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話一一靈驗。
王氏把庶子幗晟、幗容記到名下,並安排好嬤嬤婢女,將孩子給帶到行雲樓里養著。
兒子被抱走後,張姨娘、李姨娘哭鬧不休,幾度到王氏跟前生事,擾得宋老爺心生厭煩。
相對于她們的鬧騰,王氏對記名的讓步以及後來表現出的種種理智大方,讓宋老爺看在眼里,感念在心底。
幗晟的落水事件尚未查出原由,他怎敢讓姨娘們繼續養著兒子,宋懷恩本就不是糊涂人,否則怎能將生意經營得火紅?因而他對她們撒潑哭鬧視而不見。
她們鬧得凶了,宋懷恩還會撂下狠話道︰「家宅不寧,如何興旺?再鬧,就讓夫人把你們給打發出去。」
老爺這話,讓兩人頓時安靜下來。
當姨娘的就是沒保障,除非動心忍性,努力生產,盼望兒子有成,給自己一個美好的晚年生活,可現在王氏連這點盼頭都奪了去,這教人情何以堪?
因此她們害怕孩子與自己生分了,一天往行雲樓請安三趟,只差沒搬到王氏跟前吃飯睡覺,王氏看這情形也不發話,只是莞爾一笑,不過是對付兩個姨娘,何況她有母親教的招數呢。
這天,王氏正與老爺在屋子里說話。
「那李家閨女我是見過的,敦厚溫良,模樣好,又是個知書達禮的,可惜父母雙亡,又攤上那對兄嫂,竟想把她給賣到青樓妓戶……」王氏嘆息後,軟聲說道︰「老爺,我知道你心有遺憾,要不是公公擔不起家業,需要你出手相幫,以你的才學涵養,定能走上仕途,光耀咱們宋家門楣。
「如今老爺的生意越做越好,日後家業定能翻過數倍,可惜膝下只有兩個兒子,要是能多生幾個好好教導,有的考科舉、有的承擔家業,兄弟們分工合作,豈不更好?
「老爺要是不反對的話,我想把李家閨女迎進門,一來,就當做功德,李家閨女能當妾室總比成日送往迎來好,區區幾十兩銀子,咱們家不是出不起。
「二來,李家祖上還有人考上舉子的呢,我想,從李姑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定也會比旁的更聰明幾分,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那李家閨女宋懷恩是見過的,那模樣我見猶憐,香噴噴的女敕肉擺在嘴邊,他怎麼可能搖頭拒絕?後院的姨娘通房一、二十個,卻沒有任何一個……別說出身名門,就是識字念詩都不能,而李姑娘听說學過書畫,有一手好丹青。
至于科舉,本就是宋懷恩的心頭痛,他為什麼會听從母親的話,那樣痛恨庶弟和方姨娘?
還不就因為他嫉妒,那兩個庶弟腦子不知是什麼做的,聰穎到令人恨惱,明明是他在書房里背書,兩個弟弟坐在門口玩耍,可他來回念過十幾次,還沒背起來,兩個弟弟卻像玩游戲似地把文章一句接過一句,給全背了出來,驚得師傅抱起兩人大喊︰天生英才。
這事兒說到父親跟前,他們得了父親的夸贊,而父親卻對著他搖頭晃腦道︰「天生不是念書的料子,勉強也沒意思,再念個一兩年吧,要真是不行,就跟著我做生意去,好好供弟弟們念書。」
為什麼要他掙錢供他們讀書?為什麼他們可以當高高在上的官大人,他只能當末流商戶,父親的話深深傷了他的心。
可父親也沒說錯,對于念書,他確實是八竅通了七竅——一竅不通,他的蠢笨對比上兩個弟弟的慧穎,讓母親更加妒恨方姨娘,她天天在自己耳邊說姨娘、庶弟的壞話,令自己也越來越恨上弟弟們。
案親一死,他和母親便迫不及待陷害方姨娘,將他們母子趕出家門,方姨娘是貴妾,當初嫁進宋家時是有嫁妝的,是以他半毛錢都不給。
後來听說方姨娘病亡,兩個弟弟葬下方姨娘後,賣掉方姨娘嫁妝里的那片林子就進京趕考,听說大弟仕途順利,但真實情況如何,他沒那個臉面去問。
母親死後,他年紀漸長,方知自己年輕沖動,做事不妥當,要是他肯听父親的話好好栽培兩個弟弟,現在許多生意上的事,就不必老往官老爺家里送銀子,他搞了那麼多年,卻連鹽引也拿不下來。
有錢難買早知道,待他想通時,他已經和弟弟們斷了情。
王氏的話勾動宋懷恩的心思,想起會認字讀書的方姨娘……庶弟們那樣伶俐、會念書,肯定與方姨娘有關!
宋老爺才想應下,就看見幗容的女乃娘跌跌撞撞跑進屋子里,像是後面有野狗在追似地,一看見王氏、她立馬撲跪在地,淚水刷刷直流、哭得不能自已。
宋懷恩皺眉,怒問︰「這家里半點規矩都沒了嗎?」
王氏悄悄揚起嘴角,倏地隱沒笑意,柔聲問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哭哭啼啼做什麼?沒看見老爺在這里嗎?」
女乃娘抬起頭,把臉上鮮紅的巴掌印朝老爺夫人眼前一撂,哽咽道︰「平日里,李姨娘便經常挑剔奴才,說奴才照顧二少爺不上心。二少爺胖了,就說我要把二少爺給養得痴肥;瘦了,就說我把女乃給了別人。剛睡醒二少爺皮肉女敕,臉頰印上紅印子,李姨娘硬要賴奴才偷掐二少爺,諸多挑剔便罷,頂多忍著忍著也就過去。
「卻沒想到今兒個張姨娘過來,她說要看看二少爺,我不過是個奴才,能不給看嗎?結果張姨娘一走,李姨娘進門,竟發現二少爺腿上真有個掐痕,立刻扯了奴才的頭發去撞牆,硬指著奴才說奴才要謀害二少爺,這誅心話……讓奴才怎麼活啊?」
說完,她又哭哭啼啼、頻頻磕起頭來。
王氏著人去喚幗晟的女乃娘過來,她說得與幗容的女乃娘大同小異,兩個人齊聲嘆道︰「要不是家道困難,得靠咱們賺銀錢回去養大孩子,這份工……哪里是人能接的?」
這一鬧,宋老爺听出蛛絲馬跡,將兩個女乃娘打發出去後,神情凝重對王氏道︰「我在外頭找幾個護院,日後,別讓姨娘來看孩子們了。」
他心想,現在不過是掐腿捏胳臂,日後會不會下毒使惡計,誰知道?
王氏得償所願,但仍擰起眉嘆道︰「姨娘們沒弄清自己的身分,不曉得自己進門,目的是為宋家開枝散葉,只要她們安安分分,服侍老爺、生下孩子,宋家自然會好吃好穿供養她們到老,豈能虧待了?她們怎還是一心想著母憑子貴,想把兒子攏在身邊?
「當娘的,怎麼樣也得替孩子考慮啊,假使少爺們眼底只認姨娘是母親,學著姨娘們互斗互掐,時深日久的,心不正、形歪,長大後、兄弟間不和睦,成天爭吵鬩牆,如何能夠齊心合力將宋家門楣發揚光大?
「真真是沒見識,眼皮子淺到如此程度,就沒人想過,要是宋家不好了,她們哪來的好日子過?難不成,她們想利用孩子、把宋家分成好幾份兒,跟著兒子出府當老夫人?」
庶弟的事,讓宋懷恩頻頻被人戳脊梁骨,他怎麼可能讓兒子重蹈覆轍,王氏這樣一說,他更堅定起想法,定下家法,從今而後、後院的姨娘們不準靠近行雲樓,要見夫人老爺,只能命人來說話。
王氏成功地把那些女人當成下蛋母雞,接下來,她要做的是好好孵蛋,就像母親所言,孵出一窩鳳凰,她日後才能有指望。
至于宋家生意,未來幾年,她從開始的小幫小忙,到後來和宋老爺有商有量,到慢慢能出上主意,再到偶爾插手,她一步步慢慢前進,她再不傻得盼望丈夫的目光駐留,再不讓嫉妒佔據生活。
她知道丈夫的日子所剩無幾,她一心一意替自己盤算。
兩個月後,幗懷出世,秋姨娘難產而亡,王氏對母親靈魂附身所做的預言,再無任何懷疑。
王氏雖舍不得翠芳這個幫手,卻還是將她喚到跟前,將身契還給她,看著翠芳的臉,她真希望母親再附身一次。
必關心里明白王氏在想什麼,卻是裝出一副誠惶誠恐、奴顏婢色,王氏搖搖頭,失望苦笑道︰「翠芳,你跟在我身邊兩年了。」
「是,夫人。」關關垂眉斂目、小心翼翼,謹慎小心得像個百分百的奴婢,不教人懷疑她和過去有何相異。
「你對主子的忠心,我全看在眼底,你是個好的。」她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拿出一份文書。
听著王氏充滿感情的開場白,瞄見那紙黃色的身契,關關低垂的臉龐勾起控制不住的笑意。
來了,王氏終于肯放自己出去了!是秋姨娘的難產消除她最後一分疑慮的吧?那麼折損壽命二十年這句話,肯定能恐嚇到她。
心跳得有些急,關關急著想縱情、想恣意、想再來一次,做回原來的自己。
王氏道︰「老夫人把你送到我身旁,原是想讓你幫我拉攏老爺的心,但你是個好丫頭,該有自己的人生,後院那些姨娘哪里能同你相比?我相信你是有福氣的,不該當一輩子奴婢,應該過上好日子,我想了想,決定把身契還給你,待會兒,你到帳房上支五十兩銀子做盤纏,我記得你家里還有個叔叔,去投奔他們吧,讓他們替你尋一門好親事,你這輩子就有依靠了。」
投奔那對賣佷女的叔嬸?她又不是傻子!但關關沒頂嘴,只是低下頭,輕聲道︰「是,夫人。」
「把東西整理整理,明天就出府吧。」王氏有點疲憊,朝她揮揮手。
「是,夫人。」關關屈膝為禮,臉上寫滿感激。
兩輩子加起來,她朝王氏行過無數次禮,卻從沒有如這次般真心誠意。
豹身從行雲樓退出來,關關露出燦爛笑靨,那是謹慎了一輩子的她沒有過的笑容,旁邊的珊瑚看花了眼,忍不住說道︰「翠芳,你真漂亮。」
必關點點頭,她知道自己的笑臉有多吸引人,常常勾得對方證人不小心吐出不該說的話,勾得對方律師莫名其妙輸掉官司……
是的,邵翠芳的臉和邵關關長得一模一樣,她深信,自己不過是陷在亂了次序的輪回里,前世、今生,邵翠芳和邵關關是相同的一縷靈魂。
她走到珊瑚面前,握住她的手誠懇道︰「你要盡心盡力、好好照顧小少爺們,將來少爺功成名就時,定會記住你的恩惠。」
珊瑚失笑,回道︰「奴婢伺候主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哪能想著主子惦記自己的恩惠。」
必關沒與她爭辯,只是鄭重地交代她真心對待小少爺,最後才說了,「保重。」
珊瑚用力點頭,眼眶有點濕,她回握關關的手,也鄭重交代起來,「你也要保重,可以的話,夫人賞賜的銀錢,千萬別交給你叔叔嬸嬸,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是所有的長輩都能讓人信任。」
珊瑚是真心相待自己,關關明白,她點下頭,引來珊瑚不舍的淚水。
必關嘆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前輩子,榆州發大水,珊瑚陪著夫人巡視鋪子,主僕倆都被惡水沖走,離世時,珊瑚還不到三十歲。
當時她放聲大哭,抱著珊瑚的衣服徹夜難眠,她是自己穿越後唯一的好姊妹。
回到屋里,她翻出箱籠,邵翠芳在這些年里,存下十幾兩銀子和一些瑣碎首飾,當中有十兩銀票,她打開一個中空的銀鐲子,加上方才在帳房上支的,共六十兩銀票卷成細條,塞進鐲子里。本想掛在腕間,想了想覺得不妥,便用帕子細細包好,縫在衣服內層,再把賣身契和剩下的銀子放進荷包里收妥,最後才將幾身舊衣裳拾掇好。
將包袱放在身側,關關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滿腦子想著,明天一早,她就要離開困住自己幾十年的地方,張開雙臂,她仰頭對著滿天星辰深吸氣,啊,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