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關被口水給嗆醒,接連咳上好幾聲後,她猛然張開眼楮。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櫃子、架子,一個……熟悉到讓人很鼻酸的窗景……這是宋府大丫頭的住處?!
小心肝狠狠地顫上一顫,她迅速轉頭看看左、看看右,伸出十指、努力辨認這是哪個世紀的DNA,再用力一踢,把棉被踢翻,努力看清楚下面那兩根細小柔白的筊白筍,嗚……怎麼會……她……又回來了……
不會、不會、不會,老天爺沒那麼殘忍,不會讓她再過無聊的數十年,她飛快跳下床,奔到架子旁,低下頭就著水盆往里頭瞧。
啪答一聲,兩顆眼淚墜落水面蕩出小漣漪,待水面再度平靜,里頭的倒影清清楚楚,那是……邵翠芳的容貌。
是穿越?不,是重生,她回到上次穿越到古代的同一天。
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生命的齒輪壞掉了?她必須一而再、再而三重復單調Boring的歲月,她必須每天面對著那堵牆,想像著牆外世界的美好,她必須當無數輩子的幼稚園園長?
不要!她不要再當很有福氣的老太君,她要自由,她不要圈在宋府安享榮華富貴,她要睡好男人,不要被短命老爺睡。
哀號一聲,她垂下脖子,無力地背靠牆壁緩慢滑坐到地上,背涼涼的,心更涼,身子蜷起,她把頭埋進膝間,欲哭無淚。
在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容貌之後,熟悉的感覺一股腦兒涌了上來,像是有誰拿了管大針筒朝她太陽穴注射似地,腦袋突突地疼痛起來,那是……邵翠芳的記憶。
她是受盡案母寵愛的獨生女,每天讀書寫字、做女紅,家里不富裕卻算得上小康,幾畝田、幾間鋪子,日子過得舒舒爽爽,夫妻倆把女兒給疼進心坎里,還商量著要給她招上門女婿。
可惜她八歲喪母、十歲喪父,邵翠芳父母雙亡,被狠心的叔叔、嬸嬸謀奪了家產,賣予人牙子。
最終她進了王府,那是宋老爺的正室夫人王月嬌的娘家,見她長得清麗美妍,老夫人特意把她挑到身邊,刻意栽培教養,她十三歲時,老夫人病重,臨終前把她送進宋家,目的是讓她去幫王月嬌固寵。
邵翠芳百般不樂意,可身為奴婢,她只能回答,「是,主子。」
收到這份娘家的禮物,王氏又惱又恨,她氣邵翠芳年輕貌美,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恨她滿月復才學,因為出口成章的女人恰恰是丈夫的心頭愛。
她拿邵翠芳當大丫頭,遲遲不願意把人給宋老爺,但丈夫在幾個月前納了江姨娘,那是個勾欄院出身的賤女人,迷惑男人的手腕很不一般。
王氏對上江姨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沒轍了,只好使出最後一張牌——給邵翠芳開臉。
王氏火力全開,她準備用邵翠芳和江姨娘一較高下!
邵翠芳不甘心,卻不能說不。一怒,她狠下心腸,托看守二門的周婆子買回一兩砒霜,化水喝掉。
于是,邵翠芳死去,邵關關穿越。
門突然打開,關關抬頭,看見與邵翠芳同住在一處的大丫頭珊瑚進屋,關關記得她是個實心眼、厚道的丫頭。
下意識地,一個聲音鑽進她的腦海——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珊瑚發現坐在牆角的關關,急急跑到她身邊,將人扶起,說道︰「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得教她怵目驚心,她越加害怕了。
怎麼辦?又要重來一回?她不想、不要、不肯,她……現在就要去翻牆!
甩開珊瑚的手臂,她一口氣往外沖,卻被珊瑚一把給拉住。
「你做啥呀?你要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幾十年的經驗,難不成她還不曉得奴婢代表的定義?
見她久久不發一語,珊瑚忍不住道︰「別發愣了,快點拾掇妥當,夫人心情差著呢,李姨娘就快生了,夫人急得像無頭蒼蠅似地,還點起香拜佛,我可不信夫人是在求李姨娘順產。」
語畢,她偷偷吐了舌頭,這般編排主子,被嬤嬤知道,可有她好看的。
珊瑚的話提醒她,今天幗容要出生了,本來還不到日子的,可昨兒個李姨娘把張姨娘生的庶長子幗晟給推進池塘里,張姨娘一怒之下告到主母處,夫人命人將李姨娘給綁來,想問個清楚。
沒想到啥話都還沒開始問,人才剛跪下呢,就說動了胎氣,直喊肚子痛。
偏偏老爺好死不死這個時候進到夫人房里,一看情況,便直覺是老辣手在摧殘小白花,趕緊命人請產婆之余,還尋機會將夫人臭罵一通。
王月嬌本是個直脾氣的,從小又被嬌慣著長大,一旦發起脾氣,身邊丫頭就得遭殃。剛被老爺修理過,她不尋個人來修理才有鬼,關關看一眼珊瑚左臉上那塊紅痕,明白她挨打了。
低頭輕嘆,關關不樂意在此時湊到王氏跟前,但她不出現的話,接下來挨打的,肯定不是橘紅就是平兒。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很違反良知道德,而這時代的女人足不出戶,又沒有新光三越刷卡樂翻天,只能成天面對小妾們和無良夫君,不將怒氣發泄在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的小婢女身上,又要發在誰身上?
「我馬上過去。」關關話甫出口,又是一陣心驚膽顫的熟悉。
她痛恨這個熟悉感!
咬牙,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她飛快洗臉、換衣服,挽起發髻,行雲流水的動作,更是熟悉得讓她很想哭。
她跟在珊瑚身後,她們快步走往王氏住的行雲樓。
必關低著頭,每前進一步,心里頭的叫囂就更嚴重!
她不要重復、不要過相同的一輩子,她再也不要替別人養兒子,不要當色鬼老爺的玩物,她不要再用「熬」來等待雨過天青,她要想盡辦法月兌離這里……
想到此,腦子像被什麼撞到似地,頓時清明。
對,她必須月兌離這里,必須把壞掉的時空齒輪扳正。
她前腳跨進屋子,里頭服侍的平兒像是見到救星似地松了口氣,急忙出聲道︰「夫人,翠芳來了。」
王氏抬起頭,兩顆眼楮紅得發腫,熟悉的心酸在心里頭腐蝕,那是翠芳的心情,她是個善良知禮的女子,被送到夫人身邊兩年,雖不喜歡這位主子,卻也同情她被環境一天磨過一天,磨成一個惡人。
如果可以,沒有人願意尖酸刻薄,沒有人樂意喜怒不定,是那個無良老爺把好端端一個王府姑娘造就成今日這副德性。
看見關關,王氏頓時板起臉,方才江姨娘到她跟前來,言里言外把她狠狠羞辱一頓,還說道︰「老爺心寒了呢,若夫人需要我在老爺跟前說說情,婢妾必當全力以赴。」
她一個正室嫡妻,需要一個低三下四的女人說情?該死!凡是和她搶男人的女人都該死!
她瞪住必關,胸口喘著大氣,好半晌才冷聲說道︰「你過來。」
必關明白,王氏做這個決定有千百個不甘,但除了往丈夫身邊送個新玩意兒之外,她已想不出其他方法撫平丈夫的憤慨。
李姨娘早產,老爺怒發沖冠,他是再看重子嗣不過的男人,送李姨娘回屋生產時,老爺甚至撂下狠話,說要休妻。
王氏無出,本就犯了七出之罪,光是這點,老爺想怎麼做都能隨心所欲,若不是她的娘家太強勢,而滿院子的姨娘除溫柔美貌之外,其他都放不上台面,不然說不定他真會替自己換個新夫人。
必關乖順地走到夫人身邊,再次鼓勵自己說︰你必須改變!
主意打定,她緩緩吐口氣。
瞬地,她溫柔了眉眼,直視王氏的臉,輕輕地伸出手,撫過她的臉龐。
看見關關這個動作,珊瑚和平兒的皮倏地緊繃,她們看看左右、再看看詭異的關關和……正在為發狂做準備的夫人……
兩人互使眼色,在狂風暴雨出現之前,她們畏首畏尾地溜出屋子,守在外面。
王氏太生氣了,沒注意到開溜的那兩人,只是一雙怒目狠戾地瞪上關關。連小丫頭都沒把她放在眼里了嗎?那是什麼表情、什麼目光,她需要一個下人的同情?
必關輕咳兩下,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滄桑,她不懼王氏臉上的凌厲,柔聲道︰「我可憐的月兒,娘不在,辛苦你了。」
這話……王氏心頭霍地一驚。
她是娘?
眼眶酸了,要是娘在,老爺再大膽,也不敢把什麼髒的臭的女人都往家里帶;要是娘在,哥哥、嫂嫂哪會對她這般冷淡;要是娘在,她不會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要是娘在……
然下一刻,她恢復神智。
不!翠芳怎可能是娘,她在作假,連她也想來嘲弄自己!
發現王氏的目光從溫柔和善變得冷刻堅硬,關關心知,她並不相信自己,即使王氏成天拜佛求神,迷信得讓人很跳腳,也不是輕易就能糊弄。
她不給王氏說話機會,又道︰「月兒,娘時間不多,閻王只給一個時辰,過了時辰就得離開,可看你這樣辛苦,娘走得不安心吶。
「你听娘說,再過沒多久,李姨娘將會生下兒子,母子均安。姑爺會往你這邊報喜,他將給那孩子取名幗容,說不定還要諷刺你一句︰有容乃大。他是打心里希望能把兒子掛在你名下的。」
「想都甭想!」王氏氣極敗壞地狂怒道。
上回也是這樣,張姨娘生下幗晟,老爺到她這里來鬧,她打死不點頭,老爺便同她冷戰上大半年,讓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慢慢把他的心給攏回來……
等等,她在想什麼,怎信了這丫頭,她在娘跟前服侍了三年,要模仿娘說話的口氣有何困難?她可不能被騙!
念頭尚未轉回,她又听見關關開口。
「月兒,別倔強,把姑爺給惹毛了,對你沒有半分好處,萬一他使狠手,謀害你的性命,再把兒子全往你名下掛,你能怎樣?
「與其如此,不如你聰明點、主動開口,把孩子記到自己名下,再把孩子帶到身邊養。就拿李姨娘把幗晟推進池塘這件事來說嘴吧,對姑爺說︰姨娘們爭寵,受害的是孩子……」
必關還待再往下說,珊瑚的聲音就傳進屋里。
「給老爺請安。」
老爺來了?關關覷了王氏一眼,低頭站到她身後垂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