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工夫,花隱和小梨捧著托盤,將菜肴送上來,滿桌豐盛,有素湯、素面、素菜,沒半點肉末,卻硬是教人聞著就覺得香。
比嘉華讓丫頭在外頭候著,舉箸招呼關關、蕥兒吃飯。
必關刻意熱絡氣氛、表達親近,把嘴巴用來大量說話、少量吃菜。她發現谷小花只踫自己跟前的幾道菜,關關便也伸長手,去夾她面前那幾道。
必關問道︰「昨兒個谷娘子送來的衣料,是自家鋪子賣的嗎?」
「是啊,關關姑娘喜歡嗎?」
「喜歡,那樣的布料在泉州還沒見過有人買賣呢。是谷娘子自家的織坊織出來的嗎?」
「我手下沒有織坊,那是管事在江南織錦廠采購的,因為每年出產的數量不多,所以除了送進宮里的貢品之外,其余的全送到我的鋪子里來了。」為消除關關的疑慮,谷嘉華也不吝惜多話。
「出產數量不多,人家還肯把東西賣給谷娘子,想來是多年合作愉快,谷娘子會做人。」
「不是這樣的,那織坊的老板姓鐘,是當地有名的大善人,年輕時曾遭受小人陷害入獄,差點把整個家族的性命都給賠進去,幸而當時我爹爹在當地為官,辦案明察秋毫,翻出這樁冤案,拯救了鐘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性命,為報此恩德,他們才會將雪綢交給谷家買賣。」
原來是祖上積德、子孫享福。再度佩服,谷小花很會挑爸爸,父親對懷青兄弟施恩,他們便出面收留被棄女兒,對鐘家施恩,人家便將白花花的銀子留給谷家賺。
所以,決定人能不能過成功人生的第一步不是努力、勤奮或智商指數,而是有沒有投對胎。
「說起這雪綢,與宋公子還有些故事呢。」谷嘉華拭淨嘴角輕笑。
「什麼故事?說來听听。」關關湊趣問道。
「我不知道蕥兒妹妹還有沒有印象,那年宋公子要參加殿試,爹爹特地命府里的裁縫嬤嬤用雪綢做了件衣衫送過去,那裁縫嬤嬤女紅很厲害,做事卻糊涂,進了大雜院,沖著二公子問︰‘你可是宋公子?’
「二公子也姓宋,自然要點頭。沒想到最後衣服送上門,宋公子穿上,衣袖、衣擺硬少了一截,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但宋公子為顧念爹爹的好意,硬是穿著新衣去應試。
「殿試過後,皇上還對爹爹說︰你這個學生真是可愛,就算想撐面子同人家借衣衫,也該挑個身量差不多的。
「我爹听得老臉通紅,又不敢欺瞞皇上,只好道出原委,惹得皇上捧月復大笑。」
比嘉華把故事說得有趣動听,說笑間三人用過餐,她替眾人的杯子斟上普洱茶,那是關關、蕥兒不愛的茶類。
但谷嘉華拿起杯子向關關和蕥兒說道︰「今兒個,我借這杯茶湯向關關姑娘和蕥兒妹妹道歉,過去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還望你們諒解,以後大家和和美美、相親相愛過日子吧。」
必關不喜歡喝普洱,但是想知道她還有什麼招數沒使出來,眼看谷嘉華毫不猶豫舉杯,于是強忍不喜,硬將茶水給喝下。
至于蕥兒,她沒那麼渴,但就算渴也不肯喝,誰要與她和和美美、相親相愛?想都別想
只是溫茶下肚,照理說,應該感覺舒服的,關關卻覺得頭上一陣暈眩,還來不及喚蕥兒,眼前黑霧漫開,她墜入黑暗世界……
黑暗中關關不斷在奔跑,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仿佛背後有無數只怪手在追逐,它們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扭曲著朝她撲殺而來,她尖叫狂奔,可用罄力氣都無法甩掉那些猙獰的附骨之蛆。
她滿頭大汗,全身不斷顫栗抽搐,冷熱交迫,胸口像被人灌進沸騰的辣椒水,從喉嚨到肺髒、到胃腸,一路燒灼,她驚慌失措、哀號呼救,她不停舉目四望,企圖尋得一寸光明……
倏地一腳踩空,她整個人墜進無底深淵,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了她的靈魂,空氣瞬間沸騰,周身萌發出千針萬針扎身的灼痛,仿佛被巨獸的胃酸溶解……她在痛苦中翻滾沉淪……
突然間,遠遠地,她听見懷青的焦慮,听見懷豐的急切,也听見蕥兒的低抑哭泣,如果還有力氣說笑,她想跳起來安慰他們︰「禍害遺千年,還沒禍害夠你們,我怎舍得死去?」
是啊,她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孫猴子,經過三昧真火錘煉切割後,將要月兌去凡身位列仙班。
她不會死的,關關這樣對自己說著,就算死了她還要再重生一回,因為這里有她的親人,還有……她割舍不下的愛人……
意識在這里成為一片空白……醒醒、睡睡……醒醒、睡睡……
她像在黑暗中掙扎了一輩子,這一瞬,寒冷的感覺從腳底往上竄,凍得她牙齒打顫,然下一刻,便覺得陣陣溫暖圍繞住自己,讓她從南極回到台北地區;下一秒,令人厭煩的喧嚷在耳膜里轟轟作響,她仿佛听見谷小花得勝的張揚囂張,然後下一刻,懷青的聲出現,關關、關關……一句句輕喚她的名,于是,害怕離她越來越遠。
他的聲音似乎能夠安撫人心,奇異地抹平了她的恐懼,于是心更堅定,她知道,自己終將清醒,因為承諾愛情的那個男人就在身邊,等待她張開眼楮、重啟笑顏。
然後她又睡了,但這回的黑暗不再令她恐懼,關關縱容自己墜入夢境。
夢里,不再是一片無邊際的黑,不再有附骨之蛆追逐的驚駭,夢里的她坐在柔軟的沙發里,懷青把芥末沾醬涂在德國豬腳上,送到她嘴邊,天……她懷念死了義式料理的好滋味。
「大哥你看,關關餓了!我馬上去煮飯!」看見關關在舌忝嘴唇,蕥兒高興得大喊。
必關在作夢,但還是忍不住回應︰「不要,蕥兒煮飯很難吃。」
蕥兒翻白眼,瞧,這女的有多氣人,都昏迷不醒了還能糟蹋人。
懷豐趕緊湊上前,問︰「你想吃什麼?」
然後關關笑了,不自覺地再舌忝舌忝嘴角,芥末醬和烤得酥脆的豬皮瞬間俘虜了她的味蕾。「德國豬腳。」
什麼?帝國豬腳?敵國豬腳?的國豬腳?是指皇帝吃的豬腳,還是要到西番敵國買豬腳?無數問號在他腦袋里面飛來飛去。
不過大夫說過︰等關關吐夠、拉夠,肚子里的毒就會清得差不多。
吐得這麼厲害,她肯定是餓慘了,想吃油膩膩、肥滋滋的豬腳理所當然。至于帝國豬腳……不管是大豬腳、小豬腳、黑豬腳、白豬腳……能填飽肚子的就是好豬腳!
以前貧窮,要吃豬腳還得考慮幾下,現在別說帝國豬腳,就是帝國牛腳、帝國羊腳、帝國熊腳,他都能去弄來!
懷豐喜孜孜地拉著蕥兒到外頭弄豬腳,他滿臉喜悅,今兒個晚上,終于能夠好好睡上一覺。
懷青沒離開,坐在關關床邊,輕撫著她的臉,低聲問︰「你沒事了,對吧?」
必關當然沒時間回答,因為在德國豬腳後,她又點了一份卡布奇諾牛肝菌菇湯和紅酒慢炖特制牛肩排。
必關沒回答,他卻像听到回答似地回話道︰「沒事就好,這次你真的把我嚇壞了,你這麼不乖、這麼不听話,我要怎樣才能將你護得周全?你說,是打個籠子把你關在里面好呢?還是打條鏈子把你拴在身邊?」
懷青自言自語說個不停,那個還在夢里大吃大喝的女孩,一面听著他的甜言蜜語、一面品嘗異國料理。
什麼叫作幸福啊?她對自己說︰「就是眼楮看著帥哥、耳朵听著帥哥醇厚的嗓音、嘴巴吃著頂極藍鑽蝦,而鼻息里,滿滿地、充斥著他的氣息。」
下意識地,她深吸氣,那口帶著懷青氣息的空氣,像是從純氧機里送出來似的,一下子就把她的肺給充盈,讓她的血液含氧量瞬間達到九十九,然後……清醒!
沉重的眼皮得到支撐力氣,里頭的黑白瞳眸發揮作用,她看見那個教她別不開視線的心安男子。
「嗨,我回來了。」她朝他揮揮手。
听見她的聲音,對上她的眼楮,緊緊望著她那張活潑生動的小臉,懷青露出笑意,直覺順著她的話問︰「你去了哪里?」
他直覺、她也直覺,仿佛一千年都沒見面,兩個人都靠下意識在溝通心情。
「bistro88。」她說。
「那里好玩嗎?」
「好玩。」
「為什麼好玩?」
「因為你也在。」
因為他在,所以好玩;因為他在,所以平安︰因為他在,所有讓人害怕的、恐懼的、惶惑的、痛苦的……通通會被他一腳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