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為什麼要到晚上?我現在就去看她!」
雅麗按住了他。「你還是听她的安排吧!急什麼呢?三年都這麼過去了,三小時還等不了嗎?」等不了嗎?三小時都等不了嗎?那確是世界上最難捱的三小時!他根本一分鐘都沒有遲延,握著紙條,他就徑直來到海邊,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岩洞就在身後,他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整整三小時,他像根老樹,像塊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份,他動也不動,只是坐在那兒,看太陽沉落,看彩霞滿天,看暮色來臨,看海鳥飛翔……看夜色不知不覺的降臨,看月亮不知不覺的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覺的灑下了點點星光……忽然,像受到什麼神秘力量的牽引,他驀的轉過頭去,于是,他看到了她!她站在海邊,無聲無息的站在海邊,正默默的對他這兒注視著。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軟紗襯衫,同質料的大裙子,披著一頭如雲長發,佇立在那月光下的沙灘上。海風卷起了她的衣衫,舞動了她的長發,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如詩,如畫,如夢,如煙,如霧,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靈,如月光織成的幻影……他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傻傻的對她凝望。她也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兒,遙望著他。他們就這樣對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走下了岩石,一步一步的,他往她那兒緩慢的移過去,移過去,當他走近了她,他們之間,只剩下一步路的距離,他站住了。月光清晰的照射在她臉上,三年!三年的時間,把一個少女變成了仙子,把美麗已化為神奇!她雙眉入鬢,雙目如星,那流動的眼波,那長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紅色的雙頰,那小小的、顫動的嘴唇……他看著,看著,看著,不信任的看著,從她的頭發,看到她的腳尖。她也同樣在看他,那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閃爍著幽柔的清光。然後,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投進了他的懷中,他緊擁著她,連思想的余地都沒有,他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柔軟、細膩、而濕潤的嘴唇上了。
雖然,他們從小女圭女圭的時代就已經認識,雖然,他們已經共同在海邊度過不知道多少黃昏,雖然,他們也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價,雖然,他們也因相知相許而引起過軒然大波……但是,他們卻直到如今,才為彼此獻上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怎樣暈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混沌初開,生命之火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熊熊燃燒,大海狂濤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翻滾洶涌,心靈與心靈似乎在這一剎那間才撞擊出火花……他呼吸炙熱,心髒狂跳,周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囂奔騰。終于,他抬起頭來,用雙手緊捧著她的面頰,他貪婪的、逡巡的注視著她,昏亂的低嘆著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怎麼可以!」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動。
「怎麼樣?什麼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美!怎麼可以這樣子迷人呵!」他低喊著。「你怎麼可以三年沒有蹤跡,然後忽然從海底升起來一樣站在我面前!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子把我捉住!讓我渾身像火似的燃燒起來!」
她閉了一下眼楮,那兩排睫毛密密的垂著,微微的顫動著,有水珠逐漸的浸濕了那睫毛,于是,他飛快的把嘴唇壓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兩滴露珠。然後,他把她的頭緊擁在胸前,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緊緊纏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鬢邊的黑發里。「不許哭,絕對不許哭!」他說。
「是。」她低應著,像個听話的孩子。
他們又緊貼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來,他們再度彼此打量,彼此注視。「你長得好高好壯了!」她低語。「我喜歡你的頭發,以前,我不知道你有這麼濃密的頭發!」
「畢業以後才留的。」他說。用手撈起她那隨風飄飛的長發。「你呢?這頭發好像留了好多年了。」
「兩年。」她說。「兩年?」他揚了揚眉毛。「修女許你留頭發嗎?」
「修女?」她怔了怔。「我早就不住在蘇澳了。」
「哦。」他被拉回到現實,用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緊摟著她,肩並著肩,他們沿著海岸,向岩石那兒走去。「快告訴我,」他說︰「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你住在什麼地方?你媽媽呢?還有──你沒有考大學嗎?我找遍了放榜名單,都沒有找到你的名字。」「你有多少問題?」她問。
「幾百個。」他們走到岩石下面,在一塊平坦的石塊上坐了下來。她依偎著他,用手撫模他的手,愛憐的,溫柔的撫模著他手背上的筋絡,喃喃的說︰「師大藝術系!我早知道的!你生來就是個藝術家!在你給鵝卵石、松果、貝殼漆油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藝術家!」她拿起他的手來,用自己發熱的面頰,緊依在那手背上。「我喜歡你的手!」「你喜歡我的頭發,你喜歡我的手,」他失笑的說,「不喜歡我的人嗎?」她抬起眼楮來,熱烈的,寵愛的,崇拜的看他。天哪!他重重吸氣,這醉死人的眼光!
「我喜歡你的頭發,因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歡你的手,因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歡你的……」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天哪!這醉死人的語氣!這醉死人的溫柔!他重新擁抱住了她;天哪!這醉死人的、女性的胴體!他放開她,坐遠了一點,對著那潮濕的,新鮮的,帶著海洋氣息的空氣,深深的呼吸。「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他說︰「你這三年是怎麼過的!」
「這三年!」她嘆口氣。「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爸爸在牢里,哥哥失蹤了。」「失蹤了?」「反正,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我跟著媽媽,過著小家小戶的日子,倒也平平靜靜的。當然,一切不能和在白屋里的生活來比了,不過,總算還過得去。」她忽然住了口,痴痴的望著他。「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最起碼,今天晚上不要談。」她把身子挪近了他,呆望著他。「你爸爸好不好?」
「很好。」「一定更反對我了?」她說。
他微微一凜,心頭有陣烏雲飄過。她立即搖搖頭,臉上涌出一個好動人好動人的笑容。「不,不,我們也不談這個。」她說。笑容在她唇邊漾動。「你听過海鳥唱歌沒有?」「海鳥會唱歌嗎?」他驚愕的問。
「會的。我後來天天在港口听海鳥叫,原來它們也會唱歌,歌詞很簡單,老是重復著同樣幾句話。」
「那幾句話?」「寄寄寄,去去去,寄也不能寄,去也不能去!」她用海鳥似的啼聲,輕輕的說著。月光下,她的面頰上浮著淡淡的哀愁。他瞪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他立即體會到她那份狂熱而無奈的深情,領略了這幾年來她那份「欲寄無從寄」的慘切。于是,他驟然又把她擁進了懷里,帶著貪婪的甜蜜,瘋狂的甜蜜去吻她。她一心一意的反應著他,身子軟綿綿的貼在他胸懷里,軟綿綿的像一池溫水,緩緩的淹沒他,淹沒他,淹沒他。淹沒他的理智,淹沒他的思想,淹沒他的意識……他喘息的把嘴唇移向她耳邊,喘息的低語︰「趕快離開我!」「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你。」
她更緊的貼住他,她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她的面頰燒得像火,嘴唇也像火。她用嘴唇貼住他的臉,他的耳垂,他的頸項,她低低的說︰「我不在乎。如果你要,我不在乎。」
他的手模索到她胸前,那兒有一排小小的扣子,他解開了一個,再解開了一個,他的手指探進去,那細女敕的肌膚,溫軟如棉,他頭中昏昏的,亂糟糟的,他喘息的說︰「你該在乎,你該在乎,你該在乎……」
「為什麼?」她說︰「從六歲,我就知道我是你的!」
他的手更深的探進去。然後,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海鳥在叫,不停的在叫,尖銳的在叫︰
「住住住!住住住!住住住!」
他跳起來,把她一把推開。他一直走到海水邊上,月兌下鞋子,他走入那涼涼的海水中,海水淹過他的腳背,浸濕了他的褲管。他摔摔頭,迎著那迎面而來的海風,他靜靜的佇立著。她悄悄的走了過來,也踩進水中,她踏著海浪,走到他的身後,用胳膊環繞過來,從後面抱住了他,她把面頰靜悄悄的貼在他的背脊上。他撫模著她的手指,那環繞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他輕聲的,溫柔的,鄭重的說︰「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我要你披上白紗,做我的新娘。現在,我們面前還有好多阻力,好多問題,等著我們一個一個的去沖破。」她在他身後輕聲嘆息,低語著說︰
「我以為──月光是我的婚紗,青天是我的證人。」
「你說什麼?」他沒听清楚。
「沒什麼。」她慌忙說。「我在听海鳥唱歌。」
他回過身子來,緊緊挽住她。
「采芹,讓我們有個周密的計劃,有個長遠的計劃,我……」他凝視她︰「愛你。」
她屏住呼吸。「十三年來,這是你第一次說這句話。」她說。
「是嗎?」他問。「可惜我沒有辦法留住這聲音。」她又嘆口氣。
「你不用留住,以後我每天在你耳邊說。」他拉住她的手。「來,讓我們做一個完整的計劃,你先告訴我,你以後預備再念書?還是……」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對他嬌媚的微笑著。
「明天,」她說。「明天再去計劃。今晚我太興奮,太快活了,我沒有多余的心去計劃未來。讓我先醉一醉,明天我們反正還要見面,明天再去計劃。」
他笑了,緊擁著她,他們漫步在海灘上,月光下,兩人足跡清晰的排列著,沿著海岸線綿延著,似乎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