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有亮就得起床。
看看天色,大致估量一番,也就是在清晨四更天左右。悄悄推開房門,在不驚動其他師姐妹的情況下,曉滿躡手躡腳地提著水桶來到房外。
小院並不大,稀稀疏疏地立著幾顆老槐樹,三四排大水缸有一半空著,正等著她來裝滿。她把水桶拋入井中,然後吃力地抽動著轉軸上的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向上拉盛滿水的木桶。
「啊——」麻繩自她的掌心劃過,刺痛了昨天被打傷的手,嚙骨的火燙一股股涌上心頭。稍不留神,手中的繩子月兌落,木桶重新墜入井內。挫敗感侵襲著四肢百骸,曉滿蜷縮著身子蹲在井旁,眼神呆呆地無意識地打量著周遭。
這里看不到農家的炊煙,看不到大片大片金燦燦的小麥,看不到孩子們騎在牛背上吹笛子的愜意情景……京城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一場紙醉金迷中的鏡花水月,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她生在鄉下,長在深山。早習慣了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是以眼前的一幕幕場景令她有幾分無措。戲班子是京城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她要學會適應,學會點頭哈腰地融入這個圈子。
只是,人生有很多事情是一輩子都無法習慣的……
吹吹紅腫的小手,辛酸委屈使曉滿有落淚的沖動。她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田地呢?原本是高高興興地跑回家鄉探親,誰知面對的竟是那麼殘敗凌亂的場面!記得以往年年快到小滿日時,她都會辭別師父和同門下山歸鄉,回去對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的老父盡孝,幫著鄉親準備防蟲,抓緊夏熟作物的晾曬,雖忙碌辛苦,卻苦中帶甜,十分幸福。
四月中,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
听老父講,小滿天對他們農家來說相當重要。胖胖的小麥粒逐漸飽滿,農人們企盼豐收,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正因她出生于小滿日,而那年甘霖適度,風調雨順,以至五谷豐登,故而夏老爹得女算得上雙喜臨門,一高興,听了算卦的話他便給女兒取名為「曉滿」。
不過,今年不一樣——
一點兒都不一樣。她的腳踏入村中的那一刻,舉目所及狼藉不堪,四角旮旯里彌散的盡是焚燒後的刺鼻煙味兒。
破敗沒落。
這哪里像是年前還灶火興旺的村落?儼然是被掃蕩後的衰敗慘境,不僅僅是他們夏家村,附近百里的農田沒有一處幸存,麥子幾乎全軍覆沒,就連孩子們種的紅薯、花生也被連根拔出,甩在道旁。
哭泣震天。
暴雨下,遭毀的農田被一舉沖垮,泥水混合著農人的淚水去而不返。一年到頭早出晚歸,兢兢業業的成果卻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多少人痛斷肝腸,哭得天昏地暗。
夏老爹氣血上涌,郁結不發,幾番昏厥過去。尤其又趕上快到小滿天,溫度驟升,胃腸極易積熱,老爺子多癥一應齊發,沒多久便過世了。
曉滿自幼喪母,爹爹對她來說,既是爹來又是娘,一旦失去摯愛的老父,痛苦可想而知。辦完喪事後,一打听才弄明白,原來把村里搞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禍首乃是當朝威名赫赫的東昏侯!
據街頭巷尾的百姓說,這東昏侯雖出身市井,但善于宮廷中的爾虞我詐,曾助當今太後和皇帝奪取大事,故而持有丹書鐵卷。對如此一個急功近利的人,太後自然是想盡一切法子去拉攏。
夏家鎮附近的村落上百,農田萬頃,土壤肥沃,是上等的土質。皇帝大筆一揮,把其中大半的所有權賜給東昏侯,準許他帶人騎馬圈地。圈地之事,自古即有,大都陷民于水火之中,然而,剛登基的小皇帝豈知土地對農民的重要?沒了土地,他們靠什麼吃飯?靠什麼養家糊口?
東昏侯——那個恣意把莊稼地改為建莊園之用的卑鄙劣徒!
曉滿眼睜睜看著鄉親們的一畝畝上好耕地被糟踏,怒火滿腔。
她無法容忍一個欺世盜名的人囂張至此!師父說過,習武之人手持三尺青鋒為的就是除暴安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天不從人願,寬待惡賊,那就由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來動手。
天下人皆知,東昏侯生平無他好,卻極愛看戲。
那麼,她的計劃便從此展開。「小四喜」是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她好不容易才混進來,本是想好好學一番技藝,待月兌穎而出後再在東昏侯的壽日獻藝,吸引他的注意,然後……
不過,想象歸想象,離現實太遙遠。
曉滿心中五味雜陳,亂成一團麻。她再度低下頭,無奈地以手捏住貝耳,借此來降低炙熱的灼痛。
「是不是痛得難受?」
笆醇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曉滿嚇了一跳,急忙扭頭看,一看更是不知所措。他明明……是昨天那個初次見面就動手打她的師瀟吟嘛!
一大早,他為何出現在這里?
烏黑的長發在晨曦中搖曳,絲絲縷縷若柳若煙,美艷出塵。一個大男人能用「美艷」的字眼來形容,但無半點兒娘娘怪腔,委實難得。果真是絕色到極致,曉滿不無艷羨地想。
「怎麼不說話呢?」師瀟吟的聲音很溫和,听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
「你的手被人打得像熊掌,試試看疼不疼?」興許人一旦豁出去,就再沒什麼顧及了。曉滿嘟著嘴,將一肚子的窩火盡皆抖出。
「聰明的人就不會自找苦吃。」師瀟吟並無不悅,蹲,修長潔白的食指一點她的眉心,「顯然,你不夠聰明。」
「我是笨蛋,那又如何?」曉滿倔強地昂著頭,不願在容貌遜色一籌後,在氣勢上也低人一等。
師瀟吟一揚雙眉,曼聲低語道︰「不如何,夏師妹,你到‘小四喜’究竟來干什麼?」
曉滿神色一凜,戒備萬分地說︰「到戲班子來當然是學戲啦!吧嗎這樣問?」
「沒什麼。」師瀟吟不著痕跡地掩飾住眸中的精光,「師某只覺得一個自稱來自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咬文吐字倒是考究,難能可貴。」
「呃……那是因為我小時候喜歡听先生說書的緣故吧。」曉滿心虛地一咬手指頭,觸及到淤傷,不由得一陣申吟。
師瀟吟拉過她的手,看了看,輕嘆道︰「笨丫頭,不看你這雙手,還真難以想象你是農家出身。農家的孩子不是很小就會照顧別人嗎?你連自己都不懂得照顧,如何照顧家里人的?手被戒尺之類抽傷,不能放著不管,否則會腫得更厲害。記得一些小常識吧!下次再被敲傷,除了涂藥膏外,就把手貼在戲場子的木板或水缸、井壁上,如此會減少許多火燙感。」
什麼叫下次再被敲?她哪有那麼衰呀?不曉得這算不算是打一巴掌給一顆糖吃?師瀟吟一前一後判若兩人,變得真快,仿佛打她的人不是他。
曉滿一臉「還不是你干的好事」的表情,不以為然地抽回手,甩一甩,咕噥道︰「不勞費心。」多虧習武年久,手心因握劍之故,磨出一層細細的繭子,否則還真讓這個手眼精明的家伙看出破綻呢!
她慶幸地暗吐舌頭。
「我本無意罰你,當時為何自願受懲?」師瀟吟黑眸轉幽。
「沒有五音難正六律,我不墊背,你用什麼名義管教其他人?」曉滿聳聳香肩,干脆把心里的疑問一次吐清︰「其實,看得出幾位師姐敬你如神,是大師兄你不給她們面子。」她才來多久?為了一名小女子傷和氣,不劃算咧。
「我說過,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對就對,錯就錯,不值得護短。」師瀟吟緩緩站起身,幽幽地道,「她們的所作所為是敬我?呵,向來是槍打出頭鳥,我不會被捧得暈陶陶的,自以為是當靶子,成為眾矢之的。」他轉回頭瞅瞅她,「說到這里,夏師妹,我似乎該感謝你,是你給了我一個台階,名正言順地懲罰一下那些個喜歡亂嚼舌的人,不是嗎?」
他體會得到她的舉動對他的意義?而且——深表感謝?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會看得如此透徹?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師瀟吟說得簡單直白,听的人反而覺得難為情,弄了半天,倒像是她在斤斤計較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你的法子倒是靈,手好多了。」為了繞開不自在的話題,曉滿選擇顧左右而言它,把不知何時貼在水井壁上的手攤開。
「還好。」師瀟吟扶手而立,輕輕地仰望仍舊昏暗未明的天空,而後微閉雙目,宛若回憶著什麼,許久,才說道︰「很早很早以前,我的手也被打得像你的手一樣紅腫,甚至沁出血絲,連拳頭也握不住。因為窮,自然買不起藥,就只好自己模索減緩灼疼的法子。練戲的房里那一大塊木制板在夏季特別陰涼,你把手放在上面便會覺得舒服得多。」
師瀟吟平淡的語調悠揚悅耳,就像在訴說一個古老悠遠的傳說。
他也曾被人用戒尺敲得幾乎無法入睡?
他也曾因貧窮得無法負擔藥費而痛苦?
他美得不食人間煙火,早令人忘記了他也是血肉凡胎,令人不由自主會忽略他曾經可能飽受的辛酸苦楚。
他應該是眾星捧月下的天驕,不該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塵煙啊。
師瀟吟驀然回首,凝視著她有些失神的痴痴表情,啞然一笑,「黃毛丫頭,你涉世還淺呢。如果,你的一腔熱血僅僅是為一個成名的憧憬,那我告訴你,在今後的歲月里,你將不會有絲毫快樂可言。」
「為……為什麼?」盡避她的初衷不是純粹的為成名,但來這里是想借出名而做文章也是事實。不是說只要朝著憧憬努力,便會有收效的麼?師瀟吟的名氣被同行所艷羨,他難道沒有絲毫快樂?
就像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師瀟吟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你可知道為何世人說‘戲子無情’?」早料到她會一頭霧水地搖頭,「生旦淨丑,戲子扮演了太多的塵世角色,有善良,有邪惡,更多的是勾心斗角。如果,戲里戲外打滾時都以心相對,那一定會被活活累死。你須記住我的話,不久的將來,你就能體會其中的真味。」
「你……你干嗎給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听得她毛骨悚然,有種跳進是非漩渦的錯覺。
「是莫名其妙嗎?或許吧。」他自嘲般地掀掀優雅的唇,「從昨兒的事看,你也是個直腸子的人,不過,真想活在這個圈子里,就先把你的喜怒哀樂給我統統收起來!」
「你是說——」曉滿肩頭一顫。
「戲子只須要一張面具般的臉孔,至于面具下的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