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樓里,宋懷恩與王氏對面坐著,一盞熱茶漸漸失去溫度,廳里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听得見,婢僕們均守在外頭,無人召喚不敢進門。
經過好半晌的猶豫後,王氏低聲問︰「老爺,你說二弟、三弟肯重返宋家大門嗎?」
如今的王氏再不是一年前那個只會爭風吃醋的後宅婦人,經過多方努力後,她成為宋懷恩打心底看重的嫡妻、為他所倚仗,王氏不但插手鋪子經營,宋懷恩有解決不來的事,也會尋她商量。
王氏看開了,有舍、有得,就算不願將老爺推出去,他也不見得肯留在自己身旁,她已經人老珠黃,再抓不住男人貪鮮的心,只能退而求其次,握住權柄、握住財富,握住老爺願意托付的一切。
「不知道,也許心底還記恨著。」宋懷恩沉吟須臾,回言道。
那年他做錯了,為著替母親長年的奪夫之恨出氣,他羅織出莫須有的罪名冠在方姨娘頭上,將他們母子三人趕出宋家大門,以至于方姨娘抑郁早逝,懷青、懷豐年幼失怙,他們能不把方姨娘的死怪在他頭上?
如果換成他,他絕對會怨怪的!
方姨娘的貞節牌坊開始修建那天,方雲青、方雲豐的身世揭開,京里傳來消息,兄弟兩人得皇帝看重、親自拔擢,前途似錦、燦爛光明,緊接在這些消息之後,許多流言紛至沓來,有人預言兩兄弟將對宋懷恩下手、為母親討回公道,有人猜測宋家將就此敗落,所以……真的會嗎?
「我常听百姓滿口夸贊二弟、三弟,說他們是愛民如子的好官,這樣的人不至于胸襟狹窄,何況當年的事又不是老爺的錯,百善孝為先,那個時候老爺也是左右為難,一邊是手足兄弟、一邊是有生養之恩的母親,老爺能怎麼選擇?」
言下之意,王氏將所有責任全推給婆婆,反正婆婆已經長眠地底,總不會跳出來為自己申冤,何況這樣一推,上一代的恩怨自然不能算在宋懷恩的身上,他也是「無辜」、也是「身不由己」。
「他們會相信這番說詞?」宋懷恩嘆息,連他自己都很難說服啊。
「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二弟、三弟聰明得很,他們會明白,與其翻出過去的仇恨,鬧得所有人臉上都不好看,不如給咱們機會f過去的錯誤。何況當年公公待二弟、三弟很好,光是念在這點血緣關系,他們就不該同老爺翻臉,當官的不是最注重名聲嗎?與其追根究底、緊咬不放,還不如博一個寬恕手足、有容乃大的好聲譽。」
「可當初……」
「老爺切莫再提當初,當初老爺不過是無法違抗長輩心意。」王氏死咬住這點。
「可他們能不記恨?!」
「逝者已矣,難不成還要追究過往、把人挖出來鞭撻?何況婆婆是小叔們的嫡母,本該敬著、順著,便是長輩有失,又怎能心念計較?」
她嘆道︰「老爺別擔心太多,小叔們都是一片純孝之人,他們既會砸大錢買地鑿湖,千方百計為方姨娘求得誥封、立貞節牌坊,定也希望方姨娘能入宋家宗祠,享有宋家後代子孫一捧香火,如今,咱們把這機會送上門,他們就算不感激,肯定不會拒絕。
「何況婆婆過世後,老爺四處尋訪小叔們的下落,是他們更名改姓,才讓老爺遍尋不著兩位兄弟,否則早早就將他們迎回家里。」
王氏睜眼說瞎話,宋懷恩後悔是有的,但也僅僅止于後悔,從沒想過把懷青、懷豐找回來與自己分家產,即使隱約听說他們考上進士、當了官,也並未積極尋訪,如今後悔已遲,只能求一個亡羊補牢。
見宋懷恩滿眼猶豫,王氏加重口吻道︰「是的,老爺四處尋訪小叔未果,心頭也沉重得緊。」
這謊話得說的夠真,否則說服不了自己,又豈能說服旁人?
宋懷恩長嘆,真能不恨?若不恨,為何到泉州上任一年,懷青始終不願意見宋氏族人一面?
之前不明白,為什麼老是湊巧每回宋家人出現的筵席,縣太爺就臨時有事,難不成他們與新任縣太爺無緣?而今方才理解,懷青是在避著自己。
望住丈夫陰晴不定的面容,王氏心頭微沉,她怎不知道人家會如何想象自己,只是……得硬著脖子死撐啊,就算小叔不肯原諒,還是得把臉給送上去,被賞幾個耳刮子也得認下,誰教當年宋懷恩絕情絕義?
「老爺,不能想得太多,為了幗晟幾個孩子的前程,就算被削顏面,咱們也得做,誰不想抬頭挺胸過日子?倘若老爺為難,我這個當嫂嫂的去求見他們吧!」听見妻子願意為孩子做這等沒臉皮的事兒,宋懷恩倏地抬起臉、滿眼感激,王氏這幾年來改變太多,多到讓人安慰。
見丈夫這副神情,王氏明白自己講對話了,溫柔一笑,續道︰「老爺,過往不計,從現在起,咱們得好好對待兩位小叔。我可是在老爺面前立下重誓的,要好好栽培幾個孩子,助他們往仕途上走,現在他們有叔叔能幫襯,面子再重要,咱們也得為孩子低頭。」
這篇話說得夠漂亮,不提擔心、不講害怕,不說憂心懷青兄弟騰出手來對付自家老爺、欲報當年仇恨,卻是口口聲聲說未來、提兒子,全是一片慈愛心情。
宋懷恩終于下定決心道︰「你說的對,幗晟幾個要入仕途,得靠叔叔提攜,再糾結于過去之事無益。」
「老爺能想通就好。」
王氏松口氣,自從確定知府大人和縣太爺是宋家二爺、三爺後,鋪子里的老管事們憂心忡忡,自古民不與官斗,倘若二爺、三爺挾怨報仇,宋家多年經營將轉眼成空,眼下能做、該做的,是讓自家老爺先低頭,向兩個弟弟俯首認錯。
宋懷恩下定決心後,腦子飛快轉動,他是商人,通達世情,一下子便訂出章程。
「我想就算重入宋家宗祠,他們也不會搬回來住,你從城里挑一處宅子吧,用點心思好好布置,撥些下人過去服侍。」
「老爺,咱們泉州的幾處宅子離府衙都有些距離,不如我托人牙子,在雲湖和府衙之間尋處好屋宅,至于下人還是買新的吧,等他們搬過去後,就把身契連同房契一起送上,千萬別從咱們府里撥人,免得小叔們多心。」
要是誤以為他們想伸長手,可就不美了,現在的懷青、懷豐再不是當年可以隨意擺布的小孩。
「夫人想得仔細,就照你說的辦。」
「老爺,既然要示好,不如就做得徹底些,都說樹大分枝,公公、婆婆已經不在人世,是不是……」
王氏有些吞吐,這一年,她在外頭跑的次數多了,眼皮子不像過去那樣淺,她打心里明白,有時候非得失點血,才能保住謗本。
宋懷恩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頭不舍,要把經營多年的家業分兩份出去,誰不心疼?但王氏考慮得周全,事情既然要辦,就得辦得漂亮精彩,做得不干不脆,不如別做。
「我去尋叔伯們商量一下分家事宜,該弟弟們的,一分也不能少給,但也不能做得太過,以免有阿諛奉承之嫌。」
夫婦商量時,派出去的小廝回來了,那小廝姓馬,叫馬二,是家生子,他被派往方家送帖子,邀請知府大人、縣太爺一聚。
馬二甫進門,宋懷恩便急急問︰「怎樣,對方接下帖子了嗎?」
「回老爺,知府大人和縣太爺不在府里,但家里的女眷把帖子給接下,雖沒給個準信,但……」
「但什麼?說話別拖拖拉拉。」宋懷恩瞪他一眼,要他少吊人胃口,這些天他已經被吊夠了。
「老爺、夫人,我在方府遇見一位老熟人。」
「熟人?誰?」
「過去夫人身邊的大丫頭翠芳。」
「翠芳?」王氏驚呼。
「是,奴才覺得翠芳姑娘在方大人府里似乎挺說得上話。」
想起翠芳,王氏就想起娘親,娘說的每句話都實現了,生下幗懷後,秋姨娘難產死亡,幗懷的身子確實瘦弱,讓人操碎心;張姨娘在幗晟落水後不久又懷上,生下老四幗堂;而李姨娘在幗容之後也懷上,大夫把脈,說是個丫頭……娘提醒過,那丫頭是個有福氣的,最後會嫁給高高在上的王爺。
至于氣勢最囂張、最令人厭煩的江姨娘,生下的女兒弱不禁風,天天都用昂貴的藥材吊著,但她慷慨,江姨娘還不領情呢,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結果江姨娘自己伺候膩了,居然想把女兒往她屋里塞。
幸而娘早早提醒,若孩子有個不好,自己逃不了責任。
因此她對老爺說︰「這孩子老是病著,要是帶到我這里養,萬一把病氣過給其他孩子,可怎麼辦才好?何況瘦弱的孩子更需要親娘的疼惜,還是養在江姨娘身邊吧。」
這話說得句句在理,于是老爺開口,阻了對方的心機。
娘還說過,翠芳丫頭是有福氣的,她的緣法不在府里……難道她命中注定是二房、三房的人?
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送還她的身契、與她結下善緣,對于舊主,她應當心懷感激吧!
揚起喜色,王氏握上丈夫的手,滿臉笑意說道︰「趁小叔子不在,我去見見翠芳丫頭吧,主僕一場,我再明白她不過,那丫頭是個心慈的,肯定會記掛當時恩情。」
「好,她要是真能在二弟、三弟面前說得上話,就太好了。」
兩夫妻合議後,王氏匆匆進屋換上衣服,備妥禮物出門,而這回宋懷恩竟沒像平日那樣,老妻不在便往姨娘院子里蹭去。
他有些心急,不停在廳里來回踱步,一次次翻攪著兒時記憶。
筆計重施?
上一次當是傻子,上兩次當就叫瘋子了,還是以自虐為樂的瘋子。
因此隔幾天谷嘉華又可憐巴巴地給蕥兒送簪子時,關關插手笑著把簪子接過,像是沒見過此等好物的土包子似,不但拿在手上把玩老半天,還把簪子湊到蕥兒跟前說道︰「你瞧瞧,這可是昂貴東西,上好的藍田白玉呢,谷娘子身家厚,出手真慷慨。」
聞言,谷嘉華心頭一沉,揉碎滿張笑臉。
心中暗恨,又沒邵關關的事,她摻和什麼?
這根簪子是有故事的,方蕥兒一接,她便有本事讓對方推不開手,她估準幾日前的悶虧,會讓方蕥兒易弦改轍,暗地收下簪子不四處張揚,卻沒想到邵關關從外頭進來橫插一手。
她氣得不想接話,但關關都這樣說了,她再恨,也只能腆著笑回道︰「關關姑娘見笑了,這是爹爹為我置辦的嫁妝。」
「所以沈家把嫁妝全數還給谷娘子?」她一面問,一面再次低頭,細細觀察那根簪子,那是柄雕著竹子的玉簪。
「我與沈家是和離並非休棄,嫁妝自然是要悉數歸還的。」
「谷娘子是谷尚書的獨生女,想來當年谷娘子出嫁,定是十里紅妝,羨煞多少女子。」關關刻意流露出羨慕神情,這讓谷嘉華心頭好受些許。
「那自然。」
忍不住地,她揚起驕傲笑臉,當年谷家嫁女兒的排場,京城里頭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即使三、兩年之後,還有人提及當時盛況,只不過那時……沈習玉身邊早已陸續出現通房、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