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剛過,百姓還沉浸在節慶的喜悅氛圍之中,北方戰事突然吃緊。
一向謹小慎微、執禮甚恭的戈罕部聯合其他蠻族一十六部落,越過朔藏平原,打進西北邊關,攻了金碧皇朝一個措手不及,短短十幾天,已先後攻陷金遠、劍寧二關,直逼祈台。
皇朝西北三關中,只剩下最後一關——祈台關。
祈台守將為年僅二十八歲的大將軍謝慕騏,在蠻族聯部猝不及防的攻勢之下,謝慕騏沉著應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將蠻部鐵騎死死攔在祈台關外。
但,久享盛平,耽于逸樂的金碧國士兵又怎耐久戰?眼見得祈台關已是岌岌可危。北部城鎮亂成一片,四處可見舉家逃往南部的難民。
在這種局勢之下,戈罕部突然派使者傳來消息,說王子妃思鄉成疾,王子將偕同王子妃前往京城省親。
這個消息不啻于一顆炸雷在朝堂之上轟然爆響,頓時,朝臣一分為二,主戰派與主和派針鋒相對,僵持不下。
主戰者認為此例不可長,戈罕部竟敢發兵攻打我朝,是為大大的不敬,應該狠狠給予痛擊。
主和者則認為,戈罕王子既然有誠意帶著三公主回朝省親,事情當有轉圜余地,何必拘泥守舊,觸怒蠻族,致使戰事一發而不可收拾?
當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戈罕部這次卷土重來,一定是有備而戰,而我朝居安日久,民不尚武,要對付凶猛殘暴的蠻族鐵騎,實是不易呀!
此事久議不下,而祈台關日益吃緊。
金宣帝被迫下旨,準王子與王子妃回京省親。
兩軍對峙,戰火暫熄。祈台軍民得以苟且喘息。
而戈罕王子則大張旗鼓地率部跨過祈台關,深入金碧國月復地。
雪一直下,天空總不見晴。陰澀晦暗的風不知道從哪里刮過來,卷起細碎如鵝毛的雪花,漫天飛旋。
今年的冬天分外寒冷,而學士府里卻難得的溫暖如春。這當然是因為兩位主人的關系越來越融洽、越來越火熱的緣故咯。
「謝慕白。」
清脆爽朗的聲音從漆黑的屋子里驟然響起,嚇了剛剛推門而入的謝慕白老大一跳。
「說了不要突然襲擊,我老了,心髒受不了。」謝慕白一邊點燈,一邊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
「唔?你那麼想老呀?」珂珂從黑暗之中跳出來,明亮的燈光嘩然泄了一地,照亮她俏皮活潑的笑臉,「說了我們要做好朋友,一直做到頭發白白的時候,你這麼快想老,是不是嫌跟我在一起時間太長?」她嘴巴一噘。
他只得失笑,俊唇微微勾起,「什麼都瞞不過你。」
她訝然驚叫︰「你是說真的?」
「我哪有說什麼?什麼都是你在說。」他擱下火折,清雅淡笑。
「我是說了,可你也不該那麼快承認呀。」珂珂不依地跺腳,猛然見他連身都不轉,直接在她面前將沾了濕雪的朝服給月兌了下來。
月兌得那麼自然。
她臉上嗔容未變,頰畔卻暈紅一片。沒關系!沒關系!他們是好朋友,是要一起過到頭發白白的好朋友。看見了也沒什麼!他沒吃虧,她也不會長針眼。不會的。
她目光閃躲,好像放在哪里都不自然,最後,只好停在跳躍的燈燭上,「你怎地沒坐轎?」趕緊扯開話題,轉移注意力。
「今日下朝下得晚,天氣又冷,我打發轎夫先回來了。」謝慕白隨便找了一件夾衫披上,在桌前坐下。
「你倒好心。」珂珂不以為然地皺皺可愛小巧的鼻頭,才將目光調轉回來,趴坐在他的對面。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珂珂喜歡鬧他,他已漸漸習慣。只是,每次她突然跳出來嚇他,總害得他心髒狂跳不止,像壞掉一樣。好比現在,撲通撲通,無論他怎樣維持平靜的表相,都忽略不了。
「我听說,三皇姐已經到了外使行宮了是不是?」她雙手支腮,一雙圓圓的大眼兒撲閃著喜悅的光芒。
謝慕白看她一眼,「那又怎樣?」
珂珂不滿地嚷嚷,「你呀,還說是我的朋友呢?什麼都不知道!」她伸手刮他的臉,觸手冰冰的、涼涼的,帶著戶外冰雪的寒意,她皺下眉,索性用雙手按住他的臉,將鼻子眼楮擠在一塊兒,「你知道麼?宮里眾多兄弟姐妹,只有三姐和我最為投緣。前年,她嫁去戈罕,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哪里知道這麼快,我們又可以相見?」她沖他做個鬼臉。
「你要去見她?」謝慕白無力地拉開她的手,揉了揉發酸的頰面,感覺臉頰有些燙,不知道是不是冰雪遇熱化凍的緣故?
「那是當然!」他臉紅了耶!嘻嘻!珂珂偷笑。
謝慕白起身,拿鐵鉗撥了撥暖爐中的火,火光「畢卜」一聲,亮了一瞬,「我想,皇上知你心意,會有所安排的。」
「那可不一樣!」珂珂跳起來,「宮中禮節繁復,等到正式見面的時候,我們姐妹恐怕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是想,趁著這幾日空閑偷偷去見她。」
「不行。」謝慕白斷然喝止。
珂珂一怔,一時回不過神來,她從沒見他如此疾言厲色過。
「為什麼?」直覺月兌口。
他眉頭深鎖,似乎還沉浸在某種不為人知的思緒里,沒覺察她的異樣,「總之,最近你不要私自出府。」
如今戰況未明,戈罕王子的態度又是隱諱難知,在這個時候,任何輕舉妄動都是不智之舉。尤其是,大哥在祈台與王子幾度交鋒,信中多次提及王子絕非平庸隱忍之輩,囑他在京中多加留意。
如此,他怎能放心讓珂珂去王子行宮冒險?
珂珂有些失望地覷著他,「如果被父皇知道,我絕不連累你便是。」
謝慕白知她誤會,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如今,事態未明,一切都還只是他個人的猜測,他要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
他心中煩惱,直覺王子此行絕不簡單,又苦于無法說明,只得俊臉一沉,道︰「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應該懂得分輕重緩急。如今,三公主已不止是你的皇姐,她更是戈罕的王子妃,她代表的是另一個國家,身上背負著更重要的使命,哪里還有閑情逸致陪你玩小孩子私會的把戲?」
珂珂愕然張了張嘴,完全不能理解他這一番指責從何而來?從小,她雖一心羨慕公主與名將的傳奇,渴望體會大漠孤煙的蒼涼豪壯,但畢竟,她從未見過真正的戰爭,她不懂得戰爭的冷酷與殘忍,在她的心里,家人就是家人,姐姐永遠是姐姐,即便在祈台,兩國交戰打得如火如荼,她也不認為對京城的這一切有什麼影響,對她和三姐姐的關系有什麼影響。
「是!我是小孩子!我只會玩小孩子的把戲,不能夠理解你們大人對事物輕重緩急的區別,我只知道,我想念一個人,就要去見她。」她深覺委屈。
三姐姐回來,她多開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跟他分享。而他呢?居然毫不講理地罵她是小孩子。
「我說不許去!」謝慕白心中驚跳,知她性格倔強,不會輕易听從他人命令,擔心她的安危的同時,那語氣便顯得格外嚴厲。
珂珂站在那里,俏臉漲得通紅,從來沒有一個人用這樣惡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而且,她根本沒做錯,她沒做錯任何事。他憑什麼罵她?吼她?
只因為,她愛他麼?
珂珂覺得自己至高無上的公主尊嚴正被他踩在腳底踐踏,她用力吸了一口氣,下頜揚得高高的,「謝慕白,你不能軟禁我。」
他听了,恐懼得幾乎失控,撲過去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失聲喊︰「金珂珂!你如果還當我是你的朋友,是要一起過到頭發白白的朋友,你就不許出門,哪里都不許去!」
「為什麼?」她不懂。既然當她是可以一起過到頭發白白的朋友,為什麼他不能理解她的舉動?
「因為……」因為他懷疑她的三姐!
她會信嗎?
會嗎?
沒人會信,朝中大臣幾乎有半數以上心懷僥幸,對三姐姐情深誼厚的珂珂更不會相信。
二人四目相對,眼中閃過極為復雜的情緒。半晌,緊緊關閉的大門居然響起兩聲清脆的敲門聲。
「叩叩。」
謝慕白頹然放開她的雙臂,模了把臉,揚聲問︰「誰?」
「七哥,是我啦!」
慕藍?
謝慕白扒掉門閂,拉開雕花紫檀木門扇。
一陣冷風灌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七哥,你身子好像越來越弱了。」慕藍一邊走進來,一邊似有意似無意地瞟了珂珂一眼。
她剛听下人們說七哥下朝回來,便趕著過來問大哥那邊的情況。
誰知,遠遠地便听到屋子里有爭執之聲。若就這樣闖進去似乎彼此都難堪,想一想,她繞回廚房那邊攔住送消夜的丫頭,找了個幌子過來替七哥解圍。
「七哥嫂子,你們看。剛剛慕藍學著做了一道點心,三哥五哥六哥他們居然都不敢吃,慕藍知道七哥和嫂子最好了,你們幫我試吃看看好不好?」邊說著,邊揭開食盒。
食盒里擺著一只白瓷炖盅。
觸手燙熱。
大概是娘的消夜吧?不過,現在已淪為和事老的道具。
「七哥,公主嫂嫂,你們快點過來嘗嘗呀!」慕藍飛快地將炖盅端出來,擺在桌案上。
「呵!慕藍做的點心,就算有毒七哥也照吃不誤。」謝慕白關好門,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剛剛下朝,心情郁悶,再加上珂珂的提議,讓他幾乎失控,慕藍來得正是時候。
身子還未落座,鼻中已然聞到一股甜膩的濃香。
他看一眼敞開的炖盅,是甜湯啊?!眉頭幾不可見地輕蹙了一下,但瞬間又展開鼓勵的微笑。
「看起來很不錯哦,色香俱全。」
珂珂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奇怪地睇了他一眼。
看他不動聲色地舉起湯匙,她一下子動了怒,「你吃東西沒講究,什麼都往嘴里塞,嘗得出什麼好味道?八妹要問,也該先問我。」
說著,幾近跋扈地從他手里奪走湯匙,勺了一大口送進嘴里。
哇!好燙!
珂珂用力吐兩下舌,動作卻並未因此而有所停頓,像是等不及一般,一勺兩勺,氣也不歇地將一盅甜湯全部灌下肚中。
慕藍看得傻眼,半晌找不回聲音。
這……這又是咋回事?
鮑主嫂嫂就算是賭氣也不是這樣賭法呀!
眼角不自覺地瞟向七哥……
「咳……咳……」喝太猛,嗆住了,珂珂俏臉漲紅,彎腰咳嗽不止。
謝慕白繞著桌子走過去,輕拍她的背,替她順過氣來,「慢慢喝,又沒人跟你搶。」
珂珂肘子朝後一拐,他冷不防「哎喲」一聲捂住肚子,她已經站了起來。
「一點都不好喝,有什麼好搶的?」珂珂哼一聲,將湯匙粗魯地朝桌面上一丟,邁開大步走了出去。
「七哥,她……」慕藍瞠大眼楮,瞄瞄這個,又瞅瞅那個,對七哥報以十二萬分的同情。
今兒個,她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做蠻不講理!
相比于慕藍的驚訝好奇,謝慕白倒顯得雲淡風輕,自在許多,「她肯喝完,就證明你的手藝不錯。」
慕藍听了,有些難過,七哥在這個時候,還若無其事地來安慰她!
「七哥,你和公主……你們兩個人……」
「女孩子家,少操閑心,不然會老得很快的。」謝慕白詼笑著打算她,「你如果真的關心你七哥,就再去廚房弄點吃的來吧。你听,五髒廟已經在抗議了。」
還要弄?
慕藍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斜眼睇著他,「真那麼餓,剛才怎麼又八方不動,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好像還巴不得公主全部吃完似的,你就那麼怕她?」
「快去快去,七哥現在餓得慌,不接受任何非官方的盤問,」他動作麻利地將炖盅湯匙一股腦兒掃進食盒里,推著慕藍出門,「記住哦,別做費時費力的甜食,隨便來碗面條好了,這可是給你顯手藝的好機會。」
「砰!」門在背後用力關上。
慕藍無力地翻個白眼,七哥還真當她是廚子了?
听著慕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紫檀木雕花木門背後的謝慕白深深舒了一口氣。
還好!
那一大盅甜湯如果進了他的肚子,非得折騰一個晚上不可。
想到這里,微現倦意的烏眸釋出淺淺微笑。
珂珂呵,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她從來不問,那一晚在皇宮,為什麼他會痛到臉色發白,全身無力?為什麼在公公奉旨查房的時候,他撐起一口氣帶她到床榻之上,然後便渾身虛月兌,動也不動?
她從來不問,于是,他便一直以為,她早已認定他故意作假。
沒想到,她竟已知道,他不能食甜。
那晚,最後一道甜湯,皇後娘娘親賜,他推辭不了,喝下之後,月復痛如絞。當時,珂珂似乎並未留意,沒料到,看似粗心大意的她竟然比慕藍還先一步知道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仿佛和風吹散烏雲,因戰事紛紜而低迷的心緒這剎怦然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