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舉隆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才拖著步子回家。
阿金一副驚惶失措的樣子,大哥把他叫過去狠訓了一頓,還有其他人在他身邊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都不記得了。
熟悉的景象將日子翻覆過去,不知不覺中,他一天比一天沉默。
某一天,燒火的小六子在廚房閑坐時突然說道︰「伍嬸,覺不覺得如今袁府里的笑聲好像少了?」
伍嬸應了一聲,也在柴堆邊坐了下來。
「我跟其他兄弟都覺得近來悶得緊哩,提不起精神。」小六無聊地拿起一根木柴戳著地面。
「唉,我也覺得這些天渾身沒勁,該不是風濕又犯了吧?」伍嬸哀嘆著捶了捶後肩。
「不是說這個,」小六湊到她身邊,「我是說四少爺,最近樣子陰沉沉的,好久沒鬧過笑話了,我們怪難受的。」
伍嬸瞪了他一眼,「別胡說八道,好好地做你的差事。」說是說,自己心里頭也是這樣覺得,四少爺半個月來半點風波不興,真不習慣啊。
「說的是實話嘛。」小六嘀咕。
「嗯,我也這麼想。」突然插進來的一道聲音讓伍嬸和小六嚇了一跳,扭看向大灶那邊。
「抱、抱樸?」兩人瞪大了眼,對著從灶底燒火膛里鑽出來的抱樸瞳目結舌,「你……你是從、從哪里出來的?」爐子里耶。
「啊呀,這個不管它,沒事、沒事。」抱樸小小的身子爬出地面,翻起身撲拍著道袍上的爐灰,「我閑著沒事鑽了鑽煙囪。」對,沒必要告訴別人,自己是趴在屋頂的煙囪上想從里面挖一點煙灰做咒藥,一不小心就栽了進去,辛苦萬分地挺到爐膛才尋到出口爬出來。
伍嬸驚奇地看著他,「鑽一鑽煙囪,小子,幸好這個大爐子是冬天才燒水用的,要是別的灶膛還不把你燒熟了?」
抱樸暗地里打了個冷戰,強笑兩聲,「所以我才選這個來鑽嘛。」
「你可真是怪人。」小六怪異地瞧著他。
「別管這些了,」抱樸揮揮手,「我剛才偶然听到你們說善心人這些天很奇怪,怎麼了?有什麼異常的事?是妖怪嗎?」他追尋了許久,那躲藏在袁府里的妖怪竟然沒露出一點尾巴,所以現在更不能放過一丁點兒線索。何況比起其他袁家人,袁舉隆身邊繞著的妖氣似乎最明顯,那妖怪肯定與他最為密切!左思右想後,抱樸決定不再無目的地撒網尋找,而是采取盯緊袁舉隆的辦法。哈哈,他果然很聰明吧?
「善心人?哦,你說四少爺啊?」小六蹲回原位,「確實很奇怪呢,你知道四少爺平常很搞笑的。」
唔,哦──抱樸時而點著頭,時而皺眉思索其中的緣由。
伍嬸見那兩人扯得起勁,搖了搖頭,不管他們了,徑自起身去瞧小爐上熬的湯水,待會兒還要給四少爺送去呢。
「什麼嘛?原來你們也不清楚原因啊?」抱樸听到後面,忍不住插嘴,「依我看,簡而言之,就是被那個漂亮姐姐給甩了。」
「誰呀?那個女人可是什麼剎音樓的老大耶,很厲害的人物,不是我看輕四少爺哦,他還不夠本錢讓人家甩呢。八成是見不到人家,相思成痴了,唉。」小六說出僕人間最流行的猜測,嘆了口氣,又道︰「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是以前四少爺悲傷一陣子就會恢復過來,尋找新目標的,這次就有點特別。」還有,以前即使是四少爺低沉的時候也能時不時地搞出點兒笑料來讓大家逗逗樂,這次真是安靜得過分。
伍嬸走過來,听小六說得有點離譜,便彎腰給了他一個爆栗子,「叫你別說少爺閑話了,干活去。抱樸你也是,年紀也不小了,去找點正經事做,省得再整日晃來晃去,少年人要為以後打算一下呀。」抱樸這小子當時是四少爺帶回來的,就此混在袁府里白吃白住,但總非長久之策,只是四少爺似乎沒心思管他,她也就沒話說了,看來要找機會提醒一下四少爺早為他做安排才好。
抱樸見她又開始嘮叨,早一溜煙跑了,去努力做他的正事──捉妖。
伍嬸叨了幾句,回頭竟見抱樸已無影無蹤,連小六也閃遠了,嘆了一口氣,端上熬好的濃湯朝四少爺的院子走去。
進了院子,果然又見四少爺坐在樹下石椅上,望著遠方出神,膝上擺著一本書也不知多久沒翻過。伍嬸端著湯走了過去,擺在桌上。「四少爺,四少爺?」連喚兩聲,他才回神。
「哦,伍嬸。」袁舉隆轉過頭,習慣性地微笑一下,瞧了眼桌上的湯盞,「辛苦你了。」說著,卻沒去動那湯。
伍嬸上前替他盛好一碗,禁不住說道︰「四少爺,伍嬸是不知道您有什麼煩心事,但身子總要顧的,您也得注意著了。」看他這些天來消瘦了不少。
袁舉隆沉默片刻,點頭,「我知道了,伍嬸。」接過湯碗喝了兩口。
伍嬸見他仍沒有什麼胃口的樣子,心里暗嘆,做下人的不能在主子面前多嘴多舌,這是她半生恪守的規矩,但面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待下面的人最親切的四少爺,總是忍不住多口。
「四少爺,不是我伍嬸很多嘴,我瞧您還是跟大少爺提提,早些給您說個好人家的姑娘,了卻過世的夫人一樁心事。伍嬸是跟著夫人過來的,她最擔心的也就是這事,要是見了你現在這樣子肯定不安心。唉,說來說去,就是那林子里的妖女惹的禍,那剎什麼樓的樓主,听說從小就是狠角色……」
「不要說她的壞話。」袁舉隆的手顫了顫,低聲道。
「咦?四少爺,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吶,您可別被她的外表給騙住了,有些事您可能不知道,她連自個兒的丈夫都殺了呢,天打雷劈喲。還有,听說她身邊時常跟著男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守婦道。」
「我都知道,這些事……我知道。」袁舉隆捂著額頭,「可是,你不要說。」或許那是事實,可是他就是受不了听到這樣的話,尤其不願意自己身邊的像伍嬸這樣的人如此看她。
「四少爺您知道啊?還有她這次听說是受了什麼內傷跑到這來靜養,誰知道是干什麼,听說她招了好多個男人到宅子里呢。」伍嬸一叨念起來就沒完沒了。
袁舉隆截住她的話頭,「別說了,我不想听。」
「還有呢,人家說她夜里總是不安生的,到處去游玩,八成也是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伍嬸!」袁舉隆大吼。
伍嬸心一驚,住了聲音,驚愣地望著四少爺,從來沒有這樣怒吼過人的四少爺。
袁舉隆緩下臉色,低低地道︰「出去吧,伍嬸,讓我靜靜。」
不敢再說話,伍嬸收了東西出門,驚疑的眼光卻一直偷瞥向他。
袁舉隆在她去後以手掌蒙住臉。可怕,他剛才差點一拳打過去,如果伍嬸繼續說下去的話,他肯定會這樣做的。
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都不像他了,即使面對身老體衰的伍嬸,竟也能涌出暴戾的沖動。
好可怕,身體里面仿佛有另一個自己,不是沒有喜歡過別的女孩子,可是完全不能跟對紫煙的喜歡相比,第一次體驗到的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不明白,他到底該怎麼做?
☆☆☆
「你好像更呆了。」抱樸趴在他旁邊左瞧右瞧之後,下了一個結論。依他看,善心人的臉色更接近僵尸了。
袁舉隆驚醒,看了他一眼,「抱樸?什麼時候來的?」
抱樸扁嘴,「來了一個時辰了,還跟你說過話了呢。」完了,善心人真的變成傻子了。
「是嗎?」袁舉隆愣了愣。
抱樸蹲到他面前,「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出來我可以幫你。」
袁舉隆不禁笑了笑,「好了,小表到別處去玩吧,別吵我了,我正在做唐先生給的功課呢。」雖然紙筆擺在面前而半天沒動過。
又叫他小表,抱樸哼了一聲,卻稍微放了點兒心,善心人總算沒傻到徹底。接著又問︰「唐先生是誰?」
「你還沒見過嗎?袁府的教席先生,住在東邊的書院里,學問很好的。」袁舉隆版訴他。也難怪,唐先生總守在書房里難得出來一次,老在外頭竄來竄去的抱樸當然遇不到。
書本和學問?抱樸一听這些就頭痛,不再問這個,將話題轉了回去︰「你是不是因為那個漂亮姐姐的事才魂不守舍?到底怎麼了?人家不理你?說呀。」
他問得如此直白。袁舉隆苦笑,卻並不生氣,平靜地回答了他︰「是啊,她不願意見我了。」
是因為抱樸是惟一不對紫煙帶成見的人吧?幾乎所有人都將紫煙看成禍害人間的魔女,皆勸他避之為妙,而平常滿口妖魔鬼怪的抱樸反倒肯定地說出「她是人」,就這一點,讓他願意跟抱樸談她。
「我就猜是這樣。」抱樸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不過你也遜了些,這樣就躲回家不出門了?追女孩子嘛,要像追蹤妖怪一樣鍥而不舍才行的。」
什麼爛比喻。袁舉隆翻了個白眼,不過這小表老氣橫秋的模樣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情明朗了些。「男女間的事,沒那麼簡單。」他喟嘆著,這些日子想了許多以前從沒想過的事,總以為真心誠意地對待,總有一天會獲得一個女孩子的欣賞和回報,可是現在想想,哪有這麼容易?你對一個人付出是你的事,她回不回報是她的事,豈是簡單的因果循環?
「捉妖的事更不簡單呢。」抱樸不服氣地小聲嘟囔。
「我喜歡她,可是她……還沒把我放在眼里呢。」袁舉隆輕聲道,「而且她與我相差太遠,再怎麼喜歡,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有結果的。」
「不會有結果啊……那你還接著喜歡她嗎?」
「喜歡。」袁舉隆點頭,「這是我也沒辦法停止的事。」終于可以跟一個人平靜地談起她而不心痛欲裂了,這些天盡力讓思緒沉澱,重新思索與她之間的糾結。可是他不夠聰明,理來理去,就想清楚這件事—他會喜歡她下去,無法停止。
「哦,」抱樸似懂非懂,卻不懂裝懂地點頭,「那也沒辦法,你就喜歡下去吧。」
袁舉隆笑了笑,恐怕抱樸是惟一會這麼說的人吧。「她是很美的人哦。」忍不住想多說一些她的事。
「唔,我見過。」抱樸偏起頭回想。
「她似乎經歷過許多事,有時候忽喜忽優的,夜里常常睡不著,或許她會有些寂寞吧。她在心里想些什麼,我全都不知道,也完全猜不出下一刻她會怎麼做,唉,或許是我太笨吧。可是,她不是壞人。」袁舉隆認真地加重語氣,「我不認為她是壞人,她沒有害過我,家里其他人都說我被她害慘了,唉,其實都是我去找她,我自己要喜歡她的,不關她的事,她又沒做錯。說起來,我反而害她被別人說壞話呢。她不壞的,抱樸,你也見過她,你覺得呢?」
「我怎麼知道?」抱樸抓抓頭,他對妖怪的感覺比較強。
「你听了沒笑話我呢。」袁舉隆轉過頭去看他,「抱樸,不覺得我是傻瓜嗎?」
「我一直覺得你是傻瓜,從來沒變過。」抱樸又低咕,接著提高聲音,「對了,我不笑話你,你以後也不能再笑話我捉妖的事啦。」
「好吧,不會笑你了。」袁舉隆想了想,也覺得自己沒資格笑別人。
「那就好,我是認真去做的啊,捉妖是件辛苦的事呢。」抱樸唉了口氣,「不過,善心人,你算是比較少笑我的人了,別人笑得更厲害。」他搔搔頭,相比而言善心人是最少傷他自尊的人,或許就是這樣,他才喜歡總是跑來跟善心人談話吧。
「怎麼老叫我善心人?」袁舉隆皺眉,覺得有點刺耳。
「叫慣了,不想改。」
笑了笑,袁舉隆說︰「那隨便你吧。」
「其實善心人是個很隨和的人。」抱樸忽然有感而發,「雖然有點少爺脾氣,還有點呆,可是人還算不壞。」叫他善心人是沒叫錯的,他總是會去體諒別人,所以連僕人也不怕他──從另一方面來說,就是很好欺負。
他這話算稱贊嗎?袁舉隆哼了一聲︰「承蒙夸獎了啊。」
「不客氣。」抱樸點了一下頭,讓袁舉隆哭笑不得,然後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善心人現在好像更善心了,現在的你更加會體貼別人的想法了。」也更加呆了一些,他在內心加上一句。
「是嗎?」袁舉隆對他的話總是姑且听之的,不過倒也有些感激,他極少、極少被別人真心稱贊的呢。「若是這樣,那或許喜歡她是件好事……」他低低地道,心思又轉而繞在那個人身上了。
「說實話,你是很接近‘道’的。」抱樸一直隱約有這種感覺,「道是無為,返本復初,謙退不爭,貴和無度,稱中庸、拙樸。怎麼說呢,你的呆氣,反而親近道家之道。」
「什麼意思?」
「而且你的氣也不錯。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氣之聚,乃人之人生,你的氣雖然有點混沌,但是很柔和很簡單,感覺起來比較舒服。唔,可能就因為這,我那時才會放心地接受你的恩惠……喂,你不要以為大街上隨便誰給我饅頭我都會要的。」
「你到底說什麼呀?」袁舉隆從剛才開始就听不懂他的話。
抱樸瞟了他一眼,「這些道理是很復雜的,我就不跟你詳細講了,總之,我以後還是叫你善心人好了。」
什麼意思?袁舉隆咬牙,這小表真把他當傻瓜嗎?一會兒又泄下氣來,趴在書案上,喃喃道︰「善心人嗎……可是,我現在心里頭好像有魔。」
「什麼?什麼魔?」抱樸對那些非人類最敏感。
「心魔,」袁舉隆將手放在心口,「近來老是有不應該的想法,我懷疑心里頭住著一個魔鬼。」種種異樣的念頭,真的好像是身體里面有另一個人。
「住在你心里?」抱樸嚇了一跳,從道袍下方抽出一面古怪的銅鑼,罩在袁舉隆胸前敲了敲,仔細听它的回音,然後收回去,「沒的事!你別誆我。」
「小表,你不懂呢。」袁舉隆嘆了口氣。
「別叫我小表。」抱樸踩他一腳作為報復,「你也別整日呆想啦,反正你的腦袋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的,喜歡她就喜歡唄,有什麼了不起的?有力氣就去追她,追到算你走運,追不到就認倒霉,男子漢大丈夫嘛,干嗎弄得自己這麼煩?」
他倒把事情說得簡單至極,別人听了肯定會笑出來,但袁舉隆本身也是簡單得過分的人,哈哈一笑,「說得對,我袁四吃虧也不是這一回了,早慣了,還怕什麼?我喜歡是我的事,我愛當傻瓜也是我的事。小表,你也只管捉你的妖去,反正你也被旁人笑慣了。」
兩個在別人看來都沒什麼腦筋的家伙相互看了看,再哈哈一笑,皆覺得精神振奮了許多,渾身又充滿了不怕天不怕地的傻勁。
此時若有別人看見他們的模樣,八成會覺得這兩人離瘋子又更近一步了,但不知何時起就站在門外,靜靜地听他們交談的男子倒不這麼想,他眼含欣賞之色望著屋里兩個眉飛色舞的年輕小子,悠然地微笑著。
袁舉隆不經意看向門口,見到他,連忙站起身來,「唐先生,您來了。」
唐祈雍點點頭,走了進來,「我來看看。你說今日會把功課送過去的,怎麼又拖延啦?」
「呃,還沒寫完。」袁舉隆臉紅了紅,招待先生落座。
抱樸向來對書生文人敬而遠之,也沒興趣去瞧那教席夫子的相貌,低頭便鑽出門外,「我去捉妖啦。」
「那孩子?」唐祈雍望了望他的背影。
袁舉隆隨他的目光看去,「哦,他叫抱樸,我偶然在外面遇到的,似乎是個道家弟子,暫住在袁府。」
唐祈雍笑得似有深意,「很有活氣的孩子呢。」
袁舉隆傍他倒了茶,「那小表老是嚷著捉妖捉妖的,玩鬧得厲害,一刻也靜不下來。」
「未必便是玩鬧……」唐祈雍在飲茶的同時悠悠地插口。
「什麼?」袁舉隆沒听清。
「先不談這個,」唐祈雍仔細地看著他,「瞧你的臉色,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是。」袁舉隆笑笑,「清爽多了。」
「那很好,」唐祈雍放下茶杯,「怎麼?困擾你的事情想通了嗎?」
袁舉隆沉默一會,搖搖頭,「還沒有,恐怕是永遠想不通的。」有些事情始終是個難解的結,以後該怎麼做他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他不想再借痴呆來逃避了。
「你能這麼想已不容易了,」唐祈雍溫和地笑著,「人生之事,不論聰明與否,想是想不通的,依照自己心意去做就是了。」
袁舉隆一愣,總覺得唐先生似乎什麼事都知道,「謝先生指點。」
「既然精神好些了,那麼抽空出去散散心吧,我也有件事想讓你幫幫忙。」唐祈雍忽然又道。
「先生有何事?」
「不是什麼大事,我有位舊友,家中此月下旬辦壽宴,托我寫了副壽聯,路途稍遠,你幫我送去吧。」
舊友辦壽宴何不親自去一趟?袁舉隆心中略疑,卻也立即應承下來。
「我那位友人身份有些特殊,到時恐怕有許多客人,我看你早幾天出發,到她那里可住下。」唐祈雍微笑著,眸中精光一閃而逝,「我給你修一封書帶去,她自會妥善招呼你。」
☆☆☆
身份有些特殊?袁舉隆驚疑地望著眼前巨大的城堡和森嚴的守衛,究竟特殊到什麼程度啊?
唐先生也太輕描淡寫了吧。
在城堡邊兜了半圈,他才了解清楚唐先生的這位「舊友」的背景──
當今武林最大勢力神風堂的堂主岳華庭──的祖母,同時也是江湖上幫眾最多的丐幫的老幫主的師姑、峨嵋派掌門的義母、崆峒派掌門的干祖母、傳說中的大俠燕北行的祖師女乃、武林年輕一輩高手中風頭最勁的少俠鄔敏辰的祖師太……屹立江湖近百年不倒,至今仍為掌控數大幫派的背後之黑手,即將舉辦誕辰一百一十八歲盛大壽宴的怪物級老太婆──
稱呼嘛,她老人家的芳名當然沒有人敢叫了,江湖上的人尊稱她為老太君或太上老太君,幾個幫派里威懾江湖的大頭們共稱其為老祖宗(暗地里則叫「老不死的老太婆」)。
這種人物怎麼是唐先生的「故友」?袁舉隆原本心里打著鼓。
可是當他惴惴地將壽聯和書信遞進去時,那位老祖宗不瞧則已,一瞧立馬丟下拐杖飛奔而出,拎著他回來內堂,迭聲追問唐先生的近況。
包離譜的是,她談到瀟灑飄逸的唐先生時,竟還露出少女般嬌羞的神情,讓袁舉隆禁不住當場連打三個冷戰。
這位「故友」可真是……袁舉隆瞄了眼摟著壽聯正在迷醉的老太君,渾身再打一個哆嗦,趕緊將心里于唐先生不敬的想法壓下去。
「你說那位‘唐先生’現在是你的教席先生?」老太君轉頭,眯著眼楮盯住袁舉隆看。
「是。」袁舉隆抱敬地答道。
老太君伸出枯柴般的手,模模他的頭、臉,又滑下去模他的兩只手,「小子你福分不小吶,多少歲了?」
「二……二十二。」袁舉隆拼命忍住寒顫。
「長得一表人材哪,娶媳婦了沒?!」老太君咧著凹陷的干癟的嘴笑呵呵,鳥爪一樣的手已經順著臂膀模到他的胸膛了。
「沒、沒、沒有。」他的牙齒不知為何在打顫。
老太婆還在模,轉到他背後一直模下來,到了他的臀部,「嘻嘻,挺結實呢。」
可憐袁舉隆已經嚇得腦中白茫茫一片,就在他慘叫出聲的前一刻,堂外有人高聲稟報。
老太君扶起杖拐,眨眼間恢復成走路顫顫巍巍、說話悠悠晃晃的標準老人樣,由堂外進來的七八個婢女攙著才站穩了。下令叫總管好好招待袁舉隆後,被婢女們小心攙著走了。
總管彎腰恭送老太君離去,轉身見到袁舉隆仍處于石雕狀態,奇怪地輕輕喚了聲︰「袁少爺?」然後不禁一聲驚呼,只因見到那位袁少爺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冒白沫。
☆☆☆
在幽靜的院落住了兩日,袁舉隆方恢復了正常的臉色和吃飯的胃口。
雖然他很想速速告辭回家去,但總管老是回他說,他是老太君的貴客,須得通報老太君後才能走,然後老太君又吩咐下來好好招待他不得怠慢,還在壽宴上給他安排了席位,總而言之,不讓他走就是了。而他又沒膽子自己找那老太婆辭別,所以只得待了下來。
他所住的房間位于佔地廣闊的神風堂總壇城堡中的後方院落群中,四周種滿楓樹,時值初秋,楓葉蔥榮,偶有幾片已顯現紅脈,在楓林中的幽徑亭台、小橋流水襯映下,確實是一片優美風景。袁府雖也是富貴氣派,但絕無此大氣魄,袁舉隆居住于此,倒也不算太郁悶。
可是美景當前,更易觸景傷情,思念起她來。
紫煙,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麼?幽幽地懷想,袁舉隆輕皺起眉。好想她啊!若不是被困在這里,他恐怕又不顧她的驅趕到她宅子邊去偷望她的樓台了吧?
真的真的好想她啊。
正痛苦難當之際,忽听楓葉另一邊傳來嘈雜聲,袁舉隆起身望了望,然後招來一個佣僕詢問,才知是他所住的房子隔壁入住了另一個貴客,是老太君的親戚後輩。
反正是他不認識的人,而且凡是跟那老太婆有關的事都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栗,所以袁舉隆連鄰居都懶得去打招呼了,躲回房里獨自玩棋子打發時間。
又過了一日,當夜袁舉隆睡得正熟,忽然覺有異樣。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楮,入眼竟是那老君皮的臉,正笑眯眯地俯望著他。
嚇到三魂六魄離體,袁舉隆彈開身體,張口欲呼。
可早有預料的老太君伸出手指一點,他那將響徹九霄的慘叫便硬生生地消弭于喉頭,僅剩下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驚恐萬分的眼楮,死死地瞪著她──「你想干什麼?饒了我吧,救命。」
「小子,你醒啦?呵呵,不好意思,老身本來還不打算讓你醒的,不如你閉上眼再睡會兒吧?乖。」老太君露出慈祥的笑,呃,感覺是因人而異的,至少老太君自己覺得她現在笑得非常慈祥和善。
袁舉隆拼命想搖頭,也拼了命想讓手腳移動,卻不知怎地,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動彈,聲音又發不出來,全身只有眼楮可以眨動。
眼睜睜見那老太婆越來越近的臉,他瞠目欲裂而無計可施。
老太君笑嘻嘻地仔細打量過他只著單衣的全身,「嗯,不錯、不錯,嘻嘻……」
「你到底想干什麼啊?放過我吧。」袁舉隆艱難地眨著眼皮。
「別急別急,馬上就準備好了。」老太君拍拍他的臉頰安撫,卻讓他眼楮翻白,陷入半昏迷狀態。
「小子,你唐先生要我關照你吶,老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呵呵呵……辦得這麼好,唐先生會很高興,嘻……」老太君嘴里叨念著不知什麼東西,敲了敲手杖,門外立即進來幾個人,手腳利索地扛起袁舉隆往外走。
「年輕小子不懂珍惜春宵,老身幫你一把,呵……」老太君柱著手杖癲癲地跟在後頭,嘴里還念念有聲,「今晚時辰不錯,你也不錯,她也不錯,正好把事辦了,呵呵。」
到底抬他去哪里?袁舉隆掙扎不得,欲哭無淚。就在意識墜入白茫茫的深淵的那一剎,他听見了紫煙的聲音。
紫煙,是紫煙。
不管是不是幻覺,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命掙扎起來,心里狂呼她的名字。可惜因穴道被制,他的努力至多體現出一陣輕微的肌肉的抽動──可憐喲。
在老太婆的桀桀怪笑聲中,他被扛著飛奔,穿過一道道門戶,最後被丟進一團黑暗里。
☆☆☆
話分兩端,那個袁舉隆心之所系的唐紫煙美女,此刻正處于極度的悠閑和享受中。
豪華的石室中白霧氤氳,是從灑滿花瓣的溫泉池的水中冒出的熱氣,池子中央一根雕龍刻鳳的石柱,從柱上有大片的粉色輕紗牽向四周,輕紗的飄動中,水中的美人嬌軀若隱若現。
唐紫煙舒服地靠在池中的玉石上,軟軟地舒了一口氣,感覺熱氣侵入全身筋骨,燙熨了四肢百骸。
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太舒服了。
這美妙的滋味獨自一人享受簡直是罪惡。唐紫煙有些嫉妒地環顧四周,那老不死的老妖怪真是會享福,難怪死不了。
那老不死的老妖怪,指的當然是她的曾祖母的妹妹、她的太姨婆,那個壓在大半個江湖上作威作福多年,即將過一百一十八歲生日的老太婆。
這個久遠的親戚跟她並不親密,本來嘛,老太婆的近親後輩一大把,幾時記得起她?自從她已故父親在二十多年前抱著剛周歲的她送到老太婆眼皮下,恭請她惠賜一眼之後,似乎就再沒有被榮幸地看過她。盡避每年老太婆壽辰時都得千里迢迢趕來朝拜,也只是站在成百個後輩組成的人牆外,遠遠地瞻仰她的無敵音容而已。
所以這次才顯得奇怪,那老太婆不知為何突然對她異常關注起來,召她到跟前問長問短,羨慕死一幫靠不攏的遠戚們。
但她寧可不要這樣的「恩惠」,那個老怪物不僅嘴里嘮嘮叨叨的,竟然還動手動腳,害得她當場忍耐不住一拳揍過去。(當然,揍不到老太婆的橘子臉,她可是功力深不可測的怪物,反而白白將小手送上門去,讓她又捻又揉地蹂躪個夠,氣死。)
懊死,又想起讓人惡心的事了。
一回憶起那只鳥爪在身上捏模的感覺,唐紫煙禁不住起了疙瘩皮,趕緊沉入池水中,用力搓了搓皮膚。
話說回來,那老太婆對她真得很奇怪,不僅讓她入住這離她老窩最近的楓林院,還特意請她到這個她老人家專用的溫泉石池里洗澡。
老妖怪該不會有特殊的興趣吧?
思及此,唐紫煙警覺起來。雖說一百一十八歲的老婆子還有精力搞三搞四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她可是不死老妖怪耶,不可用常理推斷。
看,這豪華奢糜的溫泉池就是例證之一。打量著四周少女夢幻般的布置,再與老妖怪皺皮鳩顏上惡魔般的奸笑對應起來,她越想越不對勁。
唐紫煙霍地站起身來,擦干水珠,抓起衣裳套上。謹戒地環視四面後,朝室門走去。
罷踏出門外一步就被女侍們攔住,「唐小姐。」
「我已經洗好了。」唐紫煙橫眼掃去,推開她們欲走。
「那麼請在這里稍候,老太君待會兒過來。」
她會束手听人擺布才怪,唐紫煙蛾眉一豎,決意硬闖,不料那些女侍竟個個是高手,剎那間逼著她無法移步。
唐紫煙帶來的侍女們躲在後面,也不敢動手,怯怯地低著頭。樓主這個月來一直心情不佳,為拜壽來到神風堂後似乎又更加暴躁,樓主一發怒是天王老子也敢扁的,但願不要惹出什麼大事才好呀。
正在唐紫煙與侍女們相恃不下時,隨著讓人膽寒的怪笑聲,老太君從外面拄著手杖走進來,由兩個婢女攙扶著,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唐紫煙卻不敢怠慢,鼓足全身功力,準備迎敵。
贊嘆地嘖嘖兩聲,老太君滿意地瞧著唐紫煙浴後出水芙蓉般的俏臉和晶瑩剔透的玉肌,還忍不住出手模了一把,忽略掉她鐵青的臉色與噴火的眼楮。
相差太多了,唐紫煙暗自咬牙,盡避她處于最高戒備的狀態,但老太婆仍然可是輕易踫觸到她,讓她根本沒有防衛的余地。可惡,怎麼相差這麼遠。
「呵呵,別著急別著急,一急就不漂亮了,呵呵。」老太君自顧自嘮叨著,慢悠悠地轉身,突然一看沙漏,「啊呀,這麼晚了啊。快,你們快帶她過去,時辰快趕不上了。」
女侍們聞令而動,以多欺一加突襲戰術制住唐紫煙,然後挾持著她朝門外飛速而去。
「站住,放開我!你們想帶我去哪?快放開我,我說放開!」唐紫煙怒不可抑,凶狠地叱道。
沒有人應她,只有老太婆慈愛地笑眯眯揮手送她,「我就不過去了,時辰不早,我老太婆也要睡嘍,啊,今天忙累了。嘻嘻,剩下的事不用我幫忙了吧?嘻嘻嘻……」
「死老太婆,你到底在說什麼?快讓她們放下我,喂,老太婆,老妖怪……」叫嚷聲一路遠去。
「真是年輕哪……」老太君徑自笑眯眯地,「我老太婆也有年輕的時候哪……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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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里?你們要干什麼?」唐紫煙怒目問道,被女侍們挾著奔到這個大門前停了下來,看情況她們要把她給推進去,唐紫煙掙扎著攀住門框,「里面是什麼?你們到底意欲何為?給我說清楚!」
「回唐小姐,」其中一名女侍開口,「里面是老太君精心給您準備的禮物,請您笑納。」說話間手指朝唐紫煙的脈門用暗勁捏下,使她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並趁機將她推進門去。
唐紫煙被數雙手掌操了進去,差點跌倒,回首時大門早被她們七手八腳地關牢。「等等,開門,給我開門,讓我出去,听見沒有?」
「唐小姐,老太君說了,天亮才能開門,請您盡情享用。我們先退下了。」門外傳來女侍的聲音,接著是離去的腳步聲。
「開什麼玩笑。」唐紫煙怒火沖天,舉腳踹門,狠狠地踢了兩下,覺悟到這精鐵為芯的厚門是她踹十年也踹不爛的。無奈之下只好另尋出口,環顧一遍四周,禁不住又咒罵︰「死老太婆,搞什麼鬼!」做得這麼絕,竟然連天窗也不給她留一扇。
氣呼呼地回頭,打量室內景象,眉頭不由得抽了抽──這、這房間布置得如新房般華麗夸張是怎麼回事?
老太婆真是有毛病。唐紫煙甩袖走進內間,迎面竟是一張床,她望著面前的事物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大紅的帳子渲染出無比曖昧的氣息,而床上躺著一個男人。
這就是要她笑納的禮物,唐紫煙差點噴出血來,那個老妖怪,竟然送了一個男人給她。
氣到渾身無力,半晌後她才拖著虛軟的腿步走近床邊,打算把上面那個睡得正香的男人丟下去,她自己疲倦得亟需一張舒適的床鋪。到床邊一看,她卻驚訝得倒退半步,袁舉隆!
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一個多月前他抱住她說的剖心話,霎間又翻上心頭,她被煩悶的情緒抓住心胸,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摒棄在思緒外的。
怎麼可以?他現在怎麼又出現在她面前?
可是,他怎麼會在這里呢?究竟怎麼回事?
一頭霧水,她伸手搖搖熟睡的他,立即發現他不是睡著,而是被制了穴道。暗自咬牙再咒一次老妖怪,唐紫煙彈指為他解了穴,拍了拍他的臉讓他快些轉醒。
袁舉隆緩緩睜開眼楮,看見近在咫尺的她,一時不敢相信,愣愣地看著她,久久之後才朝她伸出手,想要證實她是真實的。
又是這種純淨痴然的眼神,唐紫煙被火燙到似的向後退去,同時也掛上了冷漠淡然的臉色。
「不要走。」見她似乎要離開,袁舉隆焦急地撲上,抓住了她的手腕,「紫煙,不要走。」
她可以輕易掙月兌他的,但不知為何,竟遲疑了一剎。
一剎之後,他已將她拉進懷中,牢牢地鎖住,「紫煙,是你,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緊緊地抱著她,力道大得幾乎弄痛了她,把臉貼住她的耳際,摩擦她的臉頰,他的聲音微微發顫,「想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念你……」
唐紫煙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為什麼是他呢?任何男人都好,為什麼是他出現在她面前?她已經打定主意不跟他再有牽扯的了。
那天讓他走之後,已經決定再不與他見面了。太清澈!他的眼神、他的言語、他的熱情,都是她承受不起的清澈。別有用心的算計、鄙視、畏懼……這些她都已經習慣,並且可以使她的心更冷硬,更加肆意妄為而心無不安。但是,他的眼楮,叫她如何面對?這雙眼,這個人,太真了啊。
那麼純淨呢──本以為世間的一世,她都已無所懼,但,那一刻,她發現自己不敢再對上他的眼。
是的,她怕了他。那不可思議的純粹的感情,毫無保留、毫不防備地捧到她面前,那麼真摯,真的讓她直想逃。
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她會被淹沒的,遠遠地離開才是安全之策,否則將被他的痴傻顛覆她的神志。
那又為什麼,他還要出現在她面前,在這不可思議的地方?
唐紫煙再悠悠低嘆,抬手想拉開他的禁錮。不應該再糾纏下去了,為他好,還是遠離她這樣的女人為妙。
「不,不要走,不要離開我,紫煙,不要離開我。」袁舉隆發現她要月兌離自己,愈加將她抱緊。
「放開,否則你會受傷的。」唐紫煙用上了幾分內勁,想把他的手臂架開。心里暗罵那個老妖怪,竟然無緣無故將他擺到她面前讓她為難。可是袁舉隆的力氣此時大得驚人,唐紫煙又不願讓他受傷,一時間竟掙不開,只能讓他重新抱緊,唇也被他吻住了。
袁舉隆纏綿地一路吻了下去,邊吻邊扯開她的衣裳,這時候他的神態已有幾分瘋狂。
從未見他如此面貌,唐紫煙一驚,偏過臉躲閃著,然後驚奇地發覺他的眼楮竟有絲渾濁的氣象,接近神志不清的狀態。怎麼回事?唐紫煙皺眉,抬眼看見床前的精致煙爐中正裊裊飄出似有若無的淡煙,她吸了一口,這個味道是……
催情香!
她差點吐血,那個老不死的老妖怪,一百多歲了居然還干這種事。
他激情難抑地親吻她的頸項和耳際,手也探進了她的衣內。
她努力要推開他,卻也有幾分軟弱。
那個早該死卻老不死的老太婆,她咒她下地獄去。
那個早該死卻老不死遺害人間的老太婆,她會報仇的。
他的身體與她的緊密相貼,捧起她的臉,瞳孔與她相望,清晰地將她映入最深處。
她抬起手,卻虛弱得垂了下來,而環住了他的頸子。他清澈而多情的眼眸,深得讓她害怕。啊,那欣喜痴迷的眼,會將她吸進去,緩緩地,她閉上眼,縱容了他……
那個……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