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煩悶的牢獄生活,有了霽月的陪伴,果然不似往日那般難以忍受。甚至,因為隔絕了外界的紛紛擾擾,隔絕了時日的推移流轉,而讓往昔的執著等待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被人遺忘又如何?被有心人利用,壓下案子遲遲不審又如何?
浮生偷得半日閑。
只當這是上蒼賜予的多出來的閑暇時光吧。
除了好好珍惜、好好把握之外,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然而,卻在這樣的時刻,迎來了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這日,是夜,一乘毫不起眼的灰簾小轎停在大理寺門口,不到盞茶時分,又起轎,悠然晃過京城或繁華或安靜的大街小巷,一路經紫慶街、永安門,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夜色中肅穆莊嚴的巍巍皇城。
天邊。
星子起。夜色落。薄霧升。
稀薄晨霧里,還是那頂灰簾小轎,又悄然出永安門,入紫慶街,最後,停在靖安王府緊閉的大門前。
人的禍福與命運,總是這樣奇怪地與自身的願望背道而馳……
時序已然入冬,離開京城的時候,天邊已零零落落地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而南疆的夜晚,卻還只是略微浸透著寒意。
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謝慕驍披衣而起。
這是一處小小的驛站,處于南屏郡的邊界。從這里到浮洲,不過是兩日一夜的路程,終于,輾轉流離大半年,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終于還是回到了本該屬于他的地方。
只是——
誰能想得到?他堂堂一介海司副統領,會被人羅織罪名,披枷戴鎖押往京師問罪?
而往昔榮耀顯赫、不可一世的靖安王府,亦成為風雨飄搖中的一座危樓,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誰又能想得到?時隔一月,被遺忘在監牢中的罪臣——謝慕驍,居然會被皇上深夜急召至含元殿?!一番剖心懇談,至次日早朝時分,才由內廷總管偕聖旨,與他一同回到靖安王府……
這一番起起落落,他深處其中,唏噓感嘆之余,難免心生世事無常之慨嘆。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因勾結海盜的罪名入獄,更從來沒有想過,他又會因南疆告急,赤軍入侵、海盜作亂而出獄。
兩個月前,被扣在統領程文皆手中的關于風暴之眼與赤軍之危害的奏折,如今,由程文皆親自呈到了皇上面前。
一時龍顏震怒。
程文皆以失職之罪下獄,南屏郡守錢順東亦被褫官奪職,回京受審。
朗日昭昭,終還他清白之身。
可是,他心里為何沒有絲毫痛快的感覺?
回想那一日夜入皇城,面見聖顏,他總是夜半驚起,汗透重衣。
那一夜,也是星冷霜白,一彎殘月如鉤。干冷的寒氣,凍得星星也僵直了眼。
監牢沉重的鐵門被「 啷啷」地拉開,驚醒了睡夢中的謝慕驍。
他坐起身,听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匆匆而來。
到了面前,那人一把尖細的嗓子,拉高了音調︰「謝慕驍,皇上傳你問話,還不速速啟程?」
皇上?
三司還未會審,怎麼他的事情竟鬧到皇上那里去了?
怔忡間,忽听得霽月的聲音涼涼地笑起來︰「北疆告急,南疆也告急,皇上怕是夜里也睡不安枕了吧?」
奇怪的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胡言亂語,那人竟也不呵斥,只是一個勁地催他上路。
一乘小轎,直入皇宮。
待見了聖上,竟真是南疆告急。
原先只是在沿海村落劫掠的赤軍,已二度襲擊浮洲港,海衛軍無人統領,不堪一擊。富商巨賈紛紛逃往海外,所攜財物卻無一不被人洗劫一空,人卻又被毫發無損地送回來。平民百姓攜家帶口逃往內陸,難民人數激增,給沿路各郡帶去恐慌。如今,整個浮洲人心惶惶,幾成空城。
這還不算什麼,最令人擔心的是,鋃 國的巨大樓船就停在海上,對金碧國虎視眈眈。
陡然听得皇上提及「鋃 國」這三個字,謝慕驍心頭猛地驚跳了一下。
莫非,霽月那些或真或假的話,其實都是真的?
她真的是鋃 國的公主?她真的把自己置于險地,是為了逼出鋃 國主,用浮洲城全城人的性命,來換取他的自由?
冷汗涔涔而落。
他跪在階下,看不到皇上臉上的表情,亦不能從皇上徐緩平靜的語氣中听出些什麼,便只能挺直脊背,咬牙不語。
這樣沉默片刻,一襲明黃色的衣袖平伸在眼前。
一愣之下,他的人已被衣袖的主人穩穩地托住了。皇上親自來扶,他只能依勢而起,垂手立于一旁。
「北蠻一十六部,集結于祈台關外,與我朝戰事一觸即發。如今,百官耽于逸樂,主和者眾。」說到這里,皇上突然笑了笑,讓謝慕驍一顆繃緊的心弦陡然間撥亂了,心亂如麻,「當那位龍姑娘自稱是鋃 國的公主,並宣稱,要用鋃 國最精良的武器助我朝抵御外敵之時,朕的確是高興過,以為是天佑我朝。可是,朕是一國之主,做任何決定之前,都不能僅憑一己之言。果然,不到一日,唯恐兩國交戰的官員們便將公主的身世查了個一清二楚。」
謝慕驍苦笑了一下。
「這個……你應該比程文皆更清楚吧。」
他只得抱拳回道︰「是。臣清楚。」
「既然清楚,那麼鋃 國停在浮洲港外的樓船又是怎麼回事?」帝王的聲音並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儀。
謝慕驍定了定神,「臣以為,兩國交戰,總應該先弄清楚對方的目的和交戰的原因。」
「鋃 國有使臣前來,他們的目的很簡單,說是公主在我國受到了無禮對待,有辱國體,要來討還一個公道。」
皇上負手,來回踱了幾步。
「現在的問題是,那個女匪首究竟是不是鋃 國的公主?」
女匪首……
縱使低垂著頭,他亦能感受到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能再沉默了吧,他在心里嘆了口氣,抬頭,直視著帝王犀利的雙眼。
「的確是一個兩難的抉擇。龍姑娘若為公主,我們如此待她,似乎也並不是賠禮道歉便可以解決。若她不是公主,那麼,鋃 國野心昭彰,所需的不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這樣的回答似乎並不能使皇上滿意。
「她為你而來,你卻不知她是否是公主?」
「臣……確實不知。」
皇上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大步走向龍榻,一撩下擺,坐了下去。
「朕信你不知,也信你是含冤入獄。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謝氏先祖謝鐵衣!朕信他的子孫!那麼,誠如你所說,如果朝廷將海神余孽招安,共同對付赤軍,是否能緩解南疆的急患?」
謝慕驍長揖到地,「若為臣領軍,定然將赤軍逐入風暴之眼,嚴守南疆之大門,不讓其踏入一步。至于海盜侵擾,鋃 樓船的動向,臣斗膽進言……還要著落在龍霽月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皇上微微眯起眼。
「龍霽月的罪名是她假扮公主,現在是不是假扮還說不清楚。既是如此,聖上乃泱泱大國之賢君,何必與蠻夷小柄計較呢?不如放她歸去。一來,讓鋃 國失了挑釁的借口,二來,也顯出了金碧國的風範和氣度。」
一席話侃侃而談,擲地有聲。
待得一氣說完,才發覺偌大的含元殿寂靜無聲,不知道從哪里吹進來的冷風,滴溜溜轉著圈,找不到出路。
他屏息靜氣,等待著帝王的決定。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看到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掛在梁上,印在地上……無論抬頭低頭,總是無處不見。
如果霽月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又會是什麼表情?不知道她自稱鋃 公主的時候,是否見過皇上?又是否如他一樣,在君恩君威面前謹小慎微,謙恭小心?
然而,依她的性子,怕是不會如此吧?
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謝愛卿?」
啊?皇上在喚他。
謝慕驍趕緊收攝心神,應了聲「臣在。」
「就按你說的辦!」皇上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短短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
他還來不及松一口氣,又听得帝王的聲音無比威嚴地道︰「我授你統領之職,全權處理南疆之亂。但是,你要想清楚,成功,是為謝家歷代列祖列宗增光添彩、錦上添花。而一旦失敗,靖安王如今已是削其爵位,閉門思過。再有一點風吹草動,怕是連朕也保不住他。謝氏一門為國盡忠,朕可不想看到靖安王歷代的榮耀毀在你的手上。」
一番話褒貶參半,恩威並施。
但其中的含義無非只有一個,要放龍霽月可以,他必須拿整個謝氏的榮耀來做抵押。一旦失敗,靖安王從此將會從金碧王朝的歷史中一筆抹去,再無痕跡。
若真如此,他是死也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他默然,而後再度長揖到地,「臣,領旨。」
听到這句話,高高在上的帝王默立良久,才輕輕揮了揮手,結束這次深宵長談。
離京的時候,母親的話言猶在耳——「無論是真是假,公主在手里,總是一個分量極重的人質。」
可是,她為他入獄,為他造亂,他又怎忍以她為質?
他孤身離京,離京之前,委托好友傅天照從大理寺監牢放走了霽月。
一個人匆匆上路,日夜兼程,每到一處驛站,也只是稍作歇息,便換上腳程最快、狀態最好的馬匹,一路向南。
沿途幾次想要打听她的消息,卻總是無法啟齒。
世事無常,如浮雲變換。
想她一路隨他北上,重金賄賂官員,又不惜獻出鋃 國最精良的武器,到最後,卻只落得個鋃鐺入獄。
而他,身陷囹圄,自身難保,更別提護持縴縴弱女。
反倒是她,為他一人而致浮洲大亂。
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是她的劫?還是他的難?
如今,他臨危受命。
要解救浮洲的燃眉之急,他與她,或會再度于戰場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