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氣氛日益緊繃。
一時之間,人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連空中掠過的禿鷹都似乎嗅到了陰謀的氣息,在王庭上空盤旋不去。
然而,就是在這樣冰冷肅殺的氛圍里,我竟突然看到了春的消息。
那一日,夜色漆黑,壓得低低的雲層飽含滄桑的淚水,懸在王庭上空。雪,卻一直落不下來。
是一個陰晦的天氣。
我頭上戴著風帽,身上披了一件隨身的白色雪狐裘,提了一盞風燈,悄悄地出了大帳。
跳躍的燈火把前方的路微微地照亮。
大風卷起各家帳篷外面的帳簾,獵獵作響。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腳跟一轉,熟悉地穿行在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帳篷之外。
匈奴的王庭除了沒有城牆和固定的房屋之外,其實和中原的城市布局相差不遠。北面,是匈奴貴族的居住地。中部,則是貧民生活區。而我現在要去的,是南面的貿易區,那里聚集著來自西域各國和中原的商人。他們出售各地的異域特產,並購入匈奴人的本地特產。是王庭最活躍也最復雜的區域。
腳步匆匆,手心里的那幅繡字已被握得一片濡濕,狂跳的一顆心還在胸腔里激蕩著,不肯停歇。
是簡體字!如果我沒有看錯,絹帕上的字是一個簡體的「衛」字。
用鵝黃色的絲線銹在雪白的絹帕上,乍一看,仿佛是一朵嬌女敕的花蕊,仔細辨認,卻只有連綿的三道線,無論是橫、豎還是折鉤,都分毫不差,竟然是一個簡體的「衛」字!
這……
難道只是巧合嗎?
今天早上,當阿喜娜拿了這條絹帕擦拭銅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整個人呆住了!
難道,在這個世間,還有和我一樣,流落在異時空的人嗎?
听阿喜娜說,絹帕是從城南的貿易區買來的。
小小的鋪子,賣點針頭線腦,同時,也為客人繡點絲巾、絹帕什麼的。
應該是來自中原的女子吧!
或許,就是姓「衛」?
這一發現讓我激動不已,好容易等到天黑,辛勞了一天的奴隸們漸漸散去,蕖丹在烏赫帳中議事還沒有回。趁著這個空當,我才偷溜出帳。
心里既興奮又緊張。既想快點見到她,又害怕見過之後只是失望。這復雜的心情,我想,或許只有繡帕的主人才能夠理解吧。
這樣想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一頂一頂熟悉而又陌生的帳篷被拋到腦後,風燈在凜冽的寒風中飄飄蕩蕩,一瞬如滅,一瞬又躥起幽幽的光亮。
「你要去哪里?」驀地,一個聲音忽然從寒風中送過來,清越中帶著一絲飄忽。
我有些驚訝地扭回頭,「你怎麼在這里?」
話音還未落,猛然察覺到了一些什麼,腳步生生頓住了。
一些震驚,一些懷疑,讓我只能一眨不眨地瞪著那個從陰影里走出來的男子。
只見他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
只留一雙眼楮,漠然地注視著我,雖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已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恨意和殺意,如同鉛沉的霾雲,壓在這一丈之地。
我的心沉了一下,慢慢回身,直直面對著他。
夜風扯直了他身上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角泛著寒光的生鐵甲衣,我終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決定了?就是今晚?」
我從未見他那麼慎重地身著戰衣的樣子。
蕖丹沒有回答。
短暫的寂靜,像是永遠那麼長久。
他身後的暗影里一點火星一搖,火光跳了起來,燃起了一盞燈。
烏赫將軍那雙枯瘦的手指在燈盞上被拉得老長……老長……
「王妃。」將軍的聲音毫無溫度,「夜里風大,為了免讓王子殿下擔心,還是讓老臣護送王妃回帳歇息吧。」
「不用,在王庭里我自問還不會迷路。」我皺著眉頭,仍然只盯看著沉默中的蕖丹。
心里泛起一股不知道是酸澀還是絕望的悲哀。
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這一步?為什麼一定要去送死?
「蕖丹……」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他的聲音極輕極淡,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一般,但是在入耳的瞬間,卻讓我渾身一顫,如被重擊。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低頭,看著拽在手心里的一角絹巾,驀然恍悟般苦笑了起來。
原來,他懷疑我,蕖丹……在懷疑我。
甚或,他一直在監視著我!
蕖丹見我如此,嘴角反倒飄出一縷無聲的笑,像是篤定了些什麼似的,眼眸里卻有著落寞復雜的神色。
「為什麼……你要背叛我?」
「我……」我本能地張了張嘴,但是,下面的話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沒有。
我沒有嗎?
真的沒有嗎?
冷汗從我的鬢角涔涔滑落。
這種情形,其實,早在我屢次相助冒頓的時候就已經設想過了,再天真的人,也總有一天緩螃然醒悟。
只是,到那一刻真的來臨,我才知道,心里那一股負疚的犯罪感早已壓得我的心片片青紫,輕輕一觸,便粗暴地疼了起來。
我茫然抬頭,又黯然低頭。
在低頭的瞬間,清清楚楚看到蕖丹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失望和憤怒,「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是我對你不好?還是……他真有那麼好?」
我的臉色白了一白。
「我本來不相信,你會去給冒頓送信。可是……你為什麼要出來?為什麼要走出大帳?」他的臉色同樣白得嚇人。
我心中不忍,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憤怒中的蕖丹,「我沒有。你根本沒有告訴我你會在今晚行動,我又如何去通風報信?」如果我的坦白能夠令他好過一些。那麼,就當我是厚著臉皮為自己申辯吧。畢竟,我所能夠給予他的報答,也僅僅只有如此而已。
蕖丹靜靜地凝視著我,什麼話都不說。那一雙曾經清澄的雙眸,如罩了一層薄薄的霧,隱藏了許多我所看不透的情緒。「那麼請問王妃,這麼晚了,你打算去哪里?」烏赫將軍的聲音不緊不慢,不冷不熱。
我在心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逼到死谷,沒有退路。
就是這樣了!
蕖丹!
我也很想為自己找個辯解的理由,但,沒有人會相信。不會有人相信,我手里握著的絹帕上繡著一個人的姓氏,更不會有人相信,那個字,來自遙遠的千年之後。
「可以听我說一句話嗎?」我微揚起下巴,聲音中帶著一絲誠懇的祈求。
「你說……」終于,听到蕖丹的聲音。
我望著他,極輕極輕地笑了,「听我說,蕖丹,放手吧,不要再爭什麼,該是誰的終歸就是誰的,誰都爭不來。」
蕖丹的臉色驀地變了幾變,「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搶他的東西?」他看著我的眼楮里寫滿了悲傷和不可置信。
無助的感覺在那一瞬間爬滿我的心腔。
「你會死的,你會因此而死去。」
蕖丹冷冷一笑,「你會在意我的生死?」
「為什麼不?」我微微一愣。生命來之不易,為什麼我會不在乎?在現代,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彌足珍貴。
听到我這樣反問他,蕖丹黯淡的眼中突然放出光亮。他向我踏出一步,眼楮緊緊地盯著我,「有你這句話,已經夠了。就算我會死去,我也不悔。」
我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猛地跺了跺腳,「為什麼一定要去送死呢?活著不好嗎?听我的話,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溫柔的笑意慢慢、慢慢地從蕖丹的眉梢眼角擴散開來,那樣溫柔得讓人心醉的目光,卻只是讓我的心如猛然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般,痛到無法呼吸。
「你放心,為了你,為了母閼氏,甚至是為了父王,我都不會輕易死掉。」
淚水撲簌簌地從我的眼楮里掉了出來,還未落地,已經在頰邊凝結成冰。
這樣的冷,這樣冷的天啊……
我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蕖丹,無論你如何努力,你的父王,你的母親,甚至你,都會死,都會死,都會死……
可是,聲音卡在喉嚨里,叫我如何說?
如何說出口?
「去吧,不要再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會過去的。」蕖丹微笑著對我揚了揚手。
我直覺想避,但是,那一股疲倦的哀傷還是擊中了我。
我搖頭,再搖頭。
手中的風燈翩然跌落在冷硬的泥地里,被風吹得打了幾個旋,那一星微弱的火光終于熄滅了。
「你……」
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我用力握住蕖丹的手臂,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不要再掙扎了,我向你保證,過了今晚,不會再有任何人敢對你不敬。」蕖丹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于,什麼都听不見了,呼嘯的寒風,溫柔的誓言,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絕在我的意識之外。
唯有冰涼的淚水,洶涌著漫出我的眼眶,跌入風中,飛旋……飛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