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謝慕白下朝下得晚了些,從文淵閣回來之後,直接去書房換下朝服,便急著趕赴幾位友人臨湖觀燈的邀約。
匆匆走至府門口,忽听得右側竹林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待仔細凝听,卻又听不見了。
奇怪!他不由得慢下腳步。
那片竹林因與宅中大路隔了一座小池塘,林中又無屋宇,不是必經之地,是以平日少有人跡,更何況,此刻雖非夜半,卻也已是天光黯淡,下人們不是忙著收拾,便是躲著偷閑,準備歇息,誰會沒事兒跑到那里邊去?
心念陡然一動,莫非——是傳說中的賊?
硬生生吞下即將出口的喝問,他腳步一轉,已躡手躡腳地沿著小池塘挨近竹林。
林中靜悄悄的,昏暗的光影將一竿竿修竹投下斑駁的倒影,如往常一樣,沒啥奇特之處,仿佛他剛才的疑惑只是錯覺?
謝慕白松了一口氣,有些失笑。
怎麼會有賊呢?
大概是他的野史傳志看太多了吧?如今的金碧王朝,哪還有入戶行竊的小毛賊?
曲起手背敲了敲腦門,正欲轉身。眸中忽掠過一道白影,如雪中飛鴻,眨眼不見。他心下陡驚,一雙多疑的視線警覺地四面逡巡。
听說,竹性屬陰,一旦入夜,風嗚竹咽,亂影投林,正是「神」出「鬼」沒的大好時機。
他、他,不會那麼倒霉,這便遇上了吧?
搓了搓無端泛寒的手臂,謝慕白挺了挺脊背,朝白影消失之處踏出一步。越是害怕,便越是好奇,越想弄個清楚明白。腳下發出「咯嚓」一聲脆響,似是踏著枯枝。
他一怔,還沒回過神來,陡听得弦聲急響,「嗖」,一支短箭穿林而出,快若疾矢。
「噗——」
命中目標!
謝慕白兩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
「你?」從藏身之處一躍而起的金珂珂瞪大了眼楮,用怎麼也無法置信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故作鎮定的男人。
「你?」謝慕白翻一個白眼,同樣拒絕相信眼前的事實。
衰女!好死不死,干嗎又讓他遇見她?
這幾個月來,先是因為養傷,後又被皇上破格擢升為文淵閣大學士。他資歷尚淺,不服之人當然不在少數,一則公務也確實繁忙,二則,更要分神應付那些不懷好意的嫉恨,是以,竟好久未曾想起,這學士府里還住著另半個主人。
只是,沒料到啊沒料到,這一想起,便又讓他記憶深刻,忘之彌艱。
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端正持平,「你又是在玩什麼?」拿他家竹林當成她大公主的招親現場?
可,這里除了樹精鳥怪,哪找得到一個正常人來?
當然,是除他之外。
「我玩什麼?關你什麼事?」不滿意謝慕白略帶質問的口吻,珂珂俏挺的鼻子抬得高高的,不屑地哼了一聲。
成親幾個月不見人影,反正她也不屑于見到他,在這學士府里,她自尋樂子,日子倒也過得逍遙快活,仿佛跟從前在皇宮里沒什麼兩樣,甚至比那個時候,還要自由,還要無所拘束。
于是,漸漸地,她倒也怎麼不排斥自己的新身份了。
只是,偶爾,遠遠看見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總不免揪得難受。那個男人,果真如他自己所說的,娶她,不過是為了權勢地位。
他果然得到他所想要的,短短幾個月,便成為本朝最為年輕的大學士,這還不止,朝中老臣們預測,不過幾年,他或可只手遮天。
他人生得意,意氣風發。
然而,她呢?她帶給他所冀望得到的一切,而他,給了她什麼?
一座恣意妄為的學士府?一頂學士夫人的桂冠?
不!這些都不是她要的啊!
她的心願,其實很小很小,不過是治軍閑暇時的一次策馬共游,不過是大漠孤煙下的相視一笑,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本來的確不關我什麼事,可是,」謝慕白抬手模模下巴,眼風淡掃,勾起一抹無奈的諷笑,「你這樣胡亂放箭,若傷了人,怎麼辦?」
他盡量說得委婉,並且,不去尋找那支一觸而沒的短箭。
那支箭,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眼力不若習武之人尖銳,耳力也弱,明明感覺那支箭直沖自己而來,他不過是微微軟了軟腿,便听到「噗」的一聲,箭直沒羽。
他兩眼泛黑,頭痛若裂,心里一直在想︰莫不是終究要償那刁蠻丫頭一命?
不過,既然是要償命,他可要在臨死之前,跟她把話都說清楚。
「傷人又怎樣?」珂珂心頭一促,被他那似是憂郁、似是憐憫的澄然目光瞧得極不舒服。這人、這人到底是怎麼了?
吧嗎要用那樣的目光瞧她?仿佛、仿佛她做了什麼錯事,必須得到他的原諒。
她干嗎要他原諒?
他算什麼東西?
就算是父皇,也不曾、也不曾定她的錯對!
珂珂心下一橫,蠻性頓起,一手叉腰,一手拿銀弓指著他,「本姑娘不止是要傷人,就算是殺人,你又奈得了我何?」
謝慕白正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論是傷人殺人,都會有一個說法。即便你是公主。」
珂珂猛翻一個白眼。這迂腐書生,到底要跟她說啥?
「你是要問我傷你娘的罪?」眉眼一挑,眸中盡是不馴。
謝慕白搖頭,「上一次,並不是你故意,而且皇後也責罰過你,但,很多時候,無心之過也可釀成大錯。」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她說什麼了。
頭越來越痛,難道這丫頭真忍心眼睜睜看他死在她面前?
她、她就那麼恨他無意中禁錮了她的一生?那麼,他這是不是也算無心之過?
嘆一聲,罷罷,「你能不能扶我回房?」看著珂珂眼里露出詫異的表情,他苦笑著換一個簡單點的要求,「或者,你能不能隨便去喊一個下人過來?」
「你想干嗎?」珂珂戒備地瞅著他。
「我想請個大夫來看看,或者,躺到床上去死,成不成?」
「你有病?」病得都快要死了?那他還到處亂跑?還跟她說這許多廢話?不知怎地,珂珂的心仿佛抽痛了一下,莫名其妙,有些失落。
「不是我有病,是中了你的箭好不好?」謝慕白沒啥好氣的,她非要他說得如此清楚明白?
珂珂驟然瞪大了眼楮,表情古怪,像是想笑,偏又忍住,香肩抖動,極為辛苦,「你好痛麼?」
她語氣輕柔,與臉上奇特的表情相差甚多,大概是不太習慣這樣的溫柔。
謝慕白在心底嘆氣。可惜啊,九公主在不發脾氣,不罵人的時候,其實也挺好看的。
此一時際,月娘初現,彎彎一抹銀輝穿越樹影,鍍上她翹長的睫、微赭的頰,還有那紅艷豐潤的唇,帶著掩不住的笑,朝他湊過來……湊過來……
謝慕白呼吸一緊,感覺她的眼楮像著了火,那麼近,呼出的氣息,熱熱的,噴在他臉上,隨著她視線轉動的方向,一點一點聚光、一點一點燃燒。
謝慕白縮住脖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幸得竹子頂住他的背,要不然,八成會摔一跤。
從來沒有這樣近凝視過一個女子,她那疏朗的眉,如彎彎新月的眼,翹直的鼻,抿得快要滴出水來的潤澤的唇,湊過來,湊過來……
他頭昏昏,腦脹脹……
原本痛得直冒冷汗的額頭上蒸出騰騰熱氣。
她、她這是要干嗎?
她、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謝慕白用力眨一下眼。錯覺!肯定是錯覺!不然,為啥他竟覺得……竟覺得……她微鼓的圓頰,如一叢怒放的嬌蕊,鮮女敕嬌艷得教人移不開目光。
他兩手握在身側,胸口燒灼灼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月兌出胸腔……
啊!完了完了!
他是不是被鬼魂附體?是不是?
謝慕白懊惱地甩了甩頭,下一秒,似乎是附體的鬼魂開了一個玩笑,再睜開眼時,果然!那丫頭又回復了可惡的常態。他直愣愣地看著珂珂伸手,在他腦門上用力一撥!
哇啊!
她是不是嫌他死得不夠快?
這剎,金珂珂那雙機靈燦亮的眼,在他眼中看來既可惡又討厭。她帶笑微抿的唇,如涂了毒汁的利刃,字字切膚,句句剜心,「原來你那麼想死啊!」
金燦燦的短箭在她手心里輕輕敲打。
唔?嗄?
謝慕白瞪大了眼楮。
「射到頭發里面去了都會痛,你說,如果我射你的眼楮,射你的胸口,你又會怎樣?」一陣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聲驚起林中鳥雀,四逸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