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天佑,今年三十歲,是一個在美國小有名氣的游戲設計師,他的團隊設計出數款全球知名的線上游戲,至今仍是許多玩家的最愛。
在美國沒日沒夜的工作了七、八年,不禁讓祈天佑感覺到疲乏,再加上科技日新月異,智慧型手機普及,觸動他敏銳的商業神經,吸引他朝手機游戲發展,所以他釋出手上握有的股分,回來台灣,打算尋找新的合作對象,開創自己的新事業。
不似線上游戲那般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時間、成本,手機游戲不必花大錢,只須三、五個人的團隊,即可在短短兩、三個月內,制作完成一款新游戲,放上平台,便能開始賺錢,一旦游戲受到玩家青睞,其收益將難以估計。
祈天佑掏出口袋里的手機,就近坐下,點進一個游戲,仔細評估里頭的美術與音樂設計。
這是一款剛推出不久的尋寶游戲,評價還不錯,人物雖屬日本動漫系,但整體設計偏向童話風格,趣味性也相當足夠,非常容易上手。
祈天佑早已和名為「五只羊」的團隊約好,下周一于他們的工作室見面談合作,他希望能與他們談得攏,若不成,他也想向他們借將,尤其是美術設計,如果可以,他很想和那位美術人員長期合作下去。
祈天佑停下滑手機的手,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口,瞥見餐桌上的包裹,他不自覺想起剛才那位紫衣女子。
台灣的女生和美國的女生,真的差很多,美國的女生大多都很愛曬太陽,喜歡帶有小麥色的肌膚,而台灣的女生,則認為皮膚白皙才是漂亮,因此也特別注重防曬。
不過,他回國這一個月以來,看那麼多和太陽公公玩躲貓貓的女生,就屬剛剛那位紫衣女子,躲得最夸張。
她把自己包得像木乃伊,只露出一雙眼楮,難道她都不會覺得很熱嗎?還是如俗諺「愛水不驚流鼻水」一樣,愛漂亮就不怕熱?
他走在她身後,看了都覺得好熱,她也不干脆撐把傘,至少口罩、手套、連帽外套都可以拿下來,他真不曉得她怎麼受得了,接下來的天氣只會愈來愈熱,她若是因此而中暑,他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不過他想那女子應該不在乎吧,她連和自己說話時,都舍不得把口罩取下來了。
他一想起她那樣,就覺得好笑,一個小不點,瞪大眼楮,將他從頭巡視到腳,宛如看他沒受傷很傷心似的,最後竟然還不死心的跟著他走進郵局。
那女子還以為他沒看見嗎?他的視力向來很好,而且她又穿得那麼突兀,害他想不發現她,都很難。
這時,祈天佑才慢半拍的發覺自己正在想一個不認識的女生,而且還想得欲罷不能,不自覺輕笑出聲。
看來,他真的是太閑了,閑到要去想一個怪怪的女子來打發時間。
不過,那女子有一雙漂亮的眼楮,黑白分明,彷佛會說話般,而且她的身材也挺不錯的……當時他好像模到不應該模的地方,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意外時的情況太緊急,她又那麼嬌小,在他懷里就像個小女人,呃……也可以算是小女孩。
頓時,不該出現的畫面忽然躍上腦海,令祈天佑不由得口干舌燥,猛灌了一大口礦泉水,不敢再想下去,強壓下月復部莫名升起的騷動,上二樓健身去。
「素雲啊,給我來碗面吧。」林婆婆一走進面店即道,隨之往老位子坐下。
林婆婆今年七十歲了,兒子移民美國、女兒嫁到外縣市,只剩下她和丈夫住在小透天厝里,然而幾個月前丈夫因病餅世後,她便一個人獨居,三不五時就會來隔壁買面吃,尤其在她感覺到寂寞的時候。
一听見林婆婆的聲音,正在店後洗菜的田潔兒,立刻加快動作,想快將泡水的空心菜洗好,以便去前頭招呼最疼愛她的林婆婆,而另一半未洗的空心菜,她可以等會兒有空時再回來洗。
「好。」田素雲應了聲,隨即拿起一團面丟進滾燙的熱水里,笑得溫和真誠。
田素雲經營這間小面店已經二十個年頭了,但她一點都不懷念過去當方家少女乃女乃的日子,只是連累了女兒陪自己一起吃苦,讓她心里一直很過意不去。
對于財大氣粗的方家、那個無良的丈夫方偉平,說她心中沒一絲怨恨,是騙人的,只是……唉,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的命不夠好,才沒能讓女兒在好日子、好時辰出生,才會讓夫家有借口將她們母女倆趕出門。
回想起當年的事,田素雲心里不禁一陣唏噓,切著小菜的手,力道也跟著弱了許多。
女兒出生後,夫家原本蒸蒸日上的營造事業,莫名的大小狀況不斷,而婆婆也早請人算出女兒有倒霉命格,一直很忌諱女兒的存在。
有次女兒玩耍時,不小心撞碎婆婆最心愛的古董花瓶,婆婆便再也無法忍受,直接命令丈夫與自己離婚,而一向公允的公公,也在跑了無數次銀行處理生意上的麻煩後,不再替她們說話了。
對于遲遲生不出兒子,又已不再青春的自己,丈夫心中早有怨言,那時婆婆下令,正好稱了丈夫的心意。
她知道婆婆瞧不起她的身世;她知道丈夫在外頭的女人,一個換過又一個;她知道丈夫把膝下無子的事,全怪到女兒頭上;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所以當丈夫開口說要離婚時,她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這門親事當初是父母為她作主的,她知道父母是為了她好,所以她不怪他們,而不得丈夫、公婆寵愛也不是她願意的事,但自己要離婚,她也沒那臉回去投靠娘家。
所以該爭取的她一個也不會忘,而說到底方家在地方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婆婆終歸是愛面子的,婆婆按照自己開出來的條件,給了她們母女倆一棟小透天厝和一百萬的現金。
有了夠她們母女倆遮風避雨的地方,短時間不會餓肚子,她就帶著女兒離開,一點兒也不留戀方家。
那時她才二十三歲,還很年輕,根本沒必要把青春全浪費在不值得她奉獻的方家上,況且她有手有腳,身強體壯,還怕會養不起自己和女兒嗎?
田素雲雖是會計科系畢業的,但在認為媳婦就該在家伺候一家大小的方家,精明的腦袋是派不上用場的,然而有錢人講究吃,所以她在方家的五年,增長最多的就是廚藝。
于是,田素雲為了可以二十四小時照顧女兒,她在小透天厝的一樓開起面店,二樓則當住家,三樓正好可以拿來當儲藏室。
「素雲、素雲啊,你在想什麼?面再不撈起來就太爛嘍。」林婆婆提醒著。
「哦。」田素雲連忙回神,把面撈起,連同切好的小菜,端給林婆婆,隨之坐了下來。
每次林婆婆一來,店里若是不忙,田素雲總會偷個閑,坐下來陪她老人聊聊天,她知道林婆婆很寂寞。
「怎麼了,又想起以前的事啦?」林婆婆關心道。
「沒有啦,我想那些干什麼?」田素雲笑著帶過,不想讓老人家為自己擔心。
「今天早上,郵局旁邊那棟大樓磁磚掉下的事,你听說了嗎?」
「听說了,真恐怖,幸好小潔當時人在郵局里,不然我真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林婆婆也知道田潔兒每個星期五早上,都會固定去郵局的事,「那就好,不然小酒窩……」
「林婆婆,我听見了哦,您是不是又要說我的壞話了?」田潔兒笑出兩個甜甜的招牌小酒窩質問道,雖然現在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熱,但她仍倒杯溫開水給林婆婆,習慣性地站到林婆婆身後,幫老人家按摩。
不知從何時起,林婆婆不再喊田潔兒的名字,改喊她小酒窩,然後互相傳染似的,附近的人都跟著林婆婆喊,從小酒窩、小酒窩妹妹、小酒窩姊姊,到現在被人喊小酒窩阿姨。
「小酒窩今天的運氣不錯,沒闖禍哦!」沒把田潔兒的質問當一回事,林婆婆笑咧了嘴,拍了拍她的小手調侃道。
有關田潔兒的倒霉命格之說,在她們母女搬來沒多久,林婆婆就听人說過,一開始她也有些忌憚,但相處久了也習慣成自然,再說都是些小災、小禍,不打緊的。
「林婆婆就這麼愛見我闖禍呀?」田潔兒嘟著小嘴,雖然早已習以為常,但听見這樣的玩笑話,心里不免還是會有一點小絆瘩。
林婆婆笑呵呵的沒回答,反而神秘兮兮地說︰「我有看見哦,那個高中生昨天放學後,又來店里追你了。」
說到這個,林婆婆就有些懊惱,怎沒把這些年追求田潔兒的人名給記錄下來,洋洋灑灑,從零歲到九十歲,都不知道要幾張白紙才夠寫呢。
田潔兒听了這話,卻只想翻白眼。「林婆婆,您都說是高中生了,又怎麼會來追我呢?說是想來報名當干弟弟還差不多。」
這事說來也奇怪,田潔兒怎麼想都想不透,明明她就是個倒霉女,可是桃花運卻很旺,而且不分年齡、種族、性別,統統都來,無一遺漏。
「素雲啊,我看你就快當丈母娘嘍。」林婆婆依舊不把田潔兒的話當一回事,笑吟吟道,她是愈老愈愛來這里串門子,歡樂滿堂嘛!
「是啊,這桃花林再長下去,我看我們就快沒地方住了。」田素雲陪著林婆婆一起說笑。她由衷感激這些左鄰右舍長年的幫忙,尤其是林家兩老,簡直把她們母女倆當成自個兒的女兒、孫女,無私地疼愛著。
「媽,怎麼連你也這樣說」田潔兒困窘地猛跺腳,惹得方才說笑的兩人哈哈大笑。
「哼,我不理你們了。」田潔兒佯裝生氣,往店後走去,繼續去洗剛才洗到一半的空心菜。
兩人望著田潔兒氣呼呼的背影,搖著頭笑,互相交換了個「真愛演」的眼神後,林婆婆率先開口,「你沒想到吧,你這個手不能動三寶的女兒,可是人人搶著要呢。」
田素雲搖了搖頭,笑意中帶點哀淒,「不是善緣,來了再多又如何,小潔這輩子已經夠辛苦了。」
身為一個女人卻手不能動三寶,這話說出去有哪個人家敢要女兒?但女兒真的不行,她不想再看見女兒,為了成為能進得廚房的女人,而受到任何傷害了。
「你總不能一輩子守著她吧?」嘴上雖然是這麼說,但林婆婆也很舍不得,相識二十年,田潔兒受傷的樣子她見得可多了,在學校抬個便當會燙到小腿,做個勞作會被剪刀剪到手指,回到家里,連端碗面田素雲都膽戰心驚,就田潔兒會不小心打翻面燙到自己和客人,廚房對田潔兒來說更是龍潭虎穴。
田素雲再次搖了搖頭,看向林婆婆的眼神,變得堅定無比,「小潔的大貴人會出現的。」
說到這,田素雲就忍不住一肚子火。當年若不是法律不允許,她們一出方家便不讓女兒繼續姓方,沒想到多年後法律改了,那個良心被狗吃了的方偉平,第二天就帶著律師上門來要女兒改從母姓。
既然他要女兒從母姓,那就干脆連名字也一起改了,反正她也不想再和方家有任何關聯。
于是,田素雲找上一間听說很厲害的命相館,替女兒選了個好听又好記的名字—潔兒,听起來就像甜姊兒,雖然有點迷信,但她是真的希望能藉此多少改變一點女兒多災多難的命運。
至于改名之後,田潔兒的命運有變得比較好嗎?關于這一點,她並不確定,但她絕對不會忘記算命先生末了對她說的那句話—你女兒命中有一位大貴人,只要那位大貴人現身,她的命運便能改寫。
而那位大貴人是男?是女?在哪里?何時會出現?算命先生卻半點也不肯多說,只說天機不可泄漏,時候到了,那位大貴人自然就會現身。
但那算命先生沒說的是,田潔兒的命格太差,幸而命中多貴人,田素雲便是能讓她逢凶化吉,最重要的貴人,否則田潔兒不可能過了十歲,還能如此「健全」的活著。
見田素雲的表情一會兒怒氣騰騰,一會兒又憂心忡忡,林婆婆便知道田素雲肯定又想起方家要田潔兒改姓的事,但她裝作沒發現繼續說︰「什麼時候?要是不出現該怎麼辦?」不是她要烏鴉嘴,而是年初丈夫忽染重病離世,讓她更加深信凡事都該作好最壞的打算。
不待田素雲回答,林婆婆接著又說︰「素雲,你才四十出頭歲,難道你都不為自己想一想嗎?」
頓時,田素雲臉上的愁容更甚,她無語地垂下眼,心忖這有什麼好想的,只要女兒的大貴人一日不出現,就算有再好的男人,也只是浮雲,從眼前飄過就散了。
「素雲。」
「我沒關系。」田素雲打起精神,笑著回應林婆婆的關心,「您還是快吃面吧,面冷了就不好吃了。」說完,她便起身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這母女倆一個樣兒,都是縮頭烏龜,林婆婆無奈的在心中嘆息,拿起筷子吃面,她太了解她們了,表面上看起來很樂觀,骨子里也還算樂觀,但只要一觸及命運這件事,兩人便有多遠就逃多遠,消極到了極點。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們,誰教她們至今仍深受其害,要不然素雲怎麼會寧可讓小酒窩待在家里幫忙看店,也不催她去外頭找工作。
林婆婆如此想著,低頭吃面配小菜,無可奈何的她,也只能再一次幫她們向老天爺祈求,希望田潔兒命里的大貴人快快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