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關上,谷嘉華臉上的笑容瞬間拉下,她沉重嘆氣,那個關關在他心里分量不輕吶。
微微閉上雙眼,她靜靜回想過往。
那年,滿城赴京趕考的舉子,父親獨獨看上方雲青,他沒有家世背景,有的只是一份力爭上游的骨氣,父親多方襄助,引薦他認識京中有名儒士,助他順利考上進士。
案親是以對女婿的心態待他的。
那年初見,她便看得出雲青對自己有情,屢次發現他偷眼覷著自己,她心里頭自然是萬分得意,卻並不上心,因為那年看上自己的男子多了去。
對自己而言,雖同為十五歲,她總覺得他太年輕、無法倚仗,比起那些京中權貴子弟、比起已經闖下名號的官紳,雲青遠遠不及。
但父親竟然沒經過自己的同意,在雲青考中二甲進士後幾天,便向他提及親事。
這樁婚事令她氣急敗壞,甚至鬧上絕食,女子本該高嫁,父親是尚書大人啊,她怎麼能嫁給一個無權無勢的芝麻小闢,何況他能順利就任,說不定還得靠父親的助力。
她在這廂憤憤不平、祭出激狂手段,卻沒想到,那廂,雲青居然會拒絕自己。
她不樂意嫁給他,但他的拒絕卻深深地刺傷她的自尊心。
她是誰?是谷尚書之女谷嘉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多少皇親貴戚上門求娶的女子,要不是父親心疼,舍不得她嫁進高門大戶受婆婆的苦,寧願女兒低嫁,求得一世平安幸福,有多少好親事在等著她呢,而他,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竟敢拒絕?
于是,她恨上他了!
然父親贊他有肩膀、肯負責,為手足弟妹甘願放棄到手的好機會,有這樣品性的男子不可多得。
听見這話,她嗤之以鼻、冷笑相對。
案親說︰「不如咱們把雲豐、蕥兒都接回府吧,讓他們兄弟聚在一起,說不準他會同意這門親事。」
她擰緊雙眉,冷言問︰「爹爹認定我嫁不出去嗎?低嫁已是委屈,還要我做小伏低,連他的弟妹一並伺候下去?這種事,我不做!」
當初開出條件,不讓他與弟弟妹妹住在一塊的是她,並非父親,她都不肯受婆婆的氣了,怎會願意受小泵、小叔的氣?
案親勸道︰「你信爹爹一回,爹閱人無數,敢保證此子定非長困淺灘之物,他定會一飛沖天讓所有人都看見,而這樣的男子才能保你一世無憂。」
她不相信父親的預言,每年多少人考中進士,沒有家族背景支持,能混到四品大員的就算到頭了,哪能什麼一飛沖天?若他是個武將、在戰場上用性命換榮耀,還有可能爬得更高一些,而他一介文官,憑什麼?
于是,她口齒伶俐地反駁了父親的話。
她說︰「除非朝中有人,否則到最後沒沒無聞的進士多了,他那態度,不過是以退為進,想與父親取得更多籌碼罷了。」
當時,她看不起雲青,除了因為他拒絕婚事之外,還因為她心里有人,雲青不稀罕她,她又哪里稀罕他?
棒年,她順利嫁給沈相的獨生子沈習玉,他是京里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家大業大、貌比潘安,能詩善賦、一派風流。
他的母親早死,家里幾個姨娘皆無出,他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他日沈相的一切,唯有他能繼承,這樣的條件,便足夠令多少名門女子想攀上這門親事,更何況,他還有滿月復才情,曾經布下棋局令京城最有名的正覺和尚苦思不得其解,皇上亦曾贊他——棋中諸葛。
她慕戀于他,卻怎麼都想不到,最後這樁好姻緣竟是落在自己頭上。
是的,她從十一歲起,就暗暗戀著沈習玉,盼著心想事成、花開並蒂,于是拚命練字、作詩,讓自己的才女名聲四處傳揚、讓他能夠知道自己。
知道沈家上門求娶那日,她快樂得幾乎要哭出來,她寫了十首詩,每一首都以琴瑟和鳴、白首終老為結語,她相信會與沈習玉吟詩誦詞、夫唱婦隨、一世幸福,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婚後三年,膝下空虛,身為獨子的沈習玉耐不住鮑公的要求,納進幾個姨娘。
她苦、她怨、她恨!她豈能容許那些下作女子生下良人的孩子?
後院手段多得是,不過是幾碗藥功夫,算不得什麼,她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夜路走多,終究遇到鬼。
有了新人忘舊人,似乎是婚姻里不變的定律,年輕的、貌美的、有才的、有床上功夫的……隨著公公的心急,無數女子一個個往後院抬,有了大魚大肉,沈習玉再不依戀她這盤清淡小菜。
丈夫對她益發冷淡,甚至幾度為那些卑賤女子同她發作,她幡然醒悟,深愛多年的男子竟是這副樣貌,她的心墜入阿鼻地獄,從此在痛苦深淵中,一次次沉淪。
他每一次在她心上刻下傷痕,她的心就結上一層厚繭,漸漸地,她的心變硬變狠,她可以眼楮眨也不眨地把江姨娘懷胎六月的孩子弄掉,她可以讓李姨娘的孩子剛下地,活不過三天,也可以讓剛剛懷上的王姨娘,囂張話尚未來得及講,就生下一團血肉模糊。
太多次的成功經驗讓她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留下證據被人發現,為此,沈家鬧著休妻。
案親被請到婆家,听聞此事,父親氣得指著她大罵糊涂,然後……一口氣喘不過來暈過去了。
她真的不知道,離家不過短短五年光陰,父親的身子竟壞到這等程度。
此事鬧出來時,京城里外正到處傳著雲青受皇帝青睞,破格拔擢的消息。
听聞此事,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懊悔,父親果然會相人,知道此人必會飛黃騰達,也知道自己這副驕傲心性,只能嫁給願意把她高高捧著的男人,她怨恨、後悔,可惜事過境遷,再回不到從前。
因為父親的病,沈家暫緩休妻之舉。
但父親彌留之際,她心一橫,命人通知還待在京城的方家兄弟,她賭他們的善良,賭他們會念在過往恩情,來見父親最後一面,也賭自己的一個機會。
她賭贏了,雲青、雲豐來到父親病床前,她用眼淚催軟他們的心,用哀愁令他們願意負擔自己的未來。
那時父親已經無法開口,只好由她哽咽地把事情全盤帶出。
她說︰「爹爹念念不忘方公子,他滿心後悔,當年不該提那個嚴苛條件,斷卻兩家姻緣,他想將女兒托付故人,卻又羞愧難當……」
她哭訴沈習玉貪戀美色、迎進多房妾室,以至于膝下無子,卻怪她不賢無德,要將她休棄,父親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一口氣接不上,倒了下來……
然後,在父親閉上眼楮那刻,她終于取得雲青的承諾,他在病榻前向父親起誓,會照顧她一世。
這讓她松了口氣。
辦喪事期間,谷嘉華與沈家談條件,她願意離開沈家,但要求和離而非休棄,沈家見谷尚書因此事而殞命自覺理虧,何況他們只想把谷嘉華請出家門迎進新人,好讓沈家有後,並不貪心她的嫁妝,便同意讓沈習玉與谷嘉華和離。
京城于她,是無法立足了,人都是自私的,父親剛死,沈家現在因理虧不會聲張,但日後沈習玉娶新妻,必會將和離真相傳出去,她現在能做的,是緊緊攢住雲青這根稻草,讓自己從棄婦搖身一變,成為五品官員的妻子。
即使有個女人在眼前礙事,她也不會讓對方阻撓自己,她想做到的事,一定會做到!
抿緊雙唇,她慘白著小臉對自己發誓,也對天上的父親立誓。
假使能夠順利嫁入方家,這回她會當個好女兒,听從父親的話,把那些齷齪的、骯髒的過往全數丟掉,當個良家婦女,竭盡心力、侍奉夫婿。
「小姐。」花隱的低喚,將她的神志拉回。
「怎樣,探听到什麼?」
「蕥兒姑娘正在和方二公子吵架,那個口氣……她似乎有意于方大人,且她與方大人並無血緣關系,奴婢見她與關關姑娘交好,也許她們之間已經有默契,誰為妾、誰作妻。」
什麼,方蕥兒不是雲青的親妹妹什麼默契?難不成她們還要齊心合力對付自己?
哼,她害怕嗎?不怕!這些年見過的風風雨雨多了,不至于連兩條小蝦米都收拾不起。
方蕥兒是嗎?她有印象,不過是個驕縱任性、被寵壞的笨丫頭,既然如此,她就先挑個小的來練練手,好教那個邵關關知道,自己並不軟弱!
雲青和關關在房門前對峙。
必關寒著臉,指指貼在門上的幾個字——謝絕訪客。
「我不是訪客,是自己人。」他的臉龐貼滿暖暖的笑意,他相信自己的笑容很有力量,能推開她文風不動的雙腳。
自己人她揚揚眉梢,「你之所以遲遲不返家門,是因為谷嘉華?」
他猶豫著該不該說實話,而她笑望著他的猶豫道︰「想說謊的話,就別講,免得掉了自己的價兒。」
他嘆氣,是啊……這種事怎麼瞞得過她?他點頭。同時輕喊︰「關關。」
他眼笑、臉笑、嘴也笑,連喊人的聲音都帶著笑意。
他怎麼能夠不笑?他已經想她,想了那麼久、那麼深,好不容易關關終于站在眼前,要他控制臉部表情,談何容易?
她不應聲,依舊板著臉孔,活像被人倒了八百億。
「關關。」他又喚。
這回加上動作,他扯扯她的衣袖、她甩開,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她避開,他耍賴了,一把將她抱進懷里,施了力氣,不允許她把自己推開。
她很無奈,心底暗罵,他這是神經線太大條還是真覺得沒關系?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這般寬宏大量,可以忍受自己的男人抱著別家女人到處跑?
「關關,我在京城的幾個月里,老是夢見你。」他的聲音摻進糖水,甜得膩人。
這會兒,她被糖水給嗆著了,想繼續裝啞巴的念頭被他滿口滿眼的甜給消滅,橫過眼,她淡聲問︰「沒事夢見我做啥,不知道我忙嗎?」
見她出聲,他松開緊繃的笑臉,雲青打從心底笑出來。
肯說話就好,就怕她一口氣堵在那里,傷了身體。
他把她的身子緊緊攬進懷里,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嗅著她發間淡淡的香氣,她是個好淨的,每天都要燒水洗澡洗頭。
「都知道的,知道你多忙、做多少事,也曉得不該在夢里還要打擾你,但是沒辦法,心不肯受控制,它就是有事沒事去招惹思念,讓思念折磨得我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