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奇怪,你既然如此在意冉珠,為什麼她沒有選擇你?」我忽然嘆了一口氣。
澤野顯然是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古怪。
「哦,我明白了,因為她是呼延家的女兒,注定要做大閼氏。」
我看到澤野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像在想著什麼心事,又像是累得快要睡著的樣子,忍不住心頭怦怦亂跳起來。
「不,你說錯了!」
我感覺雙腿有些發軟。
澤野木然低垂著頭,接著說︰「因為巫師的那些預言,呼延首領從未看好太子,他從出生起,就戰戰兢兢地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中。你嘗過那種滋味嗎?做得好,被人贊賞,不僅得不到父親的夸贊與喜愛,反而只落得百般猜忌,甚而引來殺身之禍;而如果做得不好,則會被別人瞧不起,連原本高貴的母親,也因此而不得不忍受他人的白眼。那種屈辱卻無處申訴的感覺,你永遠都無法體會。」
我忍住髒腑里襲上來的一波又一波嚙噬心肺的饑餓感,手上已模到了一塊尖利的硬石。
「冉珠來到王庭的時候只有九歲,她是來陪伴患病的大閼氏的,當時,太子七歲,而我也才只有十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冉珠第一次出現在大閼氏帳篷里時的樣子,紅紅的臉蛋,黑黑的眼珠,笑起來像一朵風中的小花。要知道,在那之前,大閼氏的帳篷里已經許久許久看不到笑容了。她的出現就像是一縷陽光,照亮了我們晦暗無光的童年,尤其是太子……」
他的話音驀地頓住了,因為我已猛地跳了起來,像一頭豹子一樣朝他沖了過去。
對不起,澤野!我還不想死!
我對這個世界還沒有像你那樣完全的絕望。
澤野是練武之人,我知道,這一擊如不能中,就再不會有下一次機會。
但我還是低估了他。
我的腳步還未剎定,陡然,脖頸處感覺到一片兵刃的冰涼。
他的頭微微仰著,唇邊帶著一絲譏誚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笑容凝固在嘴角,驟然睜大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驚異的表情,緊接著,悶哼一聲,身子猛地晃了一晃。
顯然,他並沒有料到我在刀鋒架頸的時候還會做出這麼愚蠢的舉動。
霜冷的鋒刃順著他身子的晃動劃開我的肌膚。
「咚!」重逾五斤的巨石砰然落地。
我捂著脖子上的傷口,拔腿轉身就跑。
「你越跑,失血越快,死得也越快。」澤野的聲音帶著一抹氣弱的申吟。
但我不敢停。
他還沒有暈,我還沒有打暈他。
身後的腳步聲凌亂而又沉重,像釘錘一樣,一下下敲進我的心中。
我慌不擇路,滿腦子只有一個字︰跑!
跑!
不停地奔跑。
然而,透支的體力卻隨著脖子里不斷涌出的鮮血一點一點向外流逝。
天要亡我!
絕望如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髒,讓我感覺每一次心跳都超出負荷般的沉重。
就要死了吧?
我就要這樣死去了嗎?
陡地,我感覺眼前一陣發黑,伴隨著腳下椎心的刺痛,整個身子如一只破布袋般癱軟在地。
再也爬不起來……
恍惚中,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就這樣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到屬于我的地方去了?
回到那個有爸爸、有謝姨、有衛子霖的地方,那該有多好!
有多好……
我竟沒有死!
我茫然地睜著一雙失神的眼楮。許久許久,仿佛所有的感覺都已離體而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趴在那里。
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我皺了皺眉,試圖爬坐起來,這個下意識的舉動終于讓我徹底清醒。
痛!
從脖子到腳踝,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痛。鮮紅的血,好像流不盡似的,一滴滴血珠子沁出來,淌落進泥土里,腥甜的血腥氣混進草葉的清香里,陣陣撲鼻而來。
我心中一陣惶恐,終于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切。
「澤野?澤野?」我輕聲而又焦急地呼喚。
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是可懼怕的呢?
他說得對,既然注定我們兩個都要死,那麼,還是讓我死在他的前面吧。
至少,我可以走得不那麼孤獨。
隨著我的呼喚,一雙靴子慢慢地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雙牧民們常穿的羊皮靴,不同的是靴面由金銀兩色金屬鉚瓖成雲紋圖飾,靴筒上面綴著燦亮的金珠和瑪瑙。我怔了一怔,慢慢地仰起臉來,定定瞧著在我身前蹲下的靴子的主人。
冒頓?!
不會那麼倒霉吧?
我怎麼又落到他手里了?
但,轉念一想,最壞也不過是如此了。終究免不了一死,難道他還能讓我死兩次?
「你醒了。」他冷漠而又淡定地看著我,仿佛此時此刻,我們只是如往常一樣,在王庭的某一處轉角偶遇。
我對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近乎于自嘲的苦笑。
「真想不到,在這個時候會在這里見到太子殿下。」
「你若能想得到,我們都不會出現在這里。」他漠然地說。
雖然我能听出他語氣里的譏諷之意,但,原諒我,我此刻腦子里一片混沌,根本理不清任何思緒,所以,更不能明白他話里的含義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喘了一口氣,「你能扶我到那邊坐下來嗎?」
這樣趴在地上的樣子終歸不太好看,希望他能看在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分上,不介意成全我這個小小的要求。
冒頓神色一凜,一絲隱約的怒氣爬上他的眉梢。
在我以為他根本不會答應我的任何要求的時候,我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但,身體挪動時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口,劇烈的疼痛鑽入我的心中,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雙手下意識地圈緊了。
「松手。」
我的動作跟不上我的意識,雖然腦子里已听到冒頓這兩句冰冷的聲音,但,手卻不听指揮,顫抖著緊握成全,抵御一波又一波襲來的劇痛。
一股大力將我的手扯開,我輕聲申吟,身子又輕輕地落到了柔然的草地上。
我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好痛好累,好想休息。
「不要睡!」一只手將我扶正,穩穩地靠在樹干上。
我勉力撐了撐眼楮,眼前一閃而過的居然是冒頓有些焦急的臉。不會吧?我一定是看錯了,他一定覺得我很煩,一定是的。
短暫的昏迷之後,意識在似夢似醒中飄飄浮啊,耳邊似乎听到爭吵的聲音,好吵……
「你怎麼會找到這里來?冉珠呢?你連她的喪禮都不能好好地陪著她?你……」
「是誰不讓冉珠安心走完最後一程?是誰違背了我的命令?你應該知道,不听號令者會有什麼下場。」
「呵呵呵呵。」是那樣悲涼刺耳的笑聲,「什麼下場?我本沒有想活著回去,只不過在臨死之前,一定要替你掃清障礙而已。你忘了巫師的話嗎?她的命星與你相克,她是你命中的災星。」
「住口!」一聲怒喝,「我從不信什麼巫師的鬼話。」
「是鬼話嗎?巫師的話可不可信,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一陣靜默。
我努力想要撐開眼楮,卻不能。
虛弱與疲倦只想把我拉入更深更沉的夢境之中。
「很好。我自己是不清楚巫師的預言可不可信,看樣子你是相信了?那麼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天神還是魔鬼?到底會給王庭帶來希望還是災難?」那樣森冷的聲音听得我心頭隱隱發顫。
仿佛是有人的腳步聲在聲聲退卻,驀地,又止住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把她帶走,為了冉珠的心願,我不會讓你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
「不要再提冉珠。」陡然一聲斷喝。
「你怕了嗎?你害怕提到她?你問問你的心,你有沒有背叛她?自從這個女人將你從沙漠帶回來之後,你整個人完全變了。你以前雖然有野心,卻懂得掩藏,可如今,你為了權勢,什麼都不顧了,甚至連冉珠也殺。伏瑯說可以助你刺殺單于,你便拿他當上賓對待……」
伏瑯?
我沒有听錯嗎?
他說伏瑯?
我像被人猛地按進水里,又陡然提了起來一般,驟然清醒過來,並且驚懼地大口大口喘著氣。
爭吵的聲音驀然停了下來,兩雙眼楮同時落到我的身上。
冰冷的、猜忌的、震驚的、憎恨的……
我的牙齒磕磕地打著顫,「伏瑯沒有死,他還沒有死對不對?」
冒頓沒有回答我的話,卻只是一字一句地對著澤野說︰「沒有人能在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揮刀向頸之後,還能毫無改變。」但澤野的心思顯然已不在先前的對話之上,他看著我,眼中陡然迸射出犀利的寒光。
我呆呆地看著他,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那一瞬間,我耳朵里听到了刀鋒「嗡嗡」的聲音,像是蜜蜂振翅。
他心軟了一天,到最後卻終不肯放過我。
漫天席卷而至的刀影之中,「對不起……」我仿佛看到他的嘴唇在無聲地嚅動。那樣悲哀的眼神,隱隱透著一絲堅毅的絕望。
一絲笑意從我的唇邊逸出。
我不恨。
澤野。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即便終究會死在你的手中。
因為我知道,你是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的人。
澤野看著我唇邊的微笑,神色瞬息萬變,震驚、不信、悲哀、憤怒……到最後,凝成一聲嘆息——
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我們誰也沒有看清,冒頓究竟是什麼時候擋在了我的身前。
「噗」的一聲,我的臉上傳來幾滴溫暖濕潤的感覺,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滴滴往下淌落。
我的心驀地被揪緊了,緊得幾乎無法呼吸,眼前浮動著一片模糊的鮮紅,任我如何瞪大了眼楮,也看不見。
什麼都看不見了。
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這一刀是我還給冉珠的。」那聲音听起來似乎還算平靜,我心里的恐懼稍稍減輕。
跋緊抬手抹去濺在眼睫上的血跡,這一看,頓時驚呆了!
一把尖利的狼鋒刀顫巍巍地插在他的胸上,胸前霎時紅了一片。我知道那把刀有多麼鋒利,只是輕輕一劃,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脖子上便一路鮮血淋灕,不曾間斷。
澤野更是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不是……不是……」
「還不給他包扎傷口?」我無力地嘶吼。
澤野猛地一驚,才跳起來,奔到冒頓身邊。到底是經過訓練的勇士,澤野的手沉穩快速,簡單有效地處理著傷口。
我想爬起來幫忙,但幾次努力之後,又只是頹然跌倒在地。
眼看著夜色毫不留情地拉開序幕,我驚恐地發現,不只是我和澤野,現在,連同冒頓,都被剝奪了生存的希望,因為,狼群就要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