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啪——
師瀟吟和曉滿正值僵持之際,一支竹箭破窗襲來。白光刺目,如流星般直奔師瀟吟的兩肋。
曉滿轉身的一剎那,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不同尋常的氣息,反射性地一揚袖,以風勢隔去不善的侵擾。奈何,來勢洶洶。解除一次的危機並不代表接下來會平安無事,至少,接下來的三支竹箭便讓她傷透腦筋。以她的輕功來說,想要躲閃並非難事,但要讓師瀟吟也利落地避開,困難至極。
她完全可以不理師瀟吟的死活,反正在這兒也混不下去了,干嗎多管閑事?驀然轉念,終是無法忽視他的安危——因為不願去想他將受到的傷害,潛意識里排斥有人要害一個那麼優雅的人!即使他的優雅背後藏匿著殘忍,即使他也許並不稀罕她的憐惜,那未及思索就做出的反應便已宣告了她的妥協。
心軟,是復仇之路的最大障礙。
寶卷師弟也說過,「師姐,你最致命的缺點就是忘性太大。誠然,記仇不是什麼好事,但對一個傷你至深的人,輕易忘記,不是對自己的莫大殘酷?」
當她縱身撲來的時候,師瀟吟已意識到情況不妙。就算在武功方面再怎樣無知的人,也不會對周遭的驚變毫無察覺,何況是他那樣神思敏捷的人?
她的兩臂環于他的身側,撲倒之時,率先接觸地面的就是胳膊。
不幸,地上還殘存著瓷片的碎渣,若然加上兩人的重量,曉滿的手臂必然布滿瘡痍!
墜地前的一瞬,師瀟吟伸出雙臂,連同她的縴臂和腰肢一同收攏入懷,以自己的脊背代她壓上了碎渣。
鮮紅的血立即從雪白的衫子上涌出。
曉滿驚呼一聲︰「大師兄!」忙不迭地一拉,著急地探看他受傷的程度,也顧不得滿月復的怨氣和追看刺客的事情。
「你……怎麼樣?」師瀟吟勉強打起精神,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試圖消去她的倉皇不安。
「你還管我干嗎?」曉滿急得快哭出來了,小臉漲得通紅,素手急促地在他幾個重要的穴位上拂過,而後,二話不說開始動手撕師瀟吟的外衫。
師瀟吟一皺眉,俊容赧然,冰涼的手覆住她顫抖的柔荑,「丫頭……你想做什麼?我又沒什麼大礙……」
「什麼叫‘沒大礙’?你只會說違心話!人死的話一了百了,那樣才叫‘沒大礙’!」曉滿嗔言薄怒,生暈的兩頰隱約抽動,大有風暴凝聚之勢,「我不管你怎麼看我,就當是我任人予取予求,你隨意罵好了,我就是要看你的傷勢!」
「曉滿——」師瀟吟的心一揪,手捧粉頰,抵著她白皙的額頭,「你這樣子,究竟是在罵自己,還是在折磨我?」她氣憤,卻不忍心棄他的生死不顧;他心亂,也不願見她受傷。
既是如此在乎對方,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才不是——」曉滿抹不淨那不爭氣的眼淚,聲淚俱下,「你干嗎做傻子才做的事?你是金剛不壞之身嗎?師瀟吟!你別指望我會感激你,更不要指望我會心生愧疚。你喜歡流血是不是?那就流個夠好了!」盛怒之下,用力一扯他身後粘著血的外衫,連帶皮肉一同撕下!
劇疼幾乎讓師瀟吟昏厥過去!
他悶哼一聲,咬牙保持清醒,努力讓身體適應這撕心裂肺的痛楚。儒雅的臉上始終掛著從容的淺笑,額頭上的汗水順著烏黑的發絲粘在兩鬢,「感激什麼?我又何時要你的感激了?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更要懂得愛惜自己。我受點兒傷,頂多再休息些日子,若是你,還要不要串紅台?手臂受傷的話,就連行頭都拿不動,更何況如何與別人一爭高下?」
曉滿含淚瞅著他虛弱的面容,五味雜陳,「你不是說我在憐憫你嗎?難道你的自尊心就這樣容易抵消憤恨?」
「還說什麼憤恨?」師瀟吟苦笑著搖搖頭,「我在斥責你的時候,內心何曾好受?與其說罵你,不如說是在罵我自己。」
「什……什麼意思?」曉滿的心失跳一拍。
「錯不在你,是我該死……意亂情迷。」師瀟吟眼前金星亂竄,終于在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頹然倒下。
「師兄!」看他合上眼,曉滿的呼吸幾乎停止。她從沒有這樣害怕過,也許是因他還沒有把更多的絕活交給她,也許是因他還欠她一個詆毀後的歉意,也許是他那未完的話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
亂亂亂,滿屋零亂。
環視四周,竟有不知身在何時何地的驚恐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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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是誰干的好事!
朦朧的燭光散發著幽暈,曉滿的指月復摩娑著冰冷的鏢身,眉黛中凝結著寸寸難解的惆悵,朱唇緊抿,不發一語。
「是他……真的是他……」
窗外的枝葉在風中婆娑搖曳,印證似的發出沙沙的響聲。突然,曉滿的唇邊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似是嘲諷,又似是無奈。
「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話音剛落,一道頎長的藍色身影翻窗而人,翩若驚鴻。
「滿姐姐。」笑眼彎彎的少年一低眉,「還是瞞不過你的耳目啊。」
曉滿一聲輕嗤,淡淡地道︰「那幾招輕功還是我背著師父點撥你的,難道我會‘飽了徒弟,餓死師父’?」
「那是滿姐姐心里疼寶卷。」少年咧開一嘴整齊的白牙,開心地道。
「但我疼的寶卷卻用利刃傷我?」曉滿一抬眼,水眸中迸射出兩遭寒光。
東野寶卷見狀,稍退兩步,上下打量著她,「滿姐姐,咱們有些日子不見,你變了很多……」
「有嗎?」她一勾菱唇,不以為然。
「以前的滿姐姐——」東野寶卷一點她細致的眉心,「不會有如此犀利的神情和咄咄逼人的口吻。是——你變了!」
「哦,那以前的我是怎樣的?」從師瀟吟為護她周全而受傷起,不,或者該說從遇到他的那刻起,就已注定了她的改變。明明是她冒著泄露自己懂武功的危險救他,怎知到最後卻變成了他救她?他只是閉上眼,而她的天地卻像塌了一大塊般難熬。不知不覺中,她還是潛移默化了他的漠然,之前在他面前不覺得突出,可在面對熟悉的人之際又顯得萬分明顯。
他默然,目光游弋不定,似在捉模什麼。
「寶卷。」曉滿深吸一口氣,舉起幾枚暗器,「這是你送我的見面禮?」她活潑愛笑的小師弟總在她身邊蹦蹦跳跳,問左問右,何時竟也有了血腥暴戾的一面?難道是她從未看清他的為人嗎?
「滿姐姐,你明白那不是針對你的。」東野寶卷閑適地接過來把玩,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暗器是他們羅浮山弟子特有的,惟一不同的是上面有屬于他們每個人的不同記號。師姐能看出是他發的鏢,並不稀奇。
「一樣的。」曉滿失神地呢喃道,腦子中都是師瀟吟脊背上可怖的血口。
「什麼東西一樣?」東野寶卷濃眉收攏,沖動的指尖情不自禁去觸踫思念以久的秀麗容顏。
噌!
曉滿敏感地一撤步,與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滿姐姐?」東野寶卷不敢置信地低呼道,手指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以前,哪怕是他戲謔地拉扯她的一頭秀發,曉滿也沒有露過半點兒不悅。
如今——
曉滿也愣了愣,愕然不已。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會排斥他?這個少年郎是她最喜愛的小師弟寶卷啊,即使埋怨他的出手莽撞,也不至于反感至此。
「寶卷……」
東野寶卷搔搔發,英挺的朗眉攢得更緊,口不擇言︰「滿姐姐,你是中了毒盅不成?何以幾日不見,你變得陌生了好多!我打的是那個不男不女的家伙,你攔著且不說,現在又莫名其妙地疏遠我?」
「住口!」曉滿聞言,胸口燃起一把怒火,「寶卷,出手傷人和出口傷人的都是你,你好意思賊喊捉賊?」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詆毀他,不,不能,她怨他恨他是她的事,而別人對他的中傷則不在忍受的範疇。
「哦?」東野寶卷怪異地一哼,面露不屑,「一個大男人,終日憑著漂亮臉蛋兒混飯,會是什麼好東西?滿姐姐;他輕薄你在先,侮辱你在後,我沒下殺手 ,只賞他幾鏢已算手下留情!除非——姐姐心甘情願,那就當我白找沒趣!」
「你——」曉滿粉頰緋紅,意識到剛才的一幕被他在暗中窺見,不由得閃出一抹少女的羞澀,「師瀟吟是‘小四喜’的頂梁柱,他拋頭露面並沒有錯,你莫看輕他才是。」眨眨眼,「對了,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里?難道,師父他……」
東野寶卷看著她急切辯解的模樣,面色更加陰鷙,不禁酸酸地道︰「呵,敢情是我東野寶卷里外不是人?滿姐姐在此過得愜意自在,哪兒記得羅浮山?」
曉滿一顰黛眉,自嘲地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就惱了。山上的師兄師姐不理解我尚在情理中,但你竟也來嘲弄我?我到京城混入‘小四喜’的目的,你比誰都清楚!若師父知道了怪罪下來,自有我一人承擔,那是與你無礙的……你不……不要為此再傷我……」如果連寶卷都不支持她,她便真的太苦了。
「恐怕是滿姐姐忘了當初來此的目的吧!」東野寶卷的眸子中閃耀著驚人的火焰,神色復雜。
「我何曾忘了?」曉滿的嗓音尖銳起來。想著含恨辭世的爹爹,她的渾身上下都抖成一團。那鐵錚錚的恨,焉能輕易抹煞?若不讓東昏侯付出代價,她就是死也難以瞑目。
或許是太激動,她並未發現周圍的異樣。
但東野寶卷的眼珠轉了轉,計上心頭。「涼涼地「哦」了一聲,他雙臂環胸地斜靠在門框旁,氣定神閑地道︰「夏老爹的仇,滿姐姐還記得啊?不過,那恐怕是來此之前的事……」
「此話怎講?」曉滿一挑娟細的眉,壓抑著怒火。
「你否認對師瀟吟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感情?」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你拐彎抹角想說什麼?」曉滿似笑非笑,不願把淡淪這個敏感的話題在拖延下去,干脆挑明了好。
「我的意思,滿姐姐心里清楚。」東野寶卷把玩著五指,輕輕敲擊桌面,「你來無非是要借‘小四喜’的關系混入東昏侯府,這並沒有問題,不過,你不覺得自己耗的日子也太久了嗎?明明能速戰速決,你卻刻意拖延,問題在哪?」
「你覺得混入東昏侯府很容易?」曉滿沉下小臉,不悅地說,「哼,雖然‘小四喜’是數——數二的戲班子,但京城里臥虎藏龍,能人輩出。若不能在串紅台時月兌穎而出,那就甭想代表‘小四喜’進府唱戲。」
「滿姐姐,你想得未免太天真。」東野寶卷搖搖頭,「師瀟吟是當紅的名伶,東昏侯喜好戲曲乃世人皆知之事,攀到他無異于攀到搖錢樹,一輩子吃穿享用不盡。如此絕佳的機會,他為何讓給你?」
「我……」曉滿一噎。是啊,師瀟吟怎會甘心把機會讓給別人?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由得心生困惑。
「你也說不上來了,是不是?」東野寶卷冷然嗤笑,「明顯的預謀,一向慧黠的滿姐姐竟瞧不出?我看是當局者迷罷了!你壓根兒心不在此,縱然頂著一頂復仇的帽子騙過了師瀟吟,瞞過了你自己,卻騙不了我!」
「住口!」曉滿不及細想,下意識地一掌摑到他俊逸的臉龐上。
頓時,東野寶卷年輕的面容上呈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他緩緩地伸手,以指拭去嘴角的血跡,微微一勾削薄的唇,「滿姐姐……這是你第一次動手打我啊!而且,為的是一個與你相識僅僅幾個月的男人。原來,你我十幾年的情意還比不上一個戲子重要。呵呵呵呵……」笑聲比哭聲還艱澀、還難听。
說穿了,他不過是捅破了那層迷離的紙!人是這樣的盲目,一旦被戳到痛處就會敏感地豎起身上的利刺,不顧一切反擊。
「寶卷啊——」曉滿咬咬紅唇,懊惱之情溢于言表。
「免。」東野寶卷搖搖食指,興趣缺缺地一聳肩,面無表情地道︰「既然說出來的話都不是心里想的。那又何必浪費唇舌?滿姐姐,你且好好打算,我來找你便說明師父已知此事,現在,是讓我來找你回去,這還好,若是下次讓別的師兄師姐來就沒這麼簡單了。」
「師父知道了?」曉滿粉面鎖愁,喃喃地道,「終究是紙里包不住火,該面對的逃不掉。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顧慮了,你回去代我給師父請罪,就說滿兒大仇得報之日,必回羅浮山負荊請罪。」
「負荊請罪?」東野寶卷怪怪地干笑幾聲,「你覺得以師父的性子,他會給你負荊請罪的機會嗎?‘訣塵道人’的話是從不許人質疑的,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