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縣太爺只是名頭好听,實際上勞役多、工作環境不佳、加班還不加價……如果寒窗苦讀多年,得到的是這個結果,說實話,關關比較傾向于出家當和尚,不僅門檻低、賺得多,混得好的,百姓會喊一聲大師並膜拜供養,雖然跪拜時,嘴里喊的不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但磕頭的那些人,誠意十足、無半分敷衍。
她跟著雲青上工後,辦公室就一間小小的屋子,沒有空調、悶得緊,才四月份,就出現夏日的高溫,天氣熱得讓人想月兌層皮,幸好院子里有棵大樹,關關便把桌子往樹下一搬,挪個窩兒,和樹上的蟬一起上下班。
幸好上司人不錯,不然連22K都沒有,只領著單薄0.5K的她,肯定頭綁白布條,上街要人權、搞罷工。
必關的直屬長官是雲青,長官要她做什麼,她沒有推辭的理由,再苦再累也得干,老板讓她查舊案,她就查舊案,讓她歸整府衙文件,她就乖乖歸整,她是個有責任感的下人,絕對讓上司覺得物超所值。
可這樣一來,她的工作就和杜主簿對壘了,整理舊文件,不就是嫌棄杜主簿做得很糟?查舊案,不就是批評舊縣官案子審得不好?清理帳務,不就是暗示杜主簿不干不淨、手腳有問題?
她的存在就是雲青對杜主簿缺乏信任感的證明。
伸懶腰,呼……關關吐了長氣,能夠把檔案弄得這麼沒秩序,杜老先生不是普通有能力,她花了將近十天、動員府衙十來個官差,好不容易將檔案按年份、月份分成十來迭,接下來,要將每一年的文件再按稅收、農田水利、刑案……等等分門別類,年代久遠的先不踫,她挑這兩年的文件先下手。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三跳,杜主簿和前任縣官的爛,簡直是爛進根骨里了。
楊寡婦的事情糊涂就算了,畢竟是眾口鑠金,可前頭的幾十個案子幾乎都是這樣的下場,叫被告與原告上堂說說話、聊聊天,然後罵幾聲、打兩板後退回去,弄到最後,件件全是誣告案。
必關鄭重懷疑,前任縣官要不是收受凶手的賄賂,就是恐怖組織派來的臥底,專門破壞社會正義的。
她一面做、一面搖頭嘆氣,這種案子再多看幾個,她大概會出口痛罵︰大燕的法律全是屁!
今兒個他家大人出門去,大人不在家,衙門里就數杜主簿最大。杜主簿個子矮小,加上年紀大、骨架縮了點水,站起來和關關差不多,但他形容有些猥瑣,小眼楮、小鼻子,總愛抿唇斜瞪著人看,似乎人人欠他幾萬兩,整個散發出嚴重的刻薄形象。
他不喜歡關關,當然關關也不喜歡他,他時常給她下絆子,而她的反應是一臉鄙夷,覺得對方既幼稚又可笑。
必關的原則是事不過三,她允許他幼稚三次,第四次再出現同樣的事時,關關便滿臉冷靜地對他說︰「杜主簿,你不必這麼辛苦,就算我失敗了,也不代表你成功,就算你把我擠出衙門,你也不見得可以在這個位置待得長久,有那個力氣盯我,不如用你那把羸弱的力氣做點事兒,好歹對得起朝廷給的俸祿。」
她只是隨口嘲諷,杜主簿卻誤以為關關從文件里頭察覺到什麼,心虛的人最可怕,反而更時不時用那兩只三角眼盯著她,害關關老以為自己沒穿衣服出門。
必關相信,越是這樣,越代表他有問題,她本不想多事的,可她這人就是禁不得激,不把他犯下的罪行給樞出來,睡不著覺啊!
樞出來了沒?當然是小菜一碟。再艱澀難懂的法律條文都能讓她給拉出來說文解字、打贏官司,相形之下,簡單到不需要用大腦就能抓到問題的文件,怎能隱瞞得了她的火眼金楮?杜主簿的把柄她多少有了掌握。
她沒四處宣揚,給杜主簿一記下馬威,理由有三︰一、罪證尚未齊全,有心整人就得往死里整,免得留下對方一口氣、尋機反咬上自己。二、要不要把事情搞大,還得看方雲青的意願,他現在正忙著處理地方人際關系,此事可以再緩緩。三、杜主簿口口聲聲鄙薄女子,這層輕視,讓他只不過動動嘴皮、欺負她幾句,倒沒做出什麼大動作。
既是如此,她何必七早八早讓他看清自己的手段,好讓他尋機會把她往死里整呢?
低調為上啊,她真的不想樹敵、不想為五百文錢拚命。
「一個女人不好好待在家里備嫁,拋頭露面算什麼?」
杜主簿吃過飯,帶來一盞涼茶坐到樹下,蹺著二郎腿,著地的那只腳抖個不停,開始一日一挑釁。
必關本來不想搭理他,因為工作多、因為累、因為知道他是無聊找碴,更因為她餓得有點厲害——厚,方雲青說要給她帶吃的回來,午時都過了,她還沒聞到飯菜香。但是同樣的話在十天里頭听見三十次,如果不反駁,豈不是代表認同對方觀點?
拿起手邊茶水,關關也學他喝一口茶,笑彎眉眼,回道︰「一個老人不好好待在家里含始弄孫,尸位素餐算什麼?」
狠狠刺他一下,然後、低頭繼續用功。
杜主簿倏地瞠開單眼皮,怒目望向關關。
她的話讓人很火大,讓人想跳起來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而且她撂了話後,立刻埋首卷宗,這、這是明明白白的瞧不起他啊!
「這是什麼態度?竟敢和我頂嘴,你老子是怎麼教你的?知不知道,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不尊老敬上,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
這回她連頭都沒抬,依舊專心于公文,只是嘴皮沒休戰打算,她淡淡說道︰「杜主簿吃那麼咸啊,大夫有沒有說你的腎不行啦?」這時代沒有洗腎機,更沒有換腎技術,高油高鹽可不行吶。
杜主簿的醫學知識不足,听見她的話便只往「腎虧」那個方向想,臉色陡然慘白,他、他……他確實是腎虧,前幾年就不行了……但,她怎麼會知道?很明顯嗎?從他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來?還是哪個人多嘴?
越想越往陰謀里頭鑽,他氣得全身發抖,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越是不舉的男人越需要女人夸獎,她不夸便罷,還直指他的毛病,氣啊惱啊火啊!
他不可以就腎虧這個話題吵下去,可……不吼吼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堵在胸口那股子氣難平。
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削她,杜主簿只能一把扯掉關關手上的卷宗,胡說八道一通。
「你別裝模作樣,是真看得懂還假看懂?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問,不過……就算我給你說道分明,你也不見得懂。」
東西被抽走,關關氣了,氣蒼蠅多到膩人,而那張「捕蠅紙」還不知道回來。
放下筆,她與杜主簿對上,專心一意陪他打嘴仗,「主簿大人,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男人在不懂的時候裝懂,而女人恰恰相反。」
幾句嘲諷,令杜主簿氣得臉色泛紅,他用力拍上桌子,「給你臉你不要臉,別以為有方大人給你撐腰,就什麼話都敢說!」
她托著下巴,一手揉揉耳朵,滿臉無辜地望著杜主簿說︰「我自己有臉,不勞主簿大人給,如果拍桌子越大聲表示越有能力,那咱們大燕朝的龍椅,真該換杜主簿上去坐一坐。」
「你、你……」他不敢置信地瞪住必關。「你連皇帝都敢編排,簡直是膽大包天,你的爹娘是怎麼教你的……」
他罵人的話一句接過一句,如江水滔滔不絕,可他的話嚇不了她,只能惡心惡心她。
必關搖頭,一臉無奈。「不就是‘如果’嗎,怎麼會變成編排皇帝?唉,我娘說得沒錯,不能同傻瓜爭論,一不小心也會變成傻瓜。」
「你罵我是傻瓜?你懂不懂得尊重長輩?你娘是怎麼教你的,居然把你教得如此目無尊長?我……如果方大人硬要留你下來,我、我就不干了,一山難容二虎!」
必關再嘆,這時代怎麼人人都以為自己是老虎啊?
沖著他,關關揚眉一笑,道︰「我同意這話,可我從來沒把主簿大人當成老虎啊。」只拿他當只蟑螂,在腳邊跑來竄去,討厭、卻壞不了事。
他想和她旗鼓相當?那得重生個兩回合才有機會。
看她那副痞樣,杜主簿氣死了,她的話噎得他難受。
「你目無尊長、目中無人、目空一切、目無法紀……你把我當成什麼,居然敢這樣對我?你以為我當真拿你沒轍?信不信明兒個,我讓整個衙門的人都別上差,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厲害,能撐得下整個衙門……」他越喊越大聲、越講越激動。
目字頭的成語懂得不少嘛,關關本想夸他幾句,可眼看他的臉色潮紅、指著她的手指激動得不斷發抖,連嘴角也略略出現歪斜跡象……不會吧,她把他氣得快中風?
行了,暫時休戰,明兒個再來。
必關連忙說道︰「對不起,我道歉!我目無尊長、目中無人、目空一切、目無法紀……您老還是別待在這里同我閑嗑牙,到里頭喝喝茶、哼哼歌兒吧。」要是有卡拉OK,快點一首「愛人仔恰恰」來松弛松弛緊張情緒。
必關的讓步讓杜主簿松口氣。
她也懂得害怕了?可不是嗎?如果他領人鬧上一場,架空縣太爺,他不信方雲青還會站到她那邊。他當了幾十年的主簿,建立起來的人脈可不容輕忽,強龍不壓地頭蛇,不過是個黃毛丫頭,他存心刁難,還沒啥困難。
必關的低頭,讓杜主簿臉上越發得意,就不信她是真大膽,一個女人家出來混,就得多幾分眼色。
他蹭鼻子上臉了,更加逮著她不放。「你以為道歉就沒事?我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你決定吧,要不自己去向方大人辭工,以後別出現在我面前,要不我領著衙役放大假去,你自己盤算盤算。」
恐嚇的話可以亂說,反正她不信,他也拿她無可奈何,可沒想到他得寸進尺,動完口又動手,猝不及防地,他拿起沒喝完的那盞茶往她身上一潑。
必關身手矯健,雖然閃開大部分,衣角還是被潑上茶水。
她咬牙,該死的老頭子,這件新衣才上身,是她熬了好幾天才做出來的男裝,他居然……給他三分顏色,可不是讓他開染坊用的。
必關深吸氣,揚起笑臉輕聲道︰「說對不起是真誠,說沒關系是風度,我付出真誠卻得不到你的風度,只能說明一件事——杜主簿,您老既無知又粗俗!」
肚子餓的人脾氣本來就大,他沒事還來搞她,她不敢說他活得不耐煩,只能說他欠人扁!
「你、你給我滾!」
「行,我滾,但杜主簿手上那份文件是方大人要的,今天得完成,您好好歸整歸整,免得方大人責怪下來,杜主簿的差事不穩。」話一拋出,她瀟灑轉身便往衙門外頭走去。
杜主簿打開文件一看,這、這……這得花多少工夫啊,他待會兒還要和同僚去喝酒呢,抬起頭,他後悔了,急急大聲吼道︰「你給我回來!」
必關頭也不回,抬起手朝後方揮一揮,「對不起,我滾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