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未融,屋頂與樹梢上都還覆著一層薄冰,山口容子從教堂里做完禮拜出來,她一個人緩緩的、孤單的走在群鴿飛舞過的馬路上。
她的嘴抿成了一條線,兩手插在長大衣的口袋里,雙眼低垂,彷佛看著腳尖的石板就知道前面的路了。
忽然一個人影落入她的眼里,她抬起頭一看竟是楊適。
這像是夢中的情景,瞬間卻真實的落在眼前。來到上海,兩人雖已見過無數次的面,但是每一次都有一群支不開的人在旁邊。
當然,今天絕對不是偶遇,楊適費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山口容子星期天早上會到這個教堂做禮拜。
「我是特地來跟你道謝的。」楊適的臉上帶著和煦如陽光般的笑容。
「謝什麼?」山口容子淡淡地問。
「你應該知道。」
兩個人並肩走著。
山口容子仰著臉看他︰「我不會猜謎,還是請你告訴我吧!」
「謝謝你把我的日記本帶給我。」楊適定定的望著她。
山口容子笑道︰「你怎麼肯定是我?」
「德容——」楊適突然停下腳步。
山口容子的臉龐掠過一絲奇異的神情,但很快便隱去。「我叫山口容子。」
「你是德容,你一定是德容!否則你們為什麼長得那麼像?
你又為什麼知道我們過去的事?」楊適激動的說道。
「你的日記本里寫得很清楚。」她只是淡淡的回答。
楊適按住她的肩膀,認真的說︰「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要不,我們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的才能在上海相會,你沒有理由裝作不認識我。」
山口容子甩開楊適的手︰「那又怎麼樣呢?你現在不是已經有了盧璧人,沈德容對你而言還有任何意義嗎?沈德容在三年前已經死了,你不是也一直認為沈德容死了嗎?」
「可是你仍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且當我看完日記時,我已經想起一切的事了,教我怎麼還能夠自欺欺人?」楊適苦惱的說︰「你明明沒死,為什麼不早一點出現?如果我知道你還活著,有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的,你知道嗎?」
山口容子停了半晌才說︰「山口藤平對你非常不滿,你還是少管醫院的事吧!」
「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做事?」楊適質疑道。
「我有必要回答你這個問題嗎?」山口容子馬上武裝了起來。
「就算我不是楊適,我也不允許日本人假借醫院之名謀害我們的同胞。」
「你的命不是也差點斷送在軍閥的手里嗎?」山口容子盯著他又說︰「救我的人,我就該回報他,不是嗎?」
「但是你不應該幫助他們濫殺無辜。」楊適顯得有點激動。
山口容子揚起下巴,淡淡一笑。「如果你真的認為我是沈德容,你應該問問我這三年來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對吧?」
聰明的女人懂得在什麼時候化解難題,尤其面對一個如此深情的男人。這樣的話讓楊適痛徹心扉,他當然急于想知道她這三年來的日子過得怎麼樣?而當年她又是怎樣死里逃生的?
可是她卻什麼也不再多說,忽然招了一部車,從容的坐了上去。回頭對他說︰
「我還有事,改天請我喝茶吧!」
車夫拉著車離去後,楊適還在原地怔愣著,這就是他曾深愛過的沈德容嗎?
盧璧人原本打算過來找楊適一起出去逛逛街的,沒想到又是丁懷楠一個人在家。
「我想他大概很快就回來了,你等一會兒吧!」丁懷楠替她泡了一杯香味四溢的烏龍茶。
「我到他書房去看看書好了。」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丁懷楠問。
「我爹地說這件事要慎重點,他打算請位師父幫我們挑日子。」一提起這事,盧璧人顯得十分愉快。
「我相信你們的婚禮一定是全上海最熱鬧的。」丁懷楠一臉羨慕的樣子。
「希望如此。」她說著推開楊適的房門,回頭對懷楠笑說︰「你不用陪我了,我在里面看看書等他回來。」
「那你有什麼需要就叫祥嫂,別客氣啊!」丁懷楠整理了一下衣服說︰「我約了人,不陪你了。」
「再見。」
盧璧人在楊適的書櫃里翻找著書,想找本小說打發時間,卻瞥見了楊適放在桌上的日記本。她原本是不應該這樣偷看他的東西的,可是人的好奇心在一個無人的空間里就變得難以克制了。
她隨手翻開一頁,卻見里面寫的全是沈德容的事,楊適深情款款的記錄著他們曾有過的甜蜜時光。她越讀心里越不安,尤其看到最後一頁楊適跟沈德容的合照時,她險些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原來懷楠說的沒錯,山口容子跟沈德容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她慌亂的合上日記本,匆匆的離開了楊適的住所。她不想再繼續等他了,只怕待會兒見了他,自己不知該如何面對。
盧璧人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路上,此時的她心情已經大亂,但她卻不知該找誰說去。在絕望之際,她突然想起了平時很疼她的何京。
何京自從辭去盧定堅的總管職務後,就一人獨居在思南路的一個小樓房里。
那是個鬧中取靜、林蔭茂盛的居所。盧璧人在巷口下車,巷子里有一間賣雜貨的小鋪子,盧璧人就是問過店里的人之後,才找到何京住的屋子。
何京打開門時,盧壁人呆愣地打量著他。他穿著深藍色的棉襖,比起以前在盧家時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
「何叔!」
「哎呀!小姐,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何京睜大著眼楮,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給您帶了一盒芝麻餅。」盧璧人提提手里的袋子。
「進來坐、進來坐,外面冷咧!」何京搓著手,很快就把門關上了。「你爸爸最近還好吧?」
「還不是那個樣子。」盧璧人在湖綠色的布沙發上坐下來。
何京泡了茶,又開了璧人帶來的芝麻餅,直截了當的問︰「是不是有事啊?」
盧璧人嬌嗔道︰「你又知道我有事了?」
何京呵呵笑了兩聲說︰「你臉上就寫著有事嘛!」
「我是真的有事要麻煩何叔暗中幫我調查一件事情。」盧璧人開門見山的把山口容子和沈德容之間身分的疑點說了出來。
「我的人脈還在,應該是可以查得到的,但是這件事情你不打算讓盧先生知道嗎?」何京擔心地問。
「當然不能讓我爹地知道!我可不想把事情鬧大。」
「我知道,我會立刻請人去調查,不過得花一些時間,你可得耐得住性子。」
盧璧人點點頭,打趣道︰「可別讓我等得頭發都白了。」
「小姐,其實我覺得這位沈德容究竟是生是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楊適現在愛的人究竟是你,或是仍然對沈德容念念不忘?」
「唉!誰知道呢?」盧璧人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看完那本日記後,她已經沒有信心了。
「我想恐怕連楊適自己都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何京笑道︰「那可就難了。」
「如果是你女兒踫上這樣的問題,你該怎麼辦?」盧璧人問道。
「如果是我,我會勸我女兒找一個平凡一點的丈夫,安安分分的過一輩子,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爹,作法就不同了。」
「怎麼個不同法?」
「如果楊適對你不夠真心,我猜盧先生一定會一槍把他打死。」何京笑道。
「我爹地怎麼被你說得像個劊子手呢?」
「你爹地做事的原則你還會不明白嗎?」
盧璧人收起了笑容,「所以!我只好來請何叔幫我的忙。」
何京微笑說︰「我的大小姐,你就別再胡思亂想了,沉住氣等我的消息吧!」
安靜的醫院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楊適剛穿過外面的草地進來,看見幾名病人和醫療人員驚慌的從里面跑了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楊適攔住一名護士。
「一個精神病患跑了出來,嚇得其他的精神病人到處跑。」護士氣喘吁吁的說。
「會不會有危險?」楊適緊張的問道。
「容子小姐正在安撫那個病人的情緒。」
楊適急問︰「在哪里?」
「他闖進二樓的手術房,待會兒有病人要做手術,容子小姐正試圖想把那個精神病患騙出來,現在的情形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護士說完就匆忙的離開了。
楊適急著跑上二樓,一上樓他就看見一群人圍在手術室外面干著急。
「容子小姐還在里面嗎?」楊適問站在一旁的山口藤平。
山口藤平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容子被病人挾持住了。」
「不要驚動里面的人,我從窗子爬過去。」楊適繞到窗台外面。
在窗外,他可以清楚的看見病人拿著手術刀,焦慮的在容子的身邊走過來走過去。他的嘴里念念有詞,握著刀的手青筋暴露,並且不時的用力揮舞著。
「把刀放下來,我讓你出院。」容子試圖安撫他。
「你騙我!你們把我抓到這種鬼地方,還把我當成你們實驗的白老鼠……」滿臉胡渣的病人激動的狂吼。
「你先冷靜下來,我不會拿你當實驗的對象,你有病,我們的醫生只是想把你的病治好。」
「你騙我!」病人激動的跳到她面前︰「老李和老張就是你們殺的對不對!?我們只是一群老乞丐,什麼地方礙著你們了,你們這群魔鬼!」
「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的朋友。」
山口容子已經被逼到手術台邊,楊適這時才發現,原來容子的手被反綁了起來。
「你有,我明明看見你跟那個醫生從密室里走出來。」他的刀一寸寸的逼近山口容子的咽喉。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楊適破窗而入,他一個縱身把那名精神病人壓倒在地上。病人發狂般的大叫,兩人于是扭打起來,楊適被鋒利的手術刀劃破了手臂;他伸手斜砍,把瘋狂病患的刀打落在地。那人一陣驚慌,楊適趁機用膝蓋頂向對方的肚子,同時猛力的用手肘捶擊他的頭部,那瘋狂的精神病患這才被打昏了過去。
「你沒事吧?」楊適起身替容子解開了手上的繩索。
「你受傷了。」山口容子看見他被刀子劃過的手臂正淌著血。
「我不要緊,你沒事就好。」
楊適松了一口氣,此刻才感覺到傷口的疼痛。他皺了皺眉頭,原想打開門讓外面的人進來,容子卻阻止了他︰「我先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
山口容子仔細的替楊適消毒止血,並用紗布將傷口包扎起來。
楊適一直是欲言又止,當兩人的目光交會時,他彷佛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後也只是沙啞的說了一句︰「謝謝!」
山口容子打開手術室的門,醫護人員見那名發狂的病人已昏倒在地,立刻將他抬了出去。
「你們沒事吧!?」山口藤平望著兩人。
「沒事。」楊適按著傷口說道。
「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山口容子說。
山口藤平看了楊適一眼,「容子可能是剛才受到驚嚇了,楊先生如果方便,能不能麻煩你送容子回家休息?」
「沒問題。」楊適毫不遲疑的點頭答應,立即追了上去。
山口容子的住處儉樸而幽雅,小小的庭院種滿了花草,客廳有一台留聲機,她一進屋就開了音樂。
陽光已經落到樹蔭後面了,室內變得昏黃,所以有種黑白照片的朦朧之美。
山口容子忽然開口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常常夢見你。」
楊適走到她的面前,拂了拂她前額的瀏海,低聲說︰「德容,我該怎麼辦?」
她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哽咽的說︰「我覺得好苦,楊適,我想痛快的大哭一場,可是我的眼淚卻流不出來。」
楊適心疼的將她緊緊的摟在懷里。「你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
「你真的想知道嗎?」
「當然。」楊適認真的凝望著她。
山口容子忽然解開身上的扣子,銀灰色的旗袍從她的身上滑至腳下,她將整個背脊在楊適的面前。
楊適對眼前所見只能用震驚來形容,因為任何人也無法想像,這樣冰肌玉骨的女體,竟會有許多赭紅色的疤痕交錯。
「怎麼會這樣……」楊適打了個寒顫,緊緊的將容子擁抱在懷里,無法置信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曾經遭遇過如何駭人的酷刑。
「現在你看見了吧!我根本是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不只身體,我的心也是一樣的。」
「是誰把你弄成這樣?是誰這麼狠心?」楊適輕輕的觸踫她身上的疤痕,胸口就像被刀劃過一樣的疼痛。
山口容子不發一語,彷若春天融化的白雪一般,柔情似水的親吻著楊適的耳朵。她柔軟的雙唇漸漸滑過他的頸項,試圖引燃他的熱情……
此時,門鈴乍響,楊適大夢初醒般的放開了容子。
山口容子一面整理衣衫,一面指指後面。
楊適很快的回避到後院去了。
來的人竟是盧定堅。
他是听說容子下午被病人挾持,身體有點不舒服,于是禮貌性的過來探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