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老高是梁家從大陸帶出來的佣人,還保留著對主人稱「老爺」的習慣。狄君璞牽著小蕾,跟著老高,穿過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園,走進霜園那兩面都是落地長窗的大客廳里。
霜園的建築和農莊是個鮮明的對比,農莊古拙而原始,霜園卻豪華而精致,那落地的長窗,玻璃的吊燈,考究的家具,和寬大的壁爐,在在都顯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適。狄君璞幾乎不能相信這兩棟房子是同一個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驚奇,他從沙發里站起來,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著說︰「和農莊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較喜歡農莊,這兒太現代化了。」
「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著,把小蕾拉到面前來︰「叫梁伯伯!小蕾!」
「嗨!這可不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狄君璞看過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蕾面前,親熱的拉著小蕾的手說︰「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輩份給叫亂了!」
「胡說!」梁逸舟笑著呵叱︰「那有自封為阿姨的?她頂多叫你一聲梁姐姐,你才該叫狄先生一聲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別把我給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說︰「決不可以叫我伯伯,我可當不起!」
「好吧,這樣,」心霞嚷著說︰「我就讓小蕾喊我一聲姐姐,不過哦,我只肯叫你狄先生,你大不了我多少歲!」
「看你這個瘋丫頭相!一點樣子都沒有!」梁逸舟嘴里雖然呵斥著,卻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一面,他轉頭對一直含笑站在一邊的妻子說︰「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兒,都是給你……」
「……慣壞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對狄君璞無奈的搖搖頭,笑著問︰「你看過這樣的女兒沒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個充滿了溫暖與歡樂的家庭。想起老姑媽的道听涂說,他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陰霾,這時也一掃而空了。望著吟芳,他含答的問︰「是梁太太吧?」
「瞧,我都忘了介紹,都是給心霞混的!」梁逸舟說,轉向吟芳︰「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筆名叫喬風,你看過他的小說的!」
「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的說,站在那兒,修長的身子,白皙的面龐,她看來高貴而雅致。「我們一家都是你的小說迷!」
「哦,不敢當!」狄君璞說︰「我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別提了,免得我難堪。」
「這邊坐吧,君璞,」梁逸舟說︰「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既然做了鄰居,大家還是不拘形跡一些好!」
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高媽送上了茶。心霞已經推著小蕾到吟芳面前,一疊連聲的說︰「媽,你看!媽,你看!我可沒騙你吧!是不是長得像個小鮑主似的?你看那大眼楮,你看那翹鼻子!還有那長睫毛,放一支鉛筆上去,一定都掉不下來,這樣美的女圭女圭,你看過沒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當然,除了我小時候以外。」
「□!听她的!」梁逸舟說︰「一點也不害臊,這麼大了,一天到晚裝瘋賣傻!」
心霞偷偷的作了個鬼臉,大家都笑了。這時,狄君璞才發現沒有看到心虹,想必她還游蕩在山谷的黃昏中,尚未歸來吧!可是,就像是答復狄君璞的思想,樓梯上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狄君璞抬起頭來,卻一眼看到心虹正緩緩的拾級而下。她穿著件純白色滾黑邊的衣服,頭發松松的挽在頭頂上,露出修長的頸項,別有一份飄逸的氣質。她並沒有絲毫從外面剛回來的樣子,雲鬢半偏,神色慵懶。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臉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靦腆。帶著股弱不勝衣的嬌柔,她輕聲說︰「哦,客人已經來了!」
「噢,心虹,」吟芳親切的說︰「快來見見狄先生,也就是喬風,你知道的!」
心虹仿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閃過了一絲驚奇的光芒。梁逸舟望著心虹說︰「你睡夠了吧?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再不來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樓了。來,你愛看小說,又愛寫點東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學習一番。」心虹瑟縮了一下,望著狄君璞的眼楮里有些羞怯,但是,顯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輕輕的說︰「哦,爸爸,我已經見過狄先生了。」
「是嗎?」梁逸舟驚奇的。
「是的,」狄君璞說︰「昨天在山谷里,我們曾經見過一面。」
「那麼,我的兩個女兒你都認識了?」梁逸舟高興的說︰「我這兩個女兒真是極端,大的太安靜了,小的又太野了!」
「爸爸!我抗議!」心霞在叫著。
「你看!還抗議呢,不該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過去,她驚喜的看著小蕾,蹲子,她扶著小蕾的手臂,輕揚著眉毛,喜悅而不信任的說︰「這麼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來的呀?狄先生,這是你的女兒嗎?」
「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說著,一面仔細的注意著小蕾和心虹。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樓上睡覺的話,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見到的女人又是誰?小蕾正對心虹微笑著,天真的小臉龐上一絲烏雲都沒有,她並不認得心虹。狄君璞確信,她在這一刻之前,決沒有見過心虹。而且,她顯然絲毫不認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興,這孩子和她的母親一樣,對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悅的,小小的、虛榮的東西呵!現在,她正順從的用她那軟軟的童音在叫︰「阿姨!」
「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說。
「姐姐!」孩子馬上又順從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著說︰「瞧你們,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來,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靦腆和羞怯,扶著小蕾的肩膀,她說︰「孩子的媽媽呢?怎麼沒有一起來?」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聲,室內的空氣有一剎那的凝滯,心虹敏感的看看父親和母親,已體會到自己說錯了話,臉色瞬即轉紅了。狄君璞不知該說些什麼,每當別人詢及美茹,對他都是難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邊代他難堪的時候,他就更覺尷尬了。而現在,他還多了一層不安,因為,心虹那滿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闖了什麼彌天大禍,那戰戰兢兢的模樣是堪憐的。他深恨自己竟無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這尷尬的一刻很快就過去了,高媽及時走了進來,請客人去餐廳吃飯。這房子的結構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廳和客廳是相連的,中間只隔了一道鏤花透空的金色屏架。
大家走進了餐廳,餐桌上已琳瑯滿目的陳列著冷盤,梁逸舟笑著說︰「菜都是我們家高媽做的,你嘗嘗看。高媽是我們家的老佣人了,從大陸上帶出來的,她到我家的時候,心虹才只有兩歲呢!這麼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媽一眼,那是個典型的、好心腸的、善良的婦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龐,總是笑嘻嘻的眼楮。坐下了,大家開始吃飯。吟芳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身上,幫她布菜,幫她去魚刺,幫她盛湯,招呼得無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躍的一個,滿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語喧嘩。而心虹呢,卻安靜得出奇,整餐飯的時間,她幾乎沒有開過口,只是自始至終,都用一對朦朦朧朧的眸子,靜悄悄的注視著餐桌上的人。她似乎存在于一個另外的世界里,因為,她顯然並沒傾听大家的談話。狄君璞很有興味的發現,餐桌上每一個人,對她而言,都只像個布景而已。
當狄君璞無意間問她︰「梁小姐,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
她是那麼吃驚,仿佛因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囁嚅著沒答出來,還是吟芳回答了︰「台大。」
「好學校!」狄君璞說。
心虹勉強的笑了笑,頭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擾她。開始和梁逸舟談一些文學的新趨勢。心霞在一邊熱心的插著嘴,不是問這個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個作家的形狀相貌,當她發現狄君璞常常一問三不知的時候,她有些掃興了。狄君璞笑笑說︰「我是文藝界的隱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蟄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別人的世界,我不見得走得進去,也不見得願意走進去。有人說我孤高,有人說我遁世。其實,我只是瑟縮而已。」
心虹的眼光,輕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這是今晚除了她剛下樓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視他。可是,當他驚覺的想捕捉這眼光的時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飯就在一種融洽而安詳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客廳,高媽斟上了幾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談起近代的小說家,他們討論薩洛揚,討論卡繆,討論存在主義。狄君璞驚奇于梁逸舟對書籍涉獵之廣,因而談得十分投機。小蕾被心霞帶到樓上去了,只听到她們一片嘻笑之聲,心虹也早已上樓了。當談話告一段落,狄君璞才驚覺時光已經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辭。梁逸舟卻在一陣沉吟之後,忽然說︰「君璞,你對于農莊,沒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吧?」
「怎麼?」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話外有話。「一切都很好呀!」
「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們听到一些什麼閑話,請不要放在心上,這兒是個小地方,鄉下人常有許多……許多……」他頓住了,似乎在考慮著詞匯的運用。
「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說︰「你放心……」
「事實上,我也該告訴你,」梁逸舟又打斷了他,有些不安的說︰「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他的話沒有說完,樓梯上一陣腳步響,心霞帶著嘻嘻哈哈的小蕾下來了,梁逸舟就住了口,說︰「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將來再談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卻也不便追問。而小蕾已撲進了父親懷中,打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哈欠。時間不早,小蕾早就該睡了。狄君璞站起身來告辭,吟芳找出了一個手電筒,交給狄君璞說︰「當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高送一送?」
「不用了,就這麼幾步路,不會迷路的!」
牽著小蕾,他走出了霜園,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門口來,小蕾依依不舍的向「梁姐姐」揮手告別,她畢竟喊了「梁姐姐」,而沒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隱隱的有些失望,因為他沒有再看到那眼光如夢的女孩,心虹並沒有和梁逸舟他們一起送到門口來。
沿著山上的小徑,他們向農莊的方向緩緩走去。事實上,今晚月明如晝,那山間的小路清晰可見,手電筒幾乎是完全不必須的。山中的夜,別有一份肅穆和寧靜,月光下的樹影迷離,岩石高聳,夜霧迷迷茫茫的彌漫在山谷間,一切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草地上,夜霧已經將草叢染濕了。
山風帶著寒意,對他們輕輕的卷了過來,小蕾緊緊的抓著父親的手,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長。一片帶露的落葉飄墜在狄君璞的衣領里,涼沁沁的,他不禁嚇了一跳。幾點秋螢,在草叢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像一盞盞閃爍在深草中的小燈。
他們已經走入了那塊谷地,農莊上的欄桿在月色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腳步有點兒滯重,狄君璞怕她的鞋襪會被夜露所濕了。他低問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搖了搖頭,只是更親近的緊偎著狄君璞。狄君璞彎腰想把孩子抱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一個長長的人影,一動也不動。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清楚的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閃而沒,他下意識的想追過去,又怕驚嚇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緊攬在懷中,一面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極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塊塊聳立的岩石嵯峨龐大,樹木搖曳,處處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處。但,狄君璞卻深深感覺到,在這黑夜的深山里,有對冷冷的眼楮正對他們悄悄的窺探著。
月色中,寒意在一點一點的加重,他加快了步子,向農莊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接連的幾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恆,狄君璞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里,最初幾日,他深怕小蕾沒伴,生活會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頗為優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楓林之內,收集落葉,采擷野花。也常和姑媽或阿蓮散步于山谷中──那兒,狄君璞是絕對不許小蕾獨自去的,那月夜的陰影在他腦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但,那陰影沒有再出現過,阿蓮也沒有再帶回什麼可怕的流言,她近來買菜都是和高媽結伴去的。生活平靜下來了,也安定下來了,狄君璞開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鄉居的喜悅里。早上,枝頭的鳥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車馬喧囂,看晨霧迷蒙的山谷在朝陽上升的彩霞中變得清晰,看露珠在楓葉上閃爍,看金色的陽光在密葉中穿射出幾條閃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黃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風!山林中美不勝收。隨著日出日落的□遞,山野里的景致千變萬化,數不盡有多少種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喪于自己發現這世界發現得這麼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麼多的大好時光!
連日來,他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寫到兩千字以上。如果沒有那份時刻悄然襲來的落寞與惆悵,他就幾乎是身心愉快的了。這晚,吃過晚飯沒有多久,他正坐在書房里修改白天所寫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興的歡呼聲︰「爸爸!梁姐姐來了!」
梁姐姐?是心霞?還是心虹?一定是心霞!靦腆的心虹不會作主動的拜訪。他走出書房,來到客廳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絲絨披風,長發飄垂,臉上未施脂粉,一對烏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見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燈暈下,她看來輕靈如夢。窗外,天還沒有全黑,襯托著她的,是那蒼灰色的天幕。
「哦,真沒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過晚飯嗎?梁小姐?」
「是的,吃過了!」心虹說,她的眼楮直視著他,唇邊浮起一個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我出來散散步,就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兒來了。」
「坐吧!」
「不,我不坐了,我馬上就要回去!」
「急什麼?」
阿蓮送上來一杯清茶,心虹接了過來。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風。黑色!她是多麼喜愛黑色的衣服。
小蕾站在一邊,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細聲細氣的說︰「梁姐姐,你怎麼不常常來玩?」
「不是來了嗎?」心虹微笑了。「告訴你爸爸,什麼時候你到霜園去住幾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張口欲有所言,卻又忽然咽住了,搖了搖頭說︰「那不好,沒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頭一緊,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歲呢!難道連她也能體會出他的孤寂嗎?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兒!」她說。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對室內打量了一番,輕聲說︰「我們曾在這兒住了好些年,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害得高媽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兒干嘛?」
她望著他,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嗎?」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惻然的情緒。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緒一定很好,能在她臉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難得的事情。她轉身走到農莊門口,望著農莊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經種過幾棵茶花,白茶花。這麼些年,都荒蕪了。」
她走出門外,環視著那些空曠的柵欄。狄君璞牽著小蕾,也走到門外來。她看著那些欄桿,說︰「你可以沿著那些柵欄,撒一些爬藤花的種子,像牽牛、蔦蘿一類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柵欄都會變成了花牆。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光禿禿的了。」
他有些驚喜。
「真的,這是好建議!」他說︰「我怎麼沒想起來,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記得買些花籽。」
「我早就想這麼辦了!」她陷進了一份沉思中。「我愛這兒,遠勝過霜園,爸爸建了霜園,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過去,但是,霜園僅僅是個住家的所在,這兒,卻是一個心靈的休憩所。它古樸,它寧靜,它典雅。所以,雖然搬進了霜園,我仍然常到這兒來,我一直想讓那些柵欄變成花牆,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做。」她困惑的搖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早就該種了。」
他凝視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動。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那渾身上下,竟連一絲一毫的塵俗都沒有!經過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混跡,他早就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說︰「我希望我搬到這兒來,不是佔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她低聲說。「是嗎?我看過你的小說,你應該了解這兒,像我了解這兒一樣,否則,你不會搬來,是嗎?」
他不語,只是靜靜的迎視著她的目光,那對眸子何等澄淨,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轉開了眼楮,望著農莊的後面,說︰「那兒有一個楓林。」
「是的,」他說︰「那是這兒最精華的所在。」
她向那楓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邊。
「知道我叫這楓林是什麼嗎?」她又說︰「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它作‘霞林’,黃昏的時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欄桿邊,可以看到落日沉沒,彩霞滿天,霧谷里全是氤氳的霧氣。呵,我沒告訴你,霧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樹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紅了。而楓葉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樹林的晚霞。那時,林外是雲霞,林內也是雲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嗎?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個黃昏,他也曾在這林內收集著落霞!他們走進了林內,天雖然還沒有全黑,楓林內已有些幽暗迷離了,那高大的楓樹,在地下投著搖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只有那紅色的欄桿,看來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視著那欄桿。
「怎麼了?」他問。
「那欄桿……那欄桿……」她囁嚅著,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紅色的!你看!」
「怎樣?是紅色的呀!」他說,有點迷惑,她看來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麼突然的打擊。
「不,不,」她倉卒的說,呼吸急促。「那不是紅的,那不應該是紅的,它不能搶去楓葉和晚霞的顏色!它是白的,是木頭的原色!木頭柱子,一根根木頭柱子,疏疏的,釘在那兒!不是這樣的,不是……」
她緊盯著那欄桿,嘴里不停的說著,然後,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張大了眼楮,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死樣的蒼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額,身子搖搖欲墜。狄君璞大吃了一驚,慌忙扶住了她,連聲問︰「怎麼了?梁小姐?你怎樣?」
小蕾也在一邊吃驚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
心虹申吟了一聲,好不容易回過氣來,身子仍然軟軟的無法著力。她嘆息,低低的說︰「我頭暈,忽然間天旋地轉。」
「你必須進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說,用手攬住了心虹的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去,進了屋子,他一面一疊連聲的叫姑媽拿水來,一面徑自把心虹扶進了他的書房,因為只有書房中,有一張沙發的躺椅。讓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媽拿著水走了進來,他接過杯子,湊在心虹唇邊,說︰「喝點水,或者會好一點!」
老姑媽關心的看著心虹,說︰「最好給她喝點酒,酒治發暈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輕聲說,又是一聲低低的嘆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憐的︰「我抱歉……」
「別說話,」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輕按了一下。「你先靜靜的躺一躺。嗯?」
她試著想微笑,但是沒有成功。轉開了頭,她再一次嘆息,軟弱的闔上了眼楮。狄君璞示意叫姑媽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來,說︰「我們必須讓她安靜一下,她看來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這兒過夜?」姑媽問。
「看情形吧。」狄君璞說︰「如果等會兒沒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園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後,姑媽去安排小蕾睡覺了。狄君璞折回書房,卻驚奇的發現,心虹已經像個沒事人一般,正坐在書桌前閱讀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以外,幾乎看不出剛剛昏暈過的痕跡了。狄君璞不贊成的說︰「怎麼不多躺一會兒?」
「我已經好了,」她溫柔的說︰「這是老毛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會兒就過去了。」
他走過去,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靜靜的注視著她。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後就有這毛病,醫生說沒有關系,慢慢就會好。」
他听心霞提起過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說︰「你不喜歡那欄桿漆成紅色的嗎?我可以去買一些白油漆來重漆一次。」
她皺了皺眉。
「欄桿?」她心不在焉的問︰「什麼欄桿?哦,」她似乎剛剛想起來︰「讓它去吧!爸爸說紅色比較醒目,築密一點免得孩子們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麼,接著就閉著眼楮摔了摔頭,仿佛要摔掉某種困擾著她的思想。睜開眼楮來,她對狄君璞靜靜的微笑。「我剛剛在看你的稿子。」她說。
「你說你看過我的小說?」
「是的,」她凝視他。「幾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歡哪一本?」
「兩粒細沙。」
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卻是他感情最真摯的一部書,那幾乎是他的自傳,有他的戀愛,他的喜悅,他的痛苦,哀愁,及內心深處的呼號。他寫那本書的時候,美茹剛剛離開他,他還曾渺茫的希望過,這本書或者會把美茹給喚回來,但是,她畢竟沒有回來。那是兩年前的作品了。
「為什麼?」他問。
「你知道的。」她說,語氣和緩而安詳。「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里面有許多你心里的言語。」
「我每本書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語。」他像是辯護什麼似的說。
她微微的笑了。
「當然是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個鎮尺。「但是,兩粒細沙不是一本思想產品,而是一本情感的產品。」
他瞪著她,忽然間感到一陣微妙的氣惱,你懂得太多了!
他想。注意,你是無權去揭開別人的隱秘的!你這魯莽的、率直的人呵!轉開身子,他走到窗前去,憑窗而立,他凝視著窗外那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原野,和天際那些閃爍的星光。
她輕悄的走到他身邊來。
「我說錯了話,是不是?」她有些憂愁的問︰「那是你的自傳,是不是?」
他猛的轉過頭來,瞪視著她,一層突然涌上來的痛楚使他憤怒了。皺緊了眉頭,他用頗不友善的語氣,很快的說︰「是的,那是我的自傳,這滿足了你的好奇心嗎?」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剛剛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蒼白了,她瑟縮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後了一步,似乎想找個地方把自己隱藏起來,那受驚而又惶恐的面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而那緊抿著的嘴角卻藏不住她那受傷的情緒。抓起了她已解下來放在桌上的披風,她急促的說︰「對不起,我走了。」
他迅速的攔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緩了,因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壞脾氣而懊喪,而慚愧。尤其,因為傷害了這少女而感到難過與後悔。他幾乎是苦惱的說︰「別生氣,我道歉。」
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她慢慢的搖了搖頭。
「我沒有生氣,」她輕聲的。「一年多以來,你是我唯一接觸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會說話。可是……」她的長睫毛把那烏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揚起來,那重新呈現的眼珠是清亮而誠摯的。「我並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難的頓了頓︰「我了解你書里所寫的那種情緒,我只是……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出書是為了想要獲得讀者的共鳴,那麼,兩粒細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對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懾住了,望著面前那張輕靈秀氣的臉龐,他一時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那麼年輕,那樣未經世故,一個終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對這個世界,對人生,對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縮了,垂下頭,她默默的披上了風衣,她低聲說︰「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滿山遍野的找我,他們似乎總怕這山野中會有什麼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實,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顫,把說了一半的話咽住了。他卻沒放松她。
「怕什麼?」他追問。
她困惑的搖搖頭。
「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就好了,」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像一個無聲無息的黑影,它常常就這樣靠過來了,不止恐懼,還有憂愁。它們不知從那兒來的,捕捉住你就不放松……唉!」
她低低嘆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說的話比我一個月里說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見,狄先生。」
他再度攔住她。
「我送你回去!」
「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這條小路我早已走過幾千幾萬次了!」
「我高興,」他說。「我喜歡在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機會去拜訪一下你的父親。」
她不再說話了,他打開了書房的門,姑媽正在客廳的燈下編織著,他向她交代了一聲。然後,他們走出了農莊,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
小徑上,樹影迷離,天邊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緩慢的走著,有一大段時間,兩人都默默不語,四周很靜,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風,瑟瑟然,簌簌然,組成一串蕭索而落寞的音調。
踩碎了樹影,踏過了月光。夜露沾濕了衣襟,荊棘勾住了裙幅,他們走得好慢。這樣的夜色里,這樣的深山中,似乎很難找到談話的資料,任何的言語都足以破壞四周那懾人的幽靜。
天空黑不見底,星光璀璨的灑在那黑色的穹蒼中,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像許多發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識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萬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一條閃亮的光帶。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輕語,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兒有一條河,一條星河。」
「是的,」他也仰望著穹蒼︰「這是一條最大的河,由數不清的星球組成,誰也沒有辦法算出這條星河究竟有多寬,想想看,我們的祖宗們會讓牛郎和織女隔著這樣一條河,豈不殘忍?」
她搖搖頭。
「其實也沒什麼,」她說,繼續向前走去。「人與人之間,往往也隔著這樣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星河,有鵲橋可以飛渡,人的星河,卻連鵲橋也沒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這條星河嗎?」他微笑的問。
她看著他,眼楮在暗夜里閃爍,像兩顆從星河里墜落下來的星星。
「可能。」她說︰「我總覺得每個人和我都隔著一條星河,我走不過去,他們也走不過來。」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
「為什麼?」
「他們愛我,但不了解我,人與人間的距離,只有了解才能縮短,僅僅憑愛是不夠的,沒有了解的愛,像是建築在浮沙上的大廈。像是──」她頓了頓︰「兩粒無法黏附的細沙。」
他又一震,卻不想把話題轉回到「兩粒細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卻驀的一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間,就隔著這樣一條無法飛渡的星河呵!
「你不說話了,」她輕語。「我總是踫觸到你所最不愛談的題目。」
「不,」他沖口而出的說︰「你總是踫觸到我的傷處。」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樣眼光一閃,那長睫毛就慌亂的掩蓋了下來。她低頭看著腳下的草叢,不再說話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籠罩了他們。
他們已經走進了霧谷,岩石的影子交錯的橫亙在地下,巨大的楓樹,在岩影間更增加了雜亂的陰影,到處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這兒是幽暗而陰冷的。繞過岩石,越過大樹,他們隨時會觸模到被夜露沾濕的蒼苔,幽徑之中,風更蕭瑟了。
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白天的霧谷,充滿了寧靜的美,黑夜里,霧谷卻盛載著一些難以了解的神秘。狄君璞跟在她的身邊,他忘了帶手電筒,每當走入岩石的陰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攙扶她,他的手指踫到了她,她總是遏止不住一陣驚跳。
「你在怕什麼?」他困惑的問。
「我不知道,」她搖頭驚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霧谷,但是……你不覺得今晚的霧谷有些特別嗎?」
「特別?怎麼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聳的樹木、山影、樹影、石影、月影、雲影……交織成的夜色,這種氣氛對他並不陌生,他早已領會過。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側耳傾听,有松濤,有竹籟,有秋蟲的低鳴,有夜風的細訴,遠處的山谷里,有烏鴉在悲切的輕啼,近處的草叢中,有什麼昆蟲或蜥蜴□□的穿過……除此而外,他听不出什麼不該屬于山野之夜的聲音。
「什麼?」他問︰「有什麼?」
「有人在呼吸。」她說,望著他,大眼楮里有著驚惶和恐懼。
他的背脊上穿過一陣寒意。
「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說,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緊張的空氣。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說,肯定的,不自覺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我對這山谷太熟悉了,這兒有一個第三者。」
「或者是落葉的聲音。」
「落葉不會走路,」她抓緊他。「你听,那腳步聲!你听!」
他再听,真的,夜色里有著什麼。他仿佛听到了,就在附近,那岩影中,那草叢里。他搜尋的望過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朧,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別管它,我們走吧!」他說,感染了她的驚悸,依稀想起上次帶著小蕾回農莊時所看到的人影。但,這兒怎可能有什麼惡意的窺伺呢?
他們重新舉步。可是,就在這時候,身邊那一片陰影中,傳來一聲清晰的、樹枝斷裂的響聲,在這種寂靜里,那斷裂的聲音特別的刺耳。
「你听!」她再度說,驚跳的。
他推開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聲問︰「是誰?」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驚慌的喊︰「別去!我們走吧,快些走!」
她拉著他,不由分說的向前快步走去,就在這時候,那岩石影中突然竄出一個黑影,猛然間攔在他們的面前。這黑影出現得那樣突然,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聲,返身就往狄君璞身上撲,但,那黑影比什麼都快,像閃電一般,伸出了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鳥爪,立即堅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嘴里吐出了一連串如夜梟般的尖號︰「我捉住了你!我總算捉住了你!你這個妖怪!你這個魔鬼!我要殺掉你!我要殺掉你!我要殺掉你!」
這一切來得那樣突然,那樣意外,狄君璞簡直驚呆了。立刻,他恢復了意識,在心虹的掙扎中,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現在,可清楚的看出這是個穿著黑衣的、干枯的老婦人,她的頭發花白而凌亂,眼楮灼灼發光,面貌猙獰而森冷,她的面頰瘦削,顴骨高聳。乍一看來,她像極了一個從什麼古老的墳墓里跑出來作祟的木乃伊。她的聲音尖銳而恐怖︰「我等了你好幾個晚上了,你這個女妖,我要殺掉你!我要報仇!你還我兒子來!還我兒子來!還我兒子來!我要吃掉你!咬碎你!剝你的皮,喝你的血,啃你的骨頭,抽你的筋……」
心虹掙扎著,尖叫著。狄君璞沖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婦人的手腕,要把她的手從心虹的手臂上扯開,一面大聲的喝叫︰「你是誰?這是做什麼?你從哪兒跑出來的?你放手!放開她!」
那老婦人有著驚人的力氣,她非但沒有放掉心虹,相反的還往她身上撲過去,又撕又打,又扯她的衣服。心虹顯然是嚇昏了,她只是不住口的尖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是誰?放開我!不要打我!不要!不要!不要……」
狄君璞不能不用暴力了,他大叫了一聲︰「住手!」
接著,他就用力箍住了那老婦人的手腕,把她的手臂反剪到身後去,那老婦的力氣畢竟無法和一個健壯的男人相比,她只得放松了心虹,來和狄君璞搏斗。她奮力的掙扎,又吼又叫,又抓又咬,完全像個瘋狂的野獸,狄君璞幾乎使出全力來對付她。但是,他決不忍傷害她,只能想法制服她,這就相當為難了,他的手背被她咬了好幾口,齒痕都深陷進肉里去。而心虹呢,一旦被放松了,她就用手臂遮著臉,哭泣著往前奔去,她是又驚又嚇又怕,才跑了幾步,她就一頭撞在另一個人身上,她早已嚇壞了,這新來的刺激,使她再也控制不住,放開喉嚨,她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那人拋開了心虹,迅速的沖到狄君璞面前來,大聲叫著說︰「放手!」
狄君璞抬起頭來,那是個年輕的、高大的男人,月光下,他的面色嚴厲而蒼白,但那張年輕的面龐卻相當漂亮。他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推開了狄君璞,差不多是把那老婦人從狄君璞的手里「奪」了下來。那老婦仍然在掙扎、撲打、號叫。
那年輕人抱住了她的身子,用一身痛苦而沙啞的聲音喊︰「是我!媽,你看看,是我呀!是雲揚!你看呀!媽!媽!你看呀!」
那老婦怔住了,忽然安靜了下來,然後,她掉過頭來,望著那年輕人,好半天,她就這樣呆呆的望著他。接著,她像是明白了過來,猛的撲在那年輕人的肩上,她喊著說︰「我捉住了她,雲揚!我捉住了她呀!」
喊完,她就爆發了一場嚎啕大哭。
那青年的面容是更加痛苦了,他用手拍撫著那老婦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說︰「是了,媽媽。我們回家去吧,媽媽,我找了你整個晚上了。」
狄君璞驚奇的看著這母子二人。那年輕人抬起眼楮來,他的目光和狄君璞的接觸了。狄君璞忍不住的說︰「我覺得,先生,你應該把你母親留在家里或送進醫院,不該讓她在外面亂跑,她差點弄傷了那位小姐了。」
那青年的臉上浮起了一陣怒意,他的眼神是嚴厲的、頗不友善的。
「我想,你就是那個新搬進農莊的作家吧,」他說︰「我奉勸你,在一件事沒完全弄清楚之前,最好少妄加斷語!我母親或者精神不正常,但她一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但她確實幾乎傷害了那位梁小姐!」狄君璞也憤怒了起來。「難道你認為我說謊?」
「那位小姐嗎?」他的眼光在心虹身上飄了一下,心虹正蜷縮在一棵樹干邊,渾身抖顫著,仍然用手遮著臉在哭泣不已。「你對那位小姐了解多少呢?你對我們又了解多少呢?你還是少管閑事吧!」
「听你的口氣,你倒是听任你母親傷害梁小姐呢!」他是真的生氣了。
「我不是來阻止了嗎?」那青年大聲說,暴怒而痛苦的。
「你還希望我怎樣?你說!」挽著他母親,他俯頭看她,聲音變柔和了。「讓我們走,媽,讓我們離開這鬼地方,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那老婦不再掙扎,也不說話,只是低低的哭泣,現在,她完全像個軟弱的、受了委屈的孩子。跟著她的兒子,他們開始向山下走去。狄君璞也跑到心虹面前,用手挽住了她,安慰的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梁小姐,那不過是個瘋子而已。」
心虹哭泣得更厲害。
「她為什麼找著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謗本不認識!」她啜泣而且顫抖。「她為什麼要打我罵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又不知道她兒子是誰?為什麼呢?」
「瘋人是沒有理性的,你知道!」他拍著她的肩︰「走吧!我們也快些回去!哦,你看,老高和你妹妹來了!準是來找你的!」
真的,老高和心霞幾乎是奔跑而來的,他們正好和那老婦及青年打了個照面。心霞驚喊了一聲︰「盧雲揚!」
那青年瞪視著心霞,眼底一片痛楚之色,攬住他的母親,他們匆匆的走了。這兒,心霞奔了過來,蒼白著臉,一把扶住心虹,她連聲的喊︰「怎樣了?姐姐?他們把你怎樣了?他們傷害了你嗎?姐姐?我和老高出來找你,在山口听到你喊叫,嚇死我們了!你怎樣了?姐姐?」
心虹被驚嚇得那麼厲害,她簡直止不住自己的哭泣和顫抖,在心霞的扶持下搖搖欲墜,一面仍在啜泣的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噢,心霞,她罵我是魔鬼,是妖怪,她要殺掉我,噢,心霞,為什麼呢?」
心霞猛的打了個冷顫。
「哦,姐姐,你被嚇壞了!我們趕快回去吧!別再想他們了!老高,你來幫我扶扶大小姐!」
在老高和心霞的扶持下,他們急速的向霜園走去。狄君璞本想告辭了,但心霞熱烈的說︰「不,不,狄先生,你一定要到霜園去休息一下,你的手在流血了。」真的,在這場混亂中,狄君璞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被那老婦咬傷了。他取出手帕,隨便的包扎了一下,跟著心霞,他們簇擁著心虹回到霜園。
這樣的回來,立即使霜園人仰馬翻,高媽首先就大叫起來,把心虹整個擁進她的懷中,接二連三的喊叫著「太太」,梁逸舟和吟芳都從樓上奔了下來,拿水的拿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大家亂成了一團。在這喧囂和雜亂中,狄君璞簡短的說了說經過情形,再度想告辭,梁逸舟阻止了他︰「君璞,你再坐坐,我有話和你談。」終于,他們把心虹送到了樓上,吟芳、高媽,和心霞都陪伴著她,客廳里安靜了下來,狄君璞獨自坐在沙發上,依稀還听到心虹的啜泣聲。然後,梁逸舟從樓上下來了,臉色凝重而疲倦,望著狄君璞,他懇摯的說︰「謝謝你,君璞,幸虧有你,要不然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你的手要緊嗎?」
「哦,這沒關系。」狄君璞慌忙說。「不過,這老婦人是該送進精神病院的。我在這山谷中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這樣太危險。」
「是嗎?」梁逸舟注意的看著他。「但,她對別人是沒有危險性的。」
「怎麼說?」
「她不會傷害任何人,除了心虹以外。」
「我不懂。」狄君璞困惑的。
「唉!」梁逸舟再長嘆了一聲,滿臉的沉重。「這事說來話長,我早就預備告訴你了。你如果不忙,願意到我的書房里坐一下嗎?」
狄君璞按捺不住自己對這事的好奇,何況,對方顯然急于要告訴他一個故事。于是,他站起身來,跟著梁逸舟走進了書房。
這間書房並不大,一張書桌,一套三件頭的沙發,和整面牆的書櫥。布置簡單明朗,卻也雅潔可喜。那書櫥中整齊的碼著一排排的書,一目了然,主人也是個有書癖的人,藏書十分豐富。
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高媽送上了茶,帶上了房門。室內有一剎那的沉靜。落地的玻璃窗外,月光下的花園,一片綽約的樹影。梁逸舟不安的在室內兜了一圈,停在狄君璞面前,把書桌邊的安樂椅拉過來,他坐下了。掏出煙盒,他送到狄君璞面前。
狄君璞取了一支煙,片刻之間,兩人只是默默的噴著煙霧,室內彌漫著香煙氣息。梁逸舟似乎有些不知從何開始,狄君璞也不去催促他。半晌,梁逸舟重重的吸了一口煙,終于說︰「君璞,你寫小說,你愛書,你會不會覺得,書往往是害人之物?」
「確實。」狄君璞微笑了一下。「我記得看過一個電影,假想是若干若干年以後,書都成為了禁品,消防隊的任務不是救火,而是焚書。因為書會統馭人的腦子,導致無限的煩惱。」
「真是這樣,」梁逸舟有些興奮。「書是一樣奇怪的東西,沒有它,人類會變得愚蠢,變得無趣。有了它呢,它啟發人的思想領域,而種下各種煩惱的根源。」「這是矛盾的,幾乎所有人類創造的東西,都有矛盾的結果,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不止書是這樣,一切物質文明都是這樣。」狄君璞噴出一口煙霧,深思的看著梁逸舟,繼續說︰「假若你所說的書是指文學書籍,那麼,我一向認為文學是一樣奢侈品。」
「為什麼?」
「要悠閑,要空暇,你才能走入文學的領域,然後,還要長時間的思想與揣摩。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他搖搖頭︰「但是,書本里的世界卻是另一番天下,一旦走進去,酸甜苦辣,你可以經歷各種人生了。」
「這種‘經歷’是好的嗎?」
「是好的,」狄君璞微微的笑著,仍然凝視著梁逸舟。「也是壞的。同樣的一本書,不同的人看了,常會有不同的反應,有好的,也有壞的。」
「你所謂的矛盾,是嗎?」
「唔。」他哼了一聲,笑笑。「你並不是要跟我討論‘書’的問題吧?」
「當然,」梁逸舟輕嘆了一聲,笑笑。「只是,我想,心虹這孩子是被書所害了。」
「怎麼呢?我覺得她很好,最起碼,她吸收了書本里的一些東西,她有深度,有見解,也有她的境界。」
「你看到了好的一面。另一面呢?她以為人生都是詩,愛幻想,不務實際,愛做夢,而且多愁善感。」
「這不見得完全是書的問題。你忽略了,她是個少女。這也是少女的通病。」「心霞呢?心霞就從來沒讓我煩心過。」
「你不能要求兒女都是一樣的個性。」
「好吧,讓我們撇開這些問題不談,還是談談正題吧!」梁逸舟有點煩惱的說,猛抽了一口煙︰「我們顯然把話題扯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