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醉花蔭掛出了新倌人「夏煙湖」的牌子,一時間名滿青樓,震動非小,每日花酒連席,局票不斷,風頭蓋過風月行任何一屆花魁,單是頭個月的酒席,已經抵過整個醉花蔭所有倌人一節里的局賬。
封十四娘心滿意足之余,也常常覺得蹊蹺,閑里向翠袖偷偷議論說︰「你說這煙湖,就跟打天上掉下來似的。我這里剛說想買個討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帶到了。我當初看見人長得標致,一高興只管給錢,後來細問才知道,那賣身的錢竟然是她自個兒拿了。原來,她是孤身一個無父無母,自賣自身到咱這兒來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還听老六說,這之前她已經托老六給她找過兩個主兒了,一個是賴大帥,一個是舒將軍,咱們是第三家,你說這事兒怪不怪?」
翠袖因煙湖一來便佔了醉花蔭里最大最好的房間,又搶了她的風頭,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臉上,卻假意順著十四娘的話說︰「媽媽若不把這話說破,我還不肯饒舌的,這夏煙湖來無影去無蹤,走路連聲音都沒有,真是有點古怪的。我听桃枝兒說,舒二爺同她私底下說的,夏煙湖原在舒家的時候,那舒大女乃女乃就疑心她是狐狸精變的,連舒大爺都弄不清她的來歷,說要防備她呢。」
封十四娘大驚︰「果真有這話?像舒將軍舒大女乃女乃那樣經過大世面有學問有見識的人都有這些話說,敢情這事兒竟是真的了。我說煙湖怎麼那麼俏呢,那眉眼兒長得,畫兒里畫的也沒那麼養眼,一個凡人,哪里長得出那狐媚樣子來,原來果然是個狐狸變的。倒不知她來我們這醉花蔭,是福呢是禍。」從這以後封十四娘便把這狐精之疑常存心中,若說把夏煙湖攆了去,斷然舍不得;但既存了這個心,再怎麼看煙湖,或行或坐,舉手投足,乃至一顰一笑,都覺別有深意,不似人類。漸漸的夏煙湖為狐仙所幻這個話兒竟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傳得沸沸揚揚的,行里姐妹和客人竟大半知道。有那好奇的,越發要為夏煙湖吃局擺酒,送頭面首飾,屋子里滿堂家俱以及皮裘錦襖,都由迷戀她的客人買來,但若說真正做恩客,卻到底沒有幾個人狠得下心。那煙湖也不甚巴結,只消消停停地做個清倌人,有酒便吃,有局便去,雖不會唱,亦不大肯說,人們也多半不同她計較,也不敢很與她鬧,她倒也落得清淨。這其中叫局最頻的自然要算賴大帥龐天德等一干狐朋狗友,龐天德原以為賴福生惦記夏煙湖已久,既見煙湖果真出來堂子里掛牌開局,必然要頭一個做恩客的,先還不敢十分兜攬,惟恐賴帥吃醋。及見後來見賴福生形容平常,有時他自己叫別的局,倒慫恿人家叫夏煙湖,似乎只要局中有煙湖這個人便可,是誰叫來並不在意。時日久了,漸模透大帥心思,便不再避諱,但凡吃酒,只要賴福生不叫夏煙湖,他揣度著大帥心思,自己頭一個必然是叫夏煙湖的局。他猜明白這一點,別的人諸如崔子雲等熟客自然也都猜度明白,也都搶著叫夏煙湖為賴大帥湊趣。因此只要有酒席,席間有賴大帥就必有夏煙湖,然而煙湖卻往往不是賴福生的局,也仍然沒有一個真正登堂留宿的恩客。夏煙湖雖然吃酒應局,但對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遠不近,人家把她往冷里擱擱,她也並不巴結,人家往緊里做她,她反倒有些拿搪,客人們都說她心深似海,大概是必定要撿個高枝兒才肯落的。
一日崔子雲同龐天德在翠袖處吃茶,便悄悄地問他︰「你同賴大帥走得近,可知道他肚子里到底揣著什麼主意?若果然對夏煙湖有情,何不認認真真做她一回,吃了這杯開苞酒?總不成是怕瞿無鳳吃醋吧?」
龐天德搖頭說︰「你別看大帥原來對瞿無鳳熱乎,自替她開了苞後,倒也不過那麼著。銀錢是花了不少,去的反倒不如從前頻,而且除了瞿無鳳外,他也一直有做別的倌人,並不單只瞿無鳳一個。你是知道的,大帥吃酒,通常定要叫三四個局才暢意,又沒常性,這一帶堂子里的倌人,十個總有九個應過他的局,他是既喜歡玩老的,又喜歡嘗新的,他會怕誰吃醋?至于為什麼不肯做夏煙湖,我跟了大帥這許多年,竟也忖奪不透。私下里倒也問過幾句,听那意思,並非對夏煙湖無情,倒是頗在意狐妖之說。」
翠袖正在一旁侍候吃煙,听了這話好笑,插嘴道︰「像賴大帥這樣的武行也怕狐狸精?」
龐天德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越是行軍打仗舞槍弄棒的人越是講究忌諱呢。他們槍里來炮里去,若不是有些護身的法寶,比常人多幾個心眼,他就活得了命做大帥了?出生入死,都是從這小心二字上來。賴大帥表面豪闊,骨子里其實最是小心的呢。」
崔子雲點首領教,向翠袖道︰「你媽怎麼說?可是一心想做成賴大帥這門親事?」
翠袖道︰「我媽有什麼可說的?還不是誰的銀錢多就想著誰做女婿。你要肯出大洋,說不得我媽也是願意的。」
龐天德撫掌笑道︰「你媽縱然願意,你不願意,你媽也不敢做這牽頭的。這堂子里走動的老客人誰不知道,醉花蔭的翠袖姑娘厲害的咧,連媽媽也收服了。你問問崔大爺有幾個膽子,就敢窩里反,做起夏煙湖來了?」
崔子雲摟著翠袖道︰「她倒不是厲害,是真正可人心,百里挑一,不對,是千里挑一,一萬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夏煙湖模樣兒雖俏,可是不肯應酬巴結,這就無情無趣得很,說到善解人意四個字上,就遠遠不如我們翠袖倌人了。何況又是一雙大腳,哪里比得上我們翠袖的三寸金蓮?」
龐天德听了,眼楮便向翠袖裙下 過去,翠袖羞得趕緊將腳一縮。龐天德不依,眼楮看著崔子雲道︰「貴相好的這雙金蓮,我是久聞其名未聞其嗅,像你崔老爺把玩欣賞的艷福我是不要想了,看一眼的緣份總還該有吧?」
崔子雲笑著,便捉過翠袖來偏要提起她的裙角,翠袖又偏不肯。正在廝鬧,听得外面一片聲響,喊著︰「舒二爺來了。」
龐天德忙說︰「先請過這邊來。」一邊又向崔子雲笑道︰「這舒容倒是我教壞他了,自從那次帶他來了一次,他迷戀起桃枝兒來,竟然一天不落地只管往這里走動,倒成老煙客了。」
翠袖趁機走開,迎出去招呼,稍傾帶了舒容桃枝兒進來,舒容便向崔子雲龐天德拱手,桃枝兒走過來奉茶奉煙。
五人喝茶聊天,崔子雲說︰「難得人來得齊,倒不如打打牌,剛好消遣。」龐天德也說好,舒容有些為難,只說不大會。翠袖說︰「什麼要緊,叫桃枝兒替你看牌好了,她于這上面倒是精通的。」舒容又說人手不夠,崔子雲說︰「我們三個加上翠袖,不剛好四個?」
翠袖沉吟︰「我就算了,不如再找一位來,我還是幫你看牌的好。」
龐天德便說︰「那麼去荷花里看看賴大帥在不在吧,他最是個富貴閑人,只要有局,不管酒局牌局,總是願意湊熱鬧的。」當時說定,便叫小子執了名片去荷花里瞿無鳳家尋賴福生。
一時小子去了半晌回來,說︰「瞿無鳳說大帥並不在她那里,另有牌局呢,不過說今天晚上大帥說好了在荷花里擺酒,請各位爺晚上一齊過那邊去。」
眾人听了,只得做罷,便還是叫翠袖湊手,先打起來。到了晚飯時分,果然有外場送了請客條子來,一總請往荷花里吃酒。
崔子雲問︰「還有哪些人?」外場道︰「還有舒二爺的令兄舒大爺,還有幾位,都是熟客。」舒容听到他哥哥也去,便有些不自在。龐天德知他心思,笑道︰「既這樣,你不如先回家,會同令兄一起過來,我們見了面,也不說出今天下午在這里見過你就是了。」
說得崔子雲翠袖都笑起來。舒容也笑了,道︰「就是這樣。」遂略用了幾樣點心,起身告辭。桃枝兒依依地送出門外,叮囑著︰「晚上吃酒,記得早點來叫。」
舒容點頭答應,打起轎子來,一溜煙回至家中。
舒培與田氏正用晚飯,見弟弟回來,皺眉問︰「店里一下午都不見你人影,又是去哪里逛去了?」舒容垂著袖子答道︰「沒去哪里,看店中沒什麼事,就往茶樓里吃了回茶。」
舒培冷笑道︰「吃茶不假,只怕不是茶樓,倒是醉花蔭打茶圍去了吧?」
舒容一聲也不敢回。
舒培又道︰「今晚賴福生又要吃酒,請客條子送到店里去,只是我很不願意同他過分走動,你且去一趟,見了他面,就說我身體倦乏,領他的情便了。」
舒容躊躇道︰「賴福生的為人哥哥是知道的,最喜歡熱鬧,又好面子,講排場,他請客,最恨人家不捧場的。前幾天請哥哥,已經托病辭過一次,今天再辭,只怕不好意思。依我說,哥哥若沒什麼很重要的事,還是勉強去一趟的好,不犯著為這樣的事得罪了他。」說著不住傍嫂子使眼色,意思讓她幫忙勸說。
田氏會意,便也溫言勸道︰「做妻子的,哪有願意丈夫吃花酒的?不過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雖然不通,也知道這種場面上應酬,是沒辦法的。人家請你,你只管去;人家敬你酒,你便吃酒;只要不是自己一頭扎進花窟里就好了。」
舒培便拿眼楮望著弟弟說︰「你嫂子這話說得明白,只是你可听明白了?」
舒容滿面羞愧,低頭稱「是。」
舒培又道︰「我近日听說你往醉花蔭去得很是頻密,可正應了你嫂子這話︰一頭扎進花窟里去了。想咱們這樣人家,既沒有那樣家風叫你浪蕩,也沒有那些銀錢供你揮霍,恰好到了節下,你不如早些把局賬開消了,以後不要再去了。」
舒容听了,直如五雷轟頂一樣,半晌不言語。
舒培度其形容,知道是不舍得,越發訓斥道︰「我已經替你相中了一個人家,林家小姐知書達禮,堪為良配,講定日子就要嫁娶的,你再荒唐下去,成什麼樣子?若是做壞了名聲,還有哪家的閨女肯嫁你?醉花蔭那種地方,不是你我這樣的人家常來常往的地方,桃枝兒的局賬,我明天就叫管家替你去開消了,索性你連去也不必去,從此就甩開手罷。」
舒容心里直如煎鍋滾水一樣,哥哥講的話一句也听不進去,滿腦里只是桃枝兒的音容笑貌,想著今晚吃酒叫局就是最後一面,真比死了還難受。哭喪著臉,一聲也不言語,只侍哥哥用過飯,換了衣裳,兩兄弟打了轎子一路往荷花里來,直到入了座,形容仍是呆呆的。
賴福生一見了舒培,便死活往首席上拉,說道︰「我帶兵打仗這些年,百戰百勝,只在你手里吃過一次虧。你是我生平第一個生死對頭,就是我生平第一個敬佩的人,這首席你要不坐,別人是再不敢坐的,他坐了,我一槍崩他下來。」說得滿席的人都笑了,也都勸舒培首席上坐。
舒培見這樣說了,只得告了罪,坐在首席。眾人便寫起局票來,也有兩個的,也有三個的,知賴福生喜歡熱鬧排場,都少不得湊趣。惟舒家兄弟疏于此道,舒容仍然只是桃枝兒一個,舒培意思卻是不想叫局,賴福生如何肯依,道︰「你不叫,我要替你做主了。」
龐天德道︰「我想起一個人來,包他滿意。」便替舒容發下局票去。賴福生湊上來看了,不禁一笑。舒培也好奇,伸頭過去看了,卻是夏煙湖,倒是心里一動。
崔子雲道︰「說起夏煙湖,人人都說夠特別,卻又說不出她究竟特別在哪里。依我說,最特別是出局進門的那一瞬,真個出局如出場。」
賴福生听了不懂。龐天德笑著邊打手勢邊解釋︰「是那樣的,夏煙湖雖說是做了倌人,可是活得太過隆重,每次出局都像是戲子上戲似的,進門前要靜靜站上一站,仿佛在听鑼鼓點兒,然後才這樣地一抬頭,自己打了簾子進來——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一點,從不許丫頭代打簾子。」
崔子雲又道︰「被你這樣形容起來,我倒想起另一個譬喻,她不像是戲子上戲,倒像是英雄赴義。她是把這打簾子當作一種儀式的。」
眾人听了,都贊嘆稱道。舒培默默听著,心里不知是什麼滋味。
原來自煙湖失蹤後,舒培也曾打听尋找,尤其發現她竟然盜走了自己收藏留念的一把胡帥遺刀,更覺擔憂,生恐夏煙湖拿去尋了短見。不料過了幾日,舒容帶回消息來,說︰「大新聞。哥哥嫂嫂可知道那夏煙湖哪里去了?竟是往醉花蔭做了倌人。」說得舒培田氏一齊愣住,都問︰「消息可靠嗎?」舒容道︰「我一雙眼楮親自看到,可會不可靠?」舒培當下怔怔的,也忘了尋拿弟弟尋花吃酒的錯兒,只反來覆去說︰「我一直說這丫頭有造化的,不想竟然自甘墮落,做了倌人。難道我家竟是那刻薄下人的?她要走,好好地說也就罷了,何以竟不告而逃,又是逃去了那般的所在?」當下把素日看重煙湖的心冷了半截,索性連這個名字也不願提起。舒容因哥哥痛恨煙花一道,又怕說多了暴露自己往醉花蔭走動的秘密,此後更禁口不言夏煙湖種種。而舒培又一向少往煙花巷里來,因此雖然夏煙湖名頭一日大過一日,舒培竟是半點不知。今日听到眾人都議論煙湖,述其行止,卻又與自己素日熟識的煙湖既相似又陌生,倒有種人隔天涯的恍惚之感。
當其時,忽听外場報說︰「荷花里翠袖倌人,桃枝兒倌人,夏煙湖倌人來了。」
原來煙湖翠袖桃枝兒三張局票都開到醉花蔭,離荷花里又近,又是一早說好的,因此三姐妹連袂第一個到了,打扮得春風秋月,各自不同。
舒培留心打量夏煙湖,果然最後一個進來,只見她釵環璉佩,一色純銀,並那裙帔鞋襪,也都走的素淨一路,雖身入風塵,卻毫無半分脂粉態,低額斂容,闔屋問一聲好,頭不抬眉不動,完全是大家閨秀的作派。不禁心下感慨,半晌無言。
賴福生正和龐天德劃拳,見煙湖進來,令也忘了,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地招呼道︰「煙湖倌人,咱們可是有緣,又見面了。人家見我們聚得這樣頻密,都還以為是我做你恩客呢,你偏對我冷淡,我倒是枉擔了虛名兒,白惹我們無鳳姑女乃女乃吃醋。」說得眾人都笑了。
煙湖並不接話,先向大帥施了一禮,然後過來坐在舒培肩下,溫柔沉默,悄然無語。
一時眾倌人陸續來到,便調起弦索,唱起曲來,自瞿無鳳唱起,依次輪往翠袖黃鶯鶯等,大家知煙湖不會唱,也不相強。惟有賴福生自夏煙湖進門,便一直留神觀察,雖然擺莊劃拳屬他鬧得最響,眼角里卻始終吊著舒培夏煙湖二人,見他倆相與默坐,除進門時那一句循例問候外,這半晌竟無一句交語,因調笑道︰「你們倒和別的客人不同,也不說話,也不敬酒,這恩客不像恩客,倌人不像倌人,要說也是主僕一場,竟無舊可敘?可是古話里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呢?」
眾人原本奉承賴帥臉色,但凡他說笑,大家必附和一笑,龐天德哪肯放過這個拍馬的機會,立即便說︰「舒兄若是無話可說,賴帥倒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夏姑娘敘舊的,要不這就轉局吧?」
賴福生故意板起臉道︰「這可不行,都說龐天德包打听,會做人,這拆散鴛鴦的事連我姓賴的也不肯做的,你這老小子倒下得去手?」
龐天德鼓掌大笑。舒培只得舉杯告饒︰「各位要是誑我喝酒,我也無話可說,千萬別拿小弟打趣就是。」
賴福生道︰「就是要你喝酒,你也叫了局,總有人肯代酒的吧?我們時常叫局,這代酒是無情義的;你難得叫局,這代酒倒是有情義的。」
眾人又是哄堂一笑。瞿無鳳扭著身子道︰「我不來了,什麼叫我們代酒是無情義的?你以後要是再想我代酒,那是不能的了。」
舒培一杯酒舉在半空,听了這話,喝又不好,不喝又不好,正是尷尬得很。
夏煙湖卻忽然站起來,從從容容自他手中接過杯來,望空道︰「各位老爺都是知道的,夏煙湖原本是舒家的丫頭,若非舒家收留,幾乎就要餓死路邊的。這一杯酒,且不說代酒,且是我借賴帥的酒敬舒老爺一杯,謝謝當日收留為婢之恩,也當著眾老爺的面,求舒老爺饒了我不告而別之罪。」說罷,忽然雙膝跪倒,舉杯過頂,一仰而盡,然後恭恭敬敬磕下頭去。
舒培阻攔不及,受了夏煙湖一個頭,連忙拉住,再不肯叫她繼續磕下去。眾人見她這樣,也都唏噓敬佩,倒不好太做嘻鬧。賴福生看著,又觸動一番心事,不禁愣愣地出神。
一時席散,瞿無鳳鋪設了,問賴福生︰「是抽一筒呢,還是就睡?」
賴福生道︰「抽一筒罷。」
瞿無鳳便擺出煙具來,賴福生悶悶地抽著,仿佛滿月復心事,半晌不言。瞿無鳳心中忖度,到底不知他想些什麼,也不敢太過逼問,只好一氣捻了七八個煙泡供他享用。
昏黃的煙燈下,兩人默默對著吃煙,都是一聲兒不響。忽听得窗外幽深巷子里已經敲過了三更,瞿無鳳委婉勸道︰「時候不早,再吃完這一筒,便睡罷。」原想等他過足了癮同歇時再慢慢地問他,不料賴福生抽至半筒,忽然擱下煙槍道︰「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睡在這里了。」
瞿無鳳大驚,仔細回想整晚吃酒擺席,自思並無得罪他處,何以忽然變色,委委屈屈地道︰「已經這般晚了,你剛在我處吃了酒,卻要轉席,可不是不給我面子?」
賴福生冷笑道︰「倌人若也要講起面子來,也不要做倌人了。我只替你們留面子,也不要做客人了。」
瞿無鳳見這話說得刻薄,由不得紅了眼圈,又不敢十分委屈,便賭氣不肯深留,任他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