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師琳打了個呵欠,將手中剛完工的彩塑小星星扔進玻璃罐里,站起來伸個懶腰。
走到床邊拍拍枕頭,關了燈,正要躺下,忽听外面大門傳來聲響。她頓住動作,靜靜地听。
是母親回來了。這次出差大概半個月吧。
听得到父親房里開燈的聲音,接著是房門打開的輕響和細微的談話聲。師琳下意識地望望表,一向早睡的父親這時候已入睡一個多鐘頭了,但听到大門輕響便立即醒來迎接妻子。
十幾年來,父親總是這樣的。
緩緩躺下,師琳睜著眼,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外頭的聲響一點一滴傳進她耳里。
案親在忙進忙出、噓寒問暖,想必臉上還掛著一貫憨樸的笑容吧,那種幾近討好的笑總是讓她不忍再睹。
而母親應該是帶著幾分疲倦的,有時懶懶地應答幾句,或許還會不滿地呵斥,那美艷的面容可能顯出一些不耐煩,因為父親嘮叨得太周全。
師琳睜著雙眼听著,良久,全部聲音靜下來了。她翻了個身閉上跟,調勻呼吸,想讓自己睡去。
半個小時後,師琳張開萬分清醒的眼,坐了起來。擰亮床頭的台燈,下床到梳妝台上取了那個星星罐和制作材料及工具,坐回床上。
抽出一根細長的彩色塑膠管,就著床前柔暗的燈光,將膠管捻平,折一個90度角,繞過去打一個小結,抽緊,翻過來,再折一個90度角,打結,抽緊,再翻到背面……周而復始,到了最後,將管子繞一圈,插進縫里,剪去多余的線頭,一個星星就出來了。扔進罐中,抽出另一條塑膠管繼續編織。
一個、兩個、三個……做熟了,手指仿佛有意識般自動地操作。
如此繁復的工序,必須全神貫注才能順利完成,于是在重復著手上的動作時,必須將全部精神集中于此,不會再去想其他。
如果做人也能像編織那麼簡單就好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愛上了制作這些小玩意。衣櫃一角堆滿了歷年來的成品,千紙鶴、手織的荷包、鍛帶結成的各式花飾、針鉤的披肩、細繩編的風鈴、棉布小鮑仔,甚至還有繡花手絹。
一閑下來,總習慣性地拿些玩意兒來做,做好了,也就對它失去了興趣,隨手把成品丟掉或亂七八糟地堆在櫃角。
又做好一顆,她把它放進罐里,晃了晃半滿的玻璃罐。這種星星的折法雖然不復雜,但因為細小,且制作一顆便要反復打十五個結,很耗眼力的。就這麼小半罐,花了她二十多個晚上呢。想想,她也真是閑著沒事干,專做這些沒用的東西。
自嘲般地笑笑,她是實在沒事干啊。學習和考試是最容易不過的任務,只需花三分精力就可以應付,而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麼。有時候真的覺得,活著很無聊。
她又抽起一根塑膠管,在手指間繞著圈,沒錯,就是無聊,別人的事不想理,親人的事想管也管不了,而自己的事——自己有什麼事?
無所謂地輕笑,或許,她的存在,確實是可有可無的。
驀地一雙眼楮浮上腦海,她突地頓住笑容。奇怪,好端端怎麼會想起那雙清澈得讓人不舒服的眼楮?
不明所以地呆了半天,真是怪啊,她的聯想力也太奇怪了吧?莫非真是無聊至極了?
搖搖頭,師琳甩去紛亂的思緒,重新埋首于手工活。連父母的事她都不想理了,還管那個不相干的人的眼楮怎麼樣?
一顆,再一顆,罐中的星星逐漸增多,師琳的十指持續舞動著,直到被睡意征服。
「爸,早。」
「早,琳琳,昨晚有沒有被吵醒?」師明康向女兒揚起笑臉。
「沒有。」
師明康點點頭,「那就好,昨晚你媽回來了。」
「哦。」
師明康給盆栽澆著水,一邊說︰「看來你媽這次很辛苦,說是一連幾天都沒睡好覺,回來的時候還有點暈車,我們今晚熬點湯給你媽補補,你覺得什麼湯料好?啊,琳琳……」回過頭,才發現女兒已經走開了。
他呆了呆,不禁有些失落。以前廠里工作忙,實在抽不出太多時間去照料她,總是把她托給女乃女乃、嬸嬸帶,要不就是請她小姨幫忙照看一兩天,幸好這孩子自小就懂事,極少哭鬧。想起來,那時她也挺辛苦的,可是,一忽就長大了。
每次見到女兒,總有些歉疚浮上心頭,想盡量補償她,也似乎無從做起,想跟她說些話,又不知道拿什麼當話題,時常讓他不知所措。唉,他就是笨拙啊!
現在琳琳大多時間都是沉默的,什麼事都自己做,不喜歡旁人插手,小時候還挺黏人的呢,不知何時起變得不愛說話了。
是像她母親吧,琳琳雖然五官像他,但那氣質和神態都似足她母親,連性子也越來越像了。
「琳琳。」此時江月華從樓上下來,正巧在樓梯口踫到師琳。
「媽,你回來了?」師琳看著母親,輕輕說道。仍是沒變,雍容華貴,根本不像有她那麼大女兒的四十歲的女人。
「嗯,昨晚回來的。」江月華見了女兒,難得露出笑靨,和師琳一同走向飯廳,「琳琳,學校怎麼樣?」入讀這樣的學校,可是她當年想都不敢想的美夢。入學一個星期來,肯定遇到很多新奇的事,琳琳一定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吧。
「還行。」師琳簡單地回了兩個字。
「哦……哦。」江月華不禁愣了愣,突然想起女兒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晚上不肯睡覺,非要等到她回家,興致勃勃地纏著她講學校的事情,直到她不耐煩。現在……她看著已經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兒,笑了笑,畢竟是大了呢。「那麼同學們呢?還好相處吧?有沒有比較要好的朋友?」
「都還可以,沒什麼特別的。」到了飯桌前,師琳放下書包,坐下來吃早餐。
江月華在她對面坐下,發現再沒什麼好問的了,半晌才接著道︰「那,錢夠用嗎?」
「夠。」她不怎麼會花錢。
「其實媽媽本來很想抽時間去一趟你的學校,只是太忙……」
「沒關系,不急。」師琳朝她微笑一下。
于是江月華也笑了笑,母女間的對話結束。
見女兒平靜地吃著早餐,江月華對桌上那幾樣食品皺了皺眉,沒什麼食欲。拿起報紙瀏覽了幾個版面後,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把心思轉回公事上。
「月華,今晚幾點回來?」師明康給妻子添上一些咖啡,帶笑問道,「我準備給你熬些雞湯,你看,是加枸杞子和黨參呢還是放淮山……」
「我今晚不回來。」江月華打斷他,因為他打擾了自己的思考而有些不悅。
師明康不再說話,坐下來吃早飯。悄眼看一下美麗的妻子,她邊啜著咖啡邊翻文件,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優雅高貴。記得當年第一眼看到妻子時,差點以為是仙女下凡。他輕輕喟嘆,回頭看見女兒,眼中閃過欣慰,當初哭喊著要媽媽、讓他手足無措的小女圭女圭如今也已亭亭玉立了,聰明懂事,什麼事都不用他操心。像他這麼平庸的男人,有妻有女如此,夫復何求。望著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心中涌著滿足和驕傲,只是抑制不住有些落寞。
江月華把文件翻過一頁,專心于思考,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人。
而師琳把一切看在眼里,原本就沒什麼胃口,索性放下筷子不吃了。
「師琳!」
走在校道上,突听後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師琳轉過頭去,見是李愛琴。她的同桌,也是很安靜的女孩,平常只埋頭讀書。
「愛琴,早。」師琳停下來等她走前來,猜她喊住自己應該是有事。
「呃……早啊。」李愛琴仿佛有些躊躇,半晌終于說出口︰「師琳,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說,我們到那邊去談好不好?」
師琳看往她手指的偏避小道,微微挑起眉,「是什麼事呢?現在快上早讀了,等下了課再說吧?」
「不……呃,是急事,我們現在就去吧,反正早讀不點名,遲一點沒關系。」
「是嗎?」師琳看了她一眼,轉身指著不處遠的草坪,「那麼我們到草地上去說吧,那邊也沒人打擾。」
李愛琴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衣袖,「不,不,我們還是到那邊吧,那邊比較好。」
「哦?非得到那里嗎?」如果沒看錯的話,她的慌張中藏著的是——心虛。淡淡的笑浮現,師琳把衣服從她的手掌中抽開,見她驚惶地刷白了臉,才悠悠地道︰「無所謂,就照你說的,帶我去吧。」隱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要來的躲也躲不掉,不如干脆點,早些解決也好。
李愛琴這才恢復了點血色,帶著她往樹林走去。轉過林子邊的體育器材室後,她停了下來,背對著師琳。
「就是這里了嗎?」師琳望了望四周。好風水,校道上的聲音被器材室隔絕,濃密樹林則遮敝了四周的視線,從樹縫中望得見運動場,但現在是早讀時間,運動場上空無一人。的確是……教訓人的好地方。
所以,當器材室的另一邊牆後突然冒出幾個面目不善的人時,師琳並不意外。
那幾個人走過來,擺著找碴的臉,圍住了師琳。
師琳掃視他們一圈,其中兩個是長相的猥瑣男生,她猜想是小嘍,那麼另外三個女生就是主事者嗎?師琳細看她們所穿的制服,還是跟她同班的哩,可是忘記她們叫什麼名字了。李愛琴躲在最後面,不敢接觸她的眼光。
「師琳,你的膽子蠻大的嘛!」為首的高挑女生站在她面前抱起胸,居高居下地睨她。
「什麼事?」師琳抬頭,好笑地發現她的姿態很眼熟,簡直似足了電影里的大姐大。
「居然敢管閑事!我告訴你,楊曉虹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班長的職位遲早是我王麗娜的,你別為以她能罩你!」
「哦。」原來還是那件事啊,師琳有些無奈地掠掠頭發,怎麼來找她的碴呢,不關她的事啊。
「你告狀也沒用,學生會不理這類小事的。」王麗娜接下來的話讓她有些糊涂。
「你爸爸不過是個普通工人,還敢接近學生會的人,要不要臉啊?」旁邊略矮的女生插進來叫道,看來性子比較急。
「我什麼時候接近學生會了?還有,關我爸什麼事?」師琳退了一步,躲開她逼過來的臉,只覺得好玩,這小女生的思維也太怪了,竟然把什麼事都扯到老爸身上,伊頓也有如此幼稚的人,真是有意思。
「你還裝傻!昨天我們跟楊曉虹‘聊天’的時候,不就是你把司皓南會長他們叫過來的嗎?有人親眼看見的!你別抵賴了!有人看到你跟他們在路上說話!」性急的女生又往前逼住一步。
「哦,他們本來就站在那里,不是我叫來的。」原來就因為這樣才堵她!師琳再往後退,卻發現那兩個男生已站到她身後,堵住她的退路。嘖,她一介弱女子而已,用得著擺這種陣仗嗎?
「總之,就是你向他們告狀的!」不理她的說明,小女生尖聲怒叫,「害我們被學生會處罰,都是你害的!」
是嗎?看來難善了嘍。師琳調整了一下書包背帶,淡淡地回答︰「我沒說,是他們自己看見的。」既然話不投機,所以她邊說話邊左右張望,觀察逃跑路線,她可不想呆站著被揍。
「不管怎麼樣,總之我警告你,不許再多管閑事.否則我們不會放過你的!」旁邊另外那個一直未說話的女生沉聲說道。
「知道了。」她認為最不愛管閑事的就是她了。
王麗娜接口︰「不許再接近學生會的人,他們可是上流社會的貴公子,不是你們這種鄉巴佬能*近的,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是。」師琳很合作地應聲,不無諷刺意味。
「哼,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竟敢跟司皓南和景麒說話!」小女生想起來就忿忿不平,連她也沒機會跟景麒說過話呢!
真無聊的嘴臉,師琳連應聲都懶了。
「看你平常還挺乖的,今次就放過你;要是你敢惹火我們,我們會讓你在這個學校待不下去!」王麗娜湊近她,很有氣魄地一字一句,「听、到、了、沒、有?」
「听到了。」師琳點頭,簡直快打呵欠了。
王麗娜似乎滿意了,揮了揮手,帶頭退場。
「哼,以後安分一點!」其他兩個女生留下臨別前的警告,那個矮個子還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領。
天,她還是幼兒園小朋友嗎?師琳忍下翻白眼的沖動。
接著是兩個男跟班,朝她比了一個威脅的手勢,並惡狠狠地瞪她兩眼後,也跟著走了。
咦?就完了嗎?
師琳眨眨眼,她還以為要挨打呢,原來只是嚇唬而已。想不到,她們還蠻善良的嘛。唉,看來是她太高估她們的等級了!
理理被扯歪的衣襟,師琳轉身欲離開。
「師……師琳……」極細微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哦,還忘了一個人。師琳回首看一眼她的同桌,「還有事?」
「師琳,我……我……對不起!」李愛琴的雙手顫抖著,朝她低下頭,「對不起!」
「算了。」師琳不想再理她,回身繼續走。
「師琳!」李愛琴奔到她面前,「對不起,真是很對不起!可是我爸爸在王麗娜的爸爸手下打工,現在到處裁員,她……」
沒興趣听,師琳繞過她,徑自走開。
穿出樹林時,師琳的腳步不由得頓了頓,迎面站著的那個是——景麒!
心里的平靜仿佛被一塊大石砸破,師琳不明白,為什麼看到他就會有如此大的波動。但這種類似煩躁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她撇過頭,打算視而不見地走過去。
「喂!你沒看見我們嗎?」旁邊傳來不滿的聲音。
師琳這才發現景麒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正是那頂著色彩繽紛的頭發的霍新陽,咦,剛才還真沒看見他哩。
「剛才她們叫你過去干什麼?」霍新陽跨到她面前。
師琳輕聲提醒︰「這是私事。」奇怪,他怎麼可以理所當然地這樣探人隱私?
沒料到她會這麼回答,霍新陽差點被口水嗆著。剛才不經意見到她被那幾個人堵在器材室後,以他豐富的經驗判斷,這八成是威脅事件。于是匆忙拉了景麒一起過來解圍,想不到這小女生竟用「這是私事」來頂他,還一臉驚奇的表情,好像他問了什麼怪問題。
景麒好笑地看一眼說不出話來的霍新陽,幫他解釋道︰「不,我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麻煩,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盡力幫助你的。」
師琳的語氣生硬︰「沒有事,不必麻煩了。」他在說什麼呀?隨隨便便就要別人把事情托付給他,好像他真的是什麼救世主,听得她心里莫名地不快。這種人……真讓人討厭!
「听著,」霍新陽擋住欲走的她,「學生會無權干涉各班的內政,但是所有擾亂了校園秩序的事件,都在我們管轄範圍內。那些人是不是威脅你了?別顧慮什麼,爽快點說出來!」那些鬧得沸沸揚揚的班干部競爭他們都當看熱鬧,但如果出現不正當的手段,就是他們出面的時候了。嘿嘿,只要這個小女生作證,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揪出幾個看不順眼的人教訓一頓。
「都說沒有。要上課了,請讓我過去。」師琳閃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哼,瞧他那一臉躍躍欲試地表情,明明是自己不甘寂寞想找架打,偏要扯著伸張正義旗號。
霍新陽沒趣地翻個白眼,「去,沒膽!這些資優生個個都膽小得要命,稍微恐嚇一下就怕得不敢說話,真沒勁啊。伊頓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無聊到沉悶!」
「安靜一些不好嗎?你別老想制造事端來玩。」景麒對他的不安分真有些無奈。
「看到這些怯懦的人就不痛快!」近來的學生是怎麼了?一見他們學生會的人靠近就像小耗子一樣,乖得不像話,害他好久沒有逮到活動手腳的機會。前幾天听說這一屆的高二生有些斗起來的苗頭,他立即興沖沖地跑過來湊熱鬧,還以為可以「運動」一下了呢,誰知道那膽小的女生不合作。「真是無聊啊!」霍新陽無聊地再哀嘆一聲,「這樣下去還要我們學生會干什麼?」
景麒微微一笑——學生會的最大功用,就是把霍新陽這類愛惹事分子收進來看管好,以維持校園的安寧!
「喂喂,別老是要笑不笑的!知不知道你這樣子讓我很不爽?」霍新陽受不了地朝他瞪一眼。景麒這家伙用他紆的臉蛋和招牌笑容贏得最佳校園情人的稱號,還被贊為伊頓最具紳士風度的貴公子,但他怎麼看都不順眼!
景麒仍是微笑,不過……他望向師琳走遠的方向,「她好像不是膽小吧……」那女生的一雙眼楮雖然總是微微低垂,但里頭可沒含著畏懼啊,倒像是……厭煩?是厭煩他們的多事嗎?景麒又微笑了,有意思,出現了一個厭煩他的女生。
「什麼?」霍新陽沒听清他的低語。
「沒什麼,走吧,快上課了。」
「喔。」霍新陽懶洋洋地隨他走向教學樓,不小心偏頭一看——眼楮一亮,飛奔到躲在不遠處的大樹前,朝躲在後面的人不懷好意地笑,「喂,你剛才一直貓在這里嗎?」嘿嘿,原來還有目擊者!
「我……我……」李愛琴嚇得口齒不清。方才跟在師琳後面,驚見學生會的兩大巨頭竟然就在附近,立即害怕地躲在樹後不敢出去,想不到還是被發現了。
這種反應一看就有問題,看來他不會無聊下去了。霍新陽很惡劣地沖著已經臉色蒼白的弱小女生露出森森白牙︰「同學,你是在心虛嗎?老老實實把剛才的事說出來!不然……」
「新陽!」景麒趕緊過去阻止他的恐嚇行為,唉,真是標準的好事分子!
星期五,下午放學鈴響,師琳站起來收拾著書包。
楊曉虹拉住她的手,「師琳,這個周末我們去看電影喲,東城那邊新開了電影娛樂城,憑學生證有優惠呢,你也一塊去吧!」
「不了,我有點事,你們去吧。」淡淡地推拒,師琳抽回手,繼續拿起書本放進包內。
「別這樣,老悶在家里溫書效果也不好的,偶爾出去走走嘛。」楊曉虹笑嘻嘻地湊近,壓低了聲音,「知不知道,听說王麗娜那幫人被學生會警告了。嘻嘻,惡有惡報,誰叫她們在競爭中采用不正當手段,這下夠我們揚眉吐氣了!」
「是嗎?」師琳愣了愣,她還不知道呢。掃了一眼遠處的王麗娜和她的同伴,立即接收到怨恨的目光,難怪她們幾天來都用那種眼光瞪她,原來不是她的錯覺啊。再想想自從那天後就沒跟她說過話的同桌李愛琴,似乎這些天也總帶著倉惶和懼怕的神情。師琳嘆了口氣,還以為自己能過悠閑無爭的日子了呢,看來還有的是麻煩。哼,學生會那些人,真愛多管閑事!
「學生會真是有威嚴!」楊曉虹眼前閃著崇拜的光芒,「只是稍稍警告一下,王麗娜她們就不敢耍陰謀了,真好……師琳?」
「我先走了,再見。」不想再听有關那人的事,背好書包,師琳微微揮手道別。
「什麼嘛,她的性格真是怪,這麼孤避……」旁邊的女生禁不住有些不滿。
「師琳只是內向了點。」
「是嗎?我看她對別人總是愛理不理的,什麼態度……」
「可能是這幾天比較沉默……」
「她一向都是這樣啦!……」
背後的輕聲議論漸漸遠去,師琳走出了課室,腳步不曾停頓。
走出校園,坐上巴士,下車再走一段路進入住宅區,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推開,意料中的冷冷寂寂。
母親好幾天沒回來了。父親一個人在家里待不住,雖然廠里沒有活干,卻也總是每天準時去上班,到了時間才回家,畢竟二十幾年的習慣是很難變過來的。
家,在她記憶中都是這樣的。只是房子由小變大,她也由小變大而已,所以一切都習慣了,也無所謂了。師琳從廚房倒了一杯水喝下,爬上二樓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丟下書包並隨手開了音響,倒在床上。
是啊,應該都無所謂了,這樣的生活也不算不好,有吃有住,悠閑自在。
——只是,還能維持多久?
側過頭,師琳看著塞在床邊的報紙,半響後,伸手取了過來,慢慢展開。
是幾天前的經濟新聞了,自從那天從報攤買來後,她已經翻看過無數次。其上大版面登載的消息是︰華江企業和香港曦輝集團「喜結良緣」,聯手打造制造業新局面。
華江企業,正是母親江月華一手創立的公司的名稱,也是母親重心所在而她們父女倆踫觸不到的領域。現在為了它更好的發展,正式引入港資,跟資力雄厚的大集團曦輝集團聯合了。
母親應該很高興吧?的確是一件大喜事對不對?師琳很飄忽地笑了笑,這麼一件大喜事母親都沒有回家告訴他們一聲,若不是偶然間看了報紙,恐怕下次見面的時候還不知道要說聲恭喜呢。
包重要的是,曦輝集團的董事長謝于鵬……師琳把目光移回報紙下端的小版塊,上面有謝子鵬的簡介。出生于本地,爾後隨叔父去了香港,在那邊創立了一片天地。妻子早逝,現僅有一女,年年被評為鑽石王老五。
可喜可賀呀,也是白手起家呢,跟母親一樣厲害,不愧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師琳丟下報紙,將頭埋進床單里。
沒錯,謝子鵬跟母親是同學,那個名字她小時候在大人的閑言碎語中听過好多次了!「他們那時挺要好的,不論相貌還是才能都十分相配……」記憶中姥姥曾說過這樣的話。
想到這里,師琳心中再涌上一股煩亂,猛地坐起來。不經意掃到地上的報紙,版面上那張剪彩儀式的照片正好朝上攤開,圖片中母親那種燦爛的笑容極少、極少在她們父女面前展現。
師琳拾起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籃里,走到書桌前坐下,忽然听到了大門開啟的聲音,掀開窗簾望下去,是父親下班回來了。她靜靜地看著父親開門進了屋子、走進廚房做晚飯,縈繞已久的問題又浮上腦海——父親的心里是怎麼樣想的呢?
以一大堆親戚的八卦和好事程度,父親一定也知道了這件事,可是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心底里呢?還平靜嗎?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
呆呆地想了許久,她搖搖頭,想又如何呢?不管她怎麼想都無濟于事,小孩子是最無能為力的不是嗎?坐回書桌前,取出抽屜里的星星罐和材料,垂頭編織起來。
不去想的話,會輕松很多。反正,想也沒用。
那晚,師琳父女兩人格外沉默,師明康依然早早就寢,師琳編織星星到半夜,而江月華仍是未歸。
次日星期六的清晨,師琳很早便出了家門,手袋里裝了兩本從市圖書館借的書。反正在家閑得慌,還不如到外面走走。
慢慢沿街走向相隔不遠的市立圖書館,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她張望著各類面孔,猜想他們想要去哪里、要做什麼事,一路看了許久,她甩頭笑了笑,看來像她這麼悠閑的人還真不多呢。
師琳悠緩的步子並未走直線,偶爾拐進街邊商店轉一圈,停下來觀察交警同志的動作,轉到立交橋下去看看底下那沾滿塵的奠基石,有時還跑到路邊小草坪里去踩踩草。
短短一段路用了兩個鐘頭,終于來到圖書館門前。
抬頭望著人來人往的圖書館大門,卻又不想進去了。轉了個彎,到附近的小便場去,找了張靠水池的木椅坐下,靠在椅背上仰頭瞧天上變幻的雲團。
瞧著瞧著眼楮酸了,思緒也漸漸迷糊,對了,昨夜太晚睡,難怪眼皮會越來越重,她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閉上眼,任意識飄遠。
依稀間被身旁的聲響驚醒,師琳張開眼,發現是幾個抓著氣球的孩子笑嚷著經過她坐的椅子。她不禁微笑著看那些追鬧中的兒童跑遠,那笨拙又盡情的動作真是好可愛!腦中忽地閃過兒時的自己,坐在幼兒園角落的小椅子上,看著其他被父母接走的孩子歡快地跑遠,心里想著︰爸爸什麼時候會來接她?或者會托哪位鄰居阿姨順便帶她回去?……今天誰會來接她?……明天呢?……
天哪,怎麼想起這樣老舊的事來了?師琳皺眉,這幾天老是胡思亂想,真煩!再朝自己撤撇嘴,她轉過頭——嚇!
他……她所坐的椅子的旁側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個人,讓師琳不由細微地驚呼出聲,竟然是他!
……景麒。他怎麼會……又是什麼時候來的?師琳張大了眼瞪住他。
景麒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你好。」真是失禮,好像嚇到她了。在圖書館看了半天書有些累,遂到廣場上走走,不經意看見了見過兩次面的同校的她坐在這里,並且……在睡覺。不管怎麼樣,女孩子獨自睡在這種地方總有些不妥,他走近了猶豫著該不該叫醒她,不知不覺中就在她身旁站了這麼久。
「哦,你好。」勉強應答,師琳坐直了身,不再理他,調過頭去看水池中的假山。
景麒頓了頓,竟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目光仍停駐在她身上。知曉她對自己不甚歡迎,卻無法移動腳步離開。原因不明,可能是緣于她不經意間散發出孤獨的氣息吧。
罷才不自覺地停駐在她身邊,或許就是因為她平靜睡容中透出一點似有若無的脆弱?不知怎地,她眉宇間有什麼,莫名牽動了他。
細看她的微笑和蹙眉時,竟覺得有些……痛楚?——怪了,景麒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決定把心底這種感覺弄清楚。
師琳知道他仍在旁邊,心下浮出濃濃不悅。討厭,看到他就不舒服!猛地站起來,旋身朝圖書館走去。
「師……琳?」景麒沒動身,靠在椅背輕喚。這好像是她的名字吧?
師琳一愣,回過頭來。
看來沒記錯她的名字,很輕松地,他朝她微微一笑,「再見。」
師琳又是一愕,怒氣閃過眸中,怪里怪氣!轉身快步走遠,什麼再見?但願永不再見!
他們很快就再見了。
事發于星期一早晨,因為昨晚又沒睡好的關系,師琳今天來校比較晚。匆匆走下公車時,她看了看表,照這情形鐵定是遲到了。那麼算了,趕得上第一節課就行,記個早讀課遲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于是她索性放緩腳步,像往常一樣走過通往學校的林。突發情況總在沒有預料之時發生——
一輛摩托車忽地從後面駛來,險險掠過她的身側!
師琳驚叫一聲跳開,抬頭望向已駛遠的摩托車,認出車主後,不由眯起眼,抓緊了書包。王麗娜那混蛋!竟然敢用這樣危險的方法嚇人!
正驚魂未定,又听後面喇叭聲響,師琳回過頭望去,只見還有兩輛摩托前後開來,方向斜向自己!
師琳忙向路邊連退幾步,前面一輛貼著她閃過,帶起刮面的風塵。師琳咬牙,另一輛卻又逼近了,她急忙再退,連接向後踏了兩步,突地腳下一空……
「呀……!」感覺身體急遽跌落滑下,她兩手胡亂抓攀,掌心瞬時留下摩擦的疼痛。然後,落勢停了,她低頭,確定自己已經腳踏實地,這才恢復了心跳。
閉眼呼吸幾次定定心神,再張眼才看清自己的處境——
這是一個大坑!從兩端露出來的粗大水管看,這是因為修理下水管道而臨時挖的深坑,坑邊還立著一聲她先前沒注意到的施工警告牌。
師琳朝那張「正在施工,注意安全」的黃色牌子瞪了一眼,放開緊攀著坑沿的雙手,發現真的有些許破皮,同時膝蓋處的微疼也傳入大腦皮層。她拍了拍身上的黃塵,掏出手帕拭擦一下傷處的塵土。而後細察這個坑道︰盡避凹凸不平的坑壁是稍微傾斜的,但以這個高度,恐怕自己是爬不上去了。底部也是坑坑窪窪的,還積著污水。師琳低咒一聲,將右腳從浸過鞋面的泥水中撥出來,站到沒有積水的地方去。
踮起腳尖,望著沒有人經過的路面,師琳不由再低咒一聲,學生們已經在上早讀課了,再沒多少人經過這里,這下可好,難道她要待在坑里等到施工人員來?
可惡!想到王麗娜幾人的惡作劇,忍不住怒從中來,沒想到她們竟這麼惡劣,簡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嘛!哼,開玩笑,真以為她是吃素的?
等著,這筆賬她會討回來的!
但是現在……師琳仰長脖子張望四周,「來人哪!有沒有人在?來人哪——!」大喊了一陣,沒一點回音,喉嚨倒有點痛。于是她停了叫嚷,低頭看四處,彎腰搬了幾團大土塊疊起來,站在其上試圖往上爬,不料剛一使勁,腳下脆弱的土塊驀地碎塌!
沒來得及喊聲糟,她已經跌倒在坑底。
模模摔疼的,心情更糟了,她盤腿坐起來,閉眼胡亂地喊︰「喂——!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在上面?喂——!」
「什麼事?」
「喂——呀!」沒料到真的有回音,她吃驚地嗆了一記,急仰頭看去,卻瞬時心情更惡劣。
什麼孽緣啊?竟然又是他!
「師琳?」探首往下瞧的景麒也是一驚,「你在下面干什麼?」
吧什麼?難道她會自己跳下來玩嗎?師琳瞪他,說到底,還不是他們學生會惹得禍!
景麒單手撐在坑沿,另一只手朝她伸過來,「來,把手給我。」
師琳猶豫著該不該把手伸給他。
「快點啊,你喜歡待在下面嗎?」等了一會,景麒好笑地催促,發現她真的很容易發呆,像現在這種情況都能看著他的手掌出神。
師琳抬眼看了看他,再把目光調回他伸到眼前的手掌,白晰、干淨、修長,根本就是不應該出現在她面前的手!她心里涌起一陣不愉快,半晌,終于帶著幾分不情願地,她舉起自己髒兮兮的手,慢慢遞向他。
景麒立刻握住,使力往上提,隨後另一只手也抓緊她的臂膀向上拉。
師琳被他半拉半抱地拖上去,爬上了地面後,坐在坑沿,掙月兌他的手,低頭拍著衣服上的泥土。倒霉,竟然被他救了!
「沒事吧?」景麒幫她拈去頭發上沾的污物,「怎麼跌下去的,這麼不小心?」這才看清她不僅滿襟黃塵,連手腳也有擦傷的痕跡。他皺眉,蹲輕觸她的膝蓋,「幸好沒有流血……」
師琳反射性啪地一聲拍開他的手,看他愣住,她也呆了呆,隨即扯動唇角,「抱歉,我……」雖知他是好心,但,不需要理由地,她對這個「好」人就是沒好感!
「沒關系。」景麒很快恢復了笑容。不是錯覺呢,這個女孩果然對自己存在某種厭惡。
「嗯,剛才……謝謝你。」師琳垂頭用紙巾隨便擦了擦鞋面上的污泥,躊躇一下後終于開口細聲道謝。被自己討厭的人幫助的感覺好不舒服啊!
听起來真是不情願呢。景麒含笑搖頭,「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
師琳站起來,看了看表,「那,我先走了。」
景麒卻仍站在她面前沒有讓開路,「需不需要我送你到……」
「不需要。」她答得很快。
那樣啊,景麒微笑著,任由她繞過自己背身而去,待她走了三四步,方悠悠說道︰「再見,師琳同學。」
師琳僵了僵,不發一聲繼續走。
嘖,這次又沒有跟他說再見。景麒笑容更深,那麼,等下次一塊說吧。
不顧關節處的微痛,師琳快步趕在關校門之前一刻到達了校園。她可不像某些擁有特權的學生,逾時進出校門是要寫檢討的。
罷進校門便听到第一節課上課預備鈴響起來,師琳反而放慢了步子,哼,看來注定要遲到了。
那麼,不如,先去做一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