自己長得像個凶神惡煞不成?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事實上他那幾個好朋友家里的女眷們對他明里暗里傾心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呢!「好了好了,大家靜下來罷。今天我就以‘燕’和‘柳’為題,你們任選其一吟五言詩一首;古絕律絕均可。給你們一柱?,的時間先去私下琢磨琢磨,一會兒再聚過來交功課。」夏煜對這邦鬧哄哄的孩子們說道,接下來讓他們一哄而散。
得到放風,一個個精力旺盛的小小學童哪還有什麼心思吟詩,全都四下奔跑玩樂去了。夏煜見狀微微一笑,心中頗為羨慕這些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不過,好像有一個例外。
趙無咎悄悄地走上十二欄桿,來到風荷四舉亭。他喜歡這里,亭台掩映在荷葉之間的感覺真是非常美麗。全神貫注坐在亭中凝望的他沒有發覺徐英正躡手躡腳地接近,突然間她「哇」的在趙無咎耳邊大叫了一聲,嚇得他跳了起來,手中拿著的書本掉在了地下。
「你這人這麼膽小啊?真沒勁!」原本看他還蠻順眼的呢!誰知道是個軟腳蝦!徐英粉紅的小嘴一撇,不屑地看著他。
趙無咎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俯身拾起書本重新坐下,轉過了頭去沒有理她。平素嬌生慣養的徐英討了個沒趣,老大不高興地噘起了嘴。「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既不說話又不和我們玩。你是趙侍郎的兒子對不對?我知道你……」
趙無咎一听猛地回頭看著她,蒼白著臉說︰「你知道什麼?你……你不要亂說話!」
「我知道你是趙侍郎的大兒子呀!」不然還有什麼?徐英天真地望著他,不知道這家伙為什麼突然臉色大變。
原來如此……是自己多慮了,她不可能知道什麼的。放下心來的趙無咎立刻又變得面無表情。
「喂,我說你呀,跟我們一起去吟詩好嗎?大家在一起切磋切磋嘛!」徐英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就跑。趙無咎對她的自作主張感到無可奈何,沒辦法拒絕的他只好被半拖半拉地走出亭外,加入了徐英組織的詩社。
人是加入了,可是趙無咎仍舊是一言不發。徐英以為他人膽小,不敢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覺得他蠻可憐的,于是徐英處處維護著他,卻沒有發現旁邊多了幾雙充滿妒意的眼楮。
夏煜看時間差不多了,于是將學生們召集起來。「你們都想得如何了?」明明知道他們只忙著玩,其實夏煜也沒指望他們能吟出什麼好詩。果然有些家伙開始抓耳撓腮起來。
「徐英,你想好了嗎?快快念來听听。」還是得找一兩個人來對付過去才行啊,夏煜暗想,否則他這個老師也太不負責了。
「想好了,徐英選‘燕’為題,請老師指教,」說罷她徐徐地念出聲︰「南來小兒女,對對柳上棲。喁喁私語切,投石驚不飛。」她話音未落,身邊有一干人已經在拍手叫好,她有些得意地看著夏煜,希望能得到他的贊賞。
夏煜不想打擊她。他布置下去的是「古絕」或是「律絕」,其實已經算是很簡單了,徐英的詩雖然也有妙處,卻與平仄格律不合,既不是古絕更不是律絕。于是他笑著說︰「詩是不錯,清新可人,不過下去要好好記熟古絕和律絕的格律平仄。尤其第二句犯了孤平,更是大忌,我看不妨把‘對對’改成‘雙雙’如何?再推敲推敲,一定能成為一首好詩。」
徐英乖巧地應了,心里並沒有覺得夏煜教訓得不對,因為夏先生向來說一是一,自己的確是沒有把握好。
「好了,接下來誰還有好詩?」夏煜又問,眾人見最用功的徐英都沒有做好,更都是惴惴不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頭去都不敢應聲。只有趙無咎仿佛不知道這緊張氣氛似的仍舊在一角若有所思地出著神。
「趙崇文,你可有寫好?」夏煜一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心頭有氣——他仿佛從來就不屬于這里,也不在乎任何事情,這讓夏煜莫名地覺得火大,「趙崇文?」他又喊了一聲。
趙無咎一驚,自己終究不可能對哥哥的名字反應得夠快。他望向夏煜,不確定地問︰「先生有何吩咐?」眾學生一听,想笑又不敢笑,否則先生遷怒下來可不劃算。
「我要你以‘燕’或‘柳’為題寫一首古絕或是律絕……」這孩子成天都是這樣心事重重的嗎?夏煜在心中輕嘆一聲,估計他剛才也沒好好地听,搞不好他連大家為什麼從課室出來都不知道呢!「哦,我知道了。我這就好……」趙無咎心慌地回答。為什麼這個夏先生老是用探究的目光瞧著自己?他實在是很害怕他那似乎能夠洞察一切的目光……他趕忙在心中組織詩句,只要吟一首詩就好了吧。
其實夏煜本來打算放過他,讓他想一想再說,可是見他好像不知道可以準備的樣子,當下他也不阻止趙無咎的思考。果然不久趙無咎緩緩開口︰「我以‘柳’為題,古絕。」他言簡意賅地說,然後用宛如習習秋風的蕭索聲音吟詠出聲︰「春飛鵝黃縷,夏至垂新綠。秋去忽復久,搖落無意緒。」
又來了!他連吟的詩都是這樣憂郁的句子!夏煜暗嘆一聲,看來那濃濃的哀愁已是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心中,怎麼也忘卻不了。
不管怎麼樣,這是首好詩,夏煜不由舉手拍了拍掌,「好!好詩!
‘飛’、‘垂’、‘搖落’幾個動詞用得甚是靈動貼切……」他又偷眼暗看著趙無咎——仿佛很不習慣得到贊美似的,他連忙低下頭,略嫌蒼白的臉上微微飛起紅雲,使他原本冷若冰霜的容顏平添幾分嬌艷——夏煜看得心中一動。
旁邊目瞪口呆的眾學子這才發現這個平時從不多話的趙崇文原來是個高手。徐英笑眯眯地望著他,高興地發覺自己沒看錯人,她連忙走到趙無咎身邊拉著他的手說︰「你也真狡猾,藏得這麼好,來來來,你教教我……」說著她竟然把趙無咎拉到一邊去攀談,也不管旁邊的老師和學生都瞪著他們倆。
趙無咎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了,所以他才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成績也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平,他怕的就是有人注意自己。
可是為什麼上有夏先生、下有徐英都不肯讓他安靜呢?他突然覺得煩惱極了。
夏煜眼看著徐英拉了趙無咎走到湖邊坐下。
南來小兒女,雙雙柳上棲。喁喁私語切……他的心里竟然很不是滋味——夏煜一驚,自己已經為那個趙崇文勾起太多不該有的情緒了!這到底是為什麼……不太敢去探究那答案,遣散了學生,他怔怔地坐在柳樹下的青石凳上發起呆來。
「哎呀!」
一聲女子的尖叫打斷了夏煜的沈思,「夏先生!不好了,崇文、崇文掉進湖里了……」徐英驚慌地哭著跑過來,她只不過離開一下去抓一只蝴蝶,可是回過身來就看見趙無咎跌進湖里的情景。
夏煜一听大驚失色,來不及細想他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突然墜湖,連忙跑過去跳人湖中潛水將他撈起。可是……不對!就算是不會游水他也不可能這麼快沉入水中啊!看他在水中既不掙扎又不驚慌,只靜靜地閉著眼楮,平靜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痕跡可循。他該不會是自己跳進去的吧?看他一天到晚那麼落落寡歡,夏煜不排除這個可能,只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也未免太荒謬了。
夏煜渾身濕淋淋地將趙無咎抱上岸來——好輕盈的身子——他一愕,剎那間心髒一緊,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的。
跋緊抱著不省人事的他跑到柳樹邊的青石長凳上輕輕放下,一群學生立刻聚了過來,其中幾個神色慌張。夏煜知道和他們月兌不了干系,不過現在不是和他們算賬的時候。他俯輕輕地拍打著趙無咎蒼白的臉頰,咳嗽了幾聲他醒轉過來,剛剛睜開眼就對上了夏煜關切的眸子。
「你醒了,有沒有怎麼樣?」連夏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關心他,為什麼就想對他好。「我……我沒事……咳咳咳!」趙無咎尷尬地發現自己正處于眾目睽睽之下,「先生……我想回房去可以嗎?」他受不了這麼多人一起看著自己。
「可以,不過要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在他的課上胡作非為,夏煜可不打算善罷罷休。
「他……」「我們……」
「這小子……」幾個學生沉不住氣地開口,夏煜手一揮阻止了他們,詢問似地望著趙無咎。
「是我自己不小心,腳下滑了一下。謝謝先生救了我。」他淡淡地回答。夏煜立刻發現那幾個家伙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怎麼行!
如果還有下次而自己又不在,那豈不是……「很好,皆大歡喜的答案,」夏煜的臉色霎時沉了下來,「不過下次你若‘再’不小心,我是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從沒有在這個平時笑容可掬的夏先生臉上看到這麼危險的表情,那幾個學生心中登時感到惴惴不安。他們是看徐英突然對那小子這麼好,都非常地不爽,所以趁這家伙在湖邊靜坐的時候由張克寬上前推了他一把。本來只打算嚇唬嚇唬他,可是他們怎麼知道這家伙竟然不會游泳,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嘛!不過這家伙倒還識相,沒有在先生面前胡說八道。
趙無咎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房間趕。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很不好,這冰冷的湖水八成又會讓他生病,得趕緊回去換衣服才行,否則因為這件事病倒了不知道又會引出什麼事來。他昏昏沉沉地走著,一點也沒發覺有人在後面跟著自己。
夏煜看他渾身濕透、逃難似地離開,心中非常不滿。他為什麼要替那幾個家伙掩飾?太沒膽了!罷才不想在大家面前揭穿他,可不代表他就不管事實的真相——顧不上回去換衣服,夏煜決心要先問個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哀愁或許自己沒有權利管,可是今天的事情他絕對不能坐視!想到這里,他一提氣倏地竄到了趙無咎跟前。「你歉我一個解釋。」夏煜抓住他細致的削肩,冷冷地問。
「先生,你……」看到夏煜突然矗立在面前,趙無咎雙眉微蹙,頭忽地開始劇痛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不肯放過他?!他在心里狂亂地想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他都已經這麼小心地不去和任何人接觸了……為什麼無論他走到哪里,都不能安安靜靜地生活?在家里是這樣,在嚴嵩家是這樣,在這里還是這樣!其實他知道的,他知道那些人對他不懷好意,他從湖水的倒影里就看到他們賊賊地接近自己了,可是他並不想逃跑。如果那些人無緣無故地就討厭他,恨他,巴不得他死掉,他是很樂意讓他們如願的,反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好留念的……所以即使會游泳,他卻沉在水里既不慌張也不掙扎,浸在水里的感覺像媽媽的懷抱,柔柔軟軟的,比岸上安全得多……媽媽……啊!玉風!趙無咎一驚,連忙從懷中掏出那把折扇打開。可是那扇面已經被水浸濕,字畫也模糊了。他的胸口像是被鐵錘重擊了一下,心髒猛地一陣疼痛,然後毫無預警地軟軟倒在夏煜的面前。
夏煜本來還緊緊地按著他的肩膀,看他咬著牙默默無語,臉色由苦轉悲,由悲轉柔,然後似乎驚慌失措,正驚訝他為何突然在這時候拿出扇子,他卻就這樣昏倒在自己腳下!.趕緊彎下腰從冰冷的地上抱起他,夏煜見他已經臉色泛青——這些官宦子弟的身體就是弱!
他就不相信自己只是浸一下冷水就會生病。
他一路飛奔將趙無咎帶到自己的房間。雖然自己也是一身濕,但顧不得許多的夏煜立刻忙著為他更衣。一件件月兌下他冰涼的濕衣服,夏煜用棉布小心地為昏迷的趙無咎擦拭身體——他突然有些內疚,看來自己的逼問對他而言太粗暴了……這、這是什麼?!擦到他的脊背時夏煜驚怒交進,渾身僵硬。在趙無咎光果縴細的背上,原本應該平滑如鏡的肌膚竟然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疤痕……仔細看了看,他立刻心悸地發現那絕不是一時留下的,而是新新舊舊,縱橫交錯,更可怕的是那些傷並不是單純的一種,粗略辨認一下,有刀傷、鞭痕、燙傷……林林總總!他越看越心驚——他以前究竟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可他是堂堂吏部侍郎趙文華的兒子啊!為什麼會……他總是帶著那麼多的愁苦,和他身上的這些傷痕有關嗎?夏煜覺得自已在無意間侵犯了他的某些隱私,他那麼怕和人接近,應該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些什麼吧!自己這麼做,他醒來可能會不高興罷。但是要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在地上不管是絕對不可能的。
擦干了他的身體,夏煜飛快地替他穿上自己的干衣服,將他放在床上拉過棉被蓋住,這才迅速地也把自己身上的濕衣換了下來,然後山門去給趙無咎找大夫。
趙無咎知道自己果然又發燒了。渾身發熱,口很渴……這次又要自己熬過去吧……他模糊地想著,不像別人發燒會昏迷不醒,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每次他都是清醒地度過病痛的折磨,沒有人理會自己的,所以他必須堅強才能繼續活下去。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打垮,就再也起不來了,可是他不想放棄啊……剛剛說不怕死是假的,假的!忍辱負重地活下來不就是還對生存抱著希望麼?他踉踉蹌蹌地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想找到桌子取些水喝——他向來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包括在病中,但是現在的他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為他找來大夫的夏煜一進門就看見他在屋子里顫巍巍地亂轉。
「你在做什麼?」他驚訝地月兌口而出。
「找……找水喝……」趙無咎無意識地回答他,然後依舊到處亂走。夏煜無法忍受地將他弄回床上靠好,然後倒了一杯水細心地喂他喝下。趙無咎立刻饑渴地一飲而盡,滿足地發出低低的喟嘆。夏煜這才示意那醫生快給趙無咎看病。那大夫把把脈立刻診斷只是尋常的受寒發燒,留下些藥就告辭了。夏煜當下便開始煎藥。
等到藥煎好,夏煜端了藥湯進屋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不想讓他喝變涼的藥湯,于是夏煜輕輕地喚他的名字讓他醒來。「趙崇文、崇文……起來喝藥好嗎?。他—邊叫,一邊輕輕地推著趙無咎的肩。
「唔……我、我不是……我是無咎……媽媽說我沒有錯……」半夢半醒的人吐出讓夏煜非常感興趣的夢囈。
無咎!他果然不是趙崇文!那麼,有必要去好好查一查了!夏煜眯起眼楮暗自忖度,手上卻並未停下搖醒他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