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芳蹲,撿起地上的木珠子,把它們放在掌心看著,這些珠子的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太厲害,在這個沒有機器模型的時代,居然能雕成這樣?
秦氏見紀芳對木珠感興趣,笑道︰「小姐喜歡嗎?阿軒還有一陶罐,我去拿來給小姐。」
紀芳搖搖頭,問︰「大娘,你知道這東西是誰做的嗎?」
「是咱們村里的張阿孝做的。」提起張阿孝,秦氏不勝噓吁,人吶,一輩子這麼長,誰曉得會踫到什麼事?
「做得挺好的,他家里還有嗎?」
「什麼還有,多著呢,都快把房子里給填滿了。」
「他為什麼做這個?」
「說是要串佛珠。」
「佛珠?這未免也太大顆。」
「可不是嗎?但他腦袋都不清楚了,能理論啥?」
「腦袋不清楚?怎麼回事?」
萍兒娘娓娓道來,「阿孝是咱們村子里最能干的孩子,十歲上下就被他舅爺看中,帶進城里學手藝,他同舅爺在一個賣家俱的老板家里做事,听說才短短幾年,阿孝的手藝就趕過他家舅爺,做出來的東西都能賣上幾十兩呢。」
「那個老板豈不是撿到寶?」人才吶,這年代人才難得,得好好珍惜。
「誰說不是,有一年過年阿孝回家,包袱里除了要孝敬爹娘的銀子之外,還帶回一個漂亮的木匣子,里頭滿滿的裝了一堆木珠子,不過比起這個小得多,大半個月的假,阿孝娘見他成天在屋里串佛珠,以為他是要孝敬自已的,還琢磨著元宵節拿到市集賣。」
「後來呢?」
「後來才曉得阿孝那匣子佛珠是要送給老板家的小姐。听到這話,阿孝娘立刻找他舅爺問明白,舅爺苦著臉,張家這才曉得阿孝的老板想讓他入贅,可阿孝是張家的獨子,怎麼能入贅?總之阿孝娘是嚇壞了,張羅著要幫他尋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可阿孝跪求他娘,說是老板同意給張家一個兒子繼承香火,等他能夠撐起門戶就將爹娘接進城里奉養。
「當爹娘的知道自家兒子有多大的志向,張阿孝從來不想待在鄉下種田,若有好前途豈能阻欄?如今老板擺明要提拔阿孝,他們能說什麼,再不甘心也只能認。阿孝那孩子實心眼,爹娘一點頭,便樂津津地進城回老板的話。」
「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後來怎麼會變成這樣?」
「听說過年期間,小姐回外祖家,遇見一個世家貴公子,兩人眉來眼去,短短幾天就勾搭上了,阿孝知道這事後心急地同老板理論,竟被打得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肉,連他知情的舅舅也受到牽連,被老板解雇,阿孝被抬回家時,大夫都說治不了了。
「幸好祖先保佑,命到底還是救回來了,可人也變得痴痴傻傻,成天拿著刀子雕木頭珠子,轉眼多年過去,都二十七、八歲了,還是老樣子,阿孝爹娘年紀越來越大,也不知道能照顧他到幾時。」
「這是錯付真心了。」殷茵輕喟一聲。
「後來那位小姐被貴公子納回去當貴妾,可憐阿孝一個好孩子卻變成這副模樣。」
紀芳搖頭,這年代的婚姻太講究條件,就是阿檠不也得「門當戶對」?
胸口悶悶的,她不太願意想起上官檠和夏可柔的婚姻,她很努力把自己和他的關系定位在「朋友」距離,只是……情況常常月兌韁,他與她的關系越來越難控制,這並非好事。
搖頭,她把上官檠的身影搖出腦袋,說︰「大娘說阿孝家里還有木頭珠子,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
「小姐想要?我拉上馬車,去阿孝家載回來就行,阿孝娘正愁著沒地方誰呢。」
「我要拿來做生意的,得跟人家說清楚才行。」
「做生意?串佛珠賣嗎?太大顆了,手上戴不了。」
紀芳笑而不語,殷茵覷她一眼,見她那表情像是逮著老母雞的狐狸,抿唇一笑,她大概又想到什麼賺錢的主意了。
就是這爛好人性子,看見誰辛苦都想幫上一把,也不想想值不值,話說回來,若不是她這副性子,自己如今又怎能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罷,就是要做賠本生意,就算開玩偶鋪子的計劃得往後挪,她認了。
苞在好人身邊,容易變成好人,就算她想心硬,也困難。
駕車的是馬成,上官檠在李瑩那里挑的人,听說以前當過大管家,後來他的主家犯事被關,家里的奴僕被發賣,一家子全進了紀宅。
他的妻子楊氏也是個精明能干的,現在除了廚房歸秦氏管之外,院子里外的大小諸事全歸了楊氏,馬成在外院,府里對外的聯絡采買則歸他管。
紀宅里真正掌中饋的是殷茵,紀芳對瑣碎的銀錢帳目、下人管理不感興趣,殷茵肯接手再好不過。
這天,紀芳帶著殷茵、秦氏、芷英和兩個小孩一起去了趟村子,天氣很好,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殷茵一面哄著Jovi,一面對紀芳念叨,「門簾賣得很好,這跟不倒翁不一樣,是人人家里都需要的,你別貪懶,這幾天快把圖樣畫出來,我配色繡好之後就給何掌櫃送過去。」
紀芳玩著玥兒胖胖的手,敷衍道︰「知道。」
「昨天你不在,余掌櫃來了,想要和你討論首飾的圖樣,有些個不明白的地方,我同他說你有空就會過去,你什麼時候有空?」
「知道了,明天就去。」紀芳本以為這里沒有一個羅唆刻薄的小老板,工作量會大幅減少,沒想到遇到對賺錢興致勃勃的殷茵,苦啊!難道她天生勞碌命,走到哪兒都不得清閑?
「余掌櫃說,你設計的首飾賣得很好,上官公子對這次的圖稿很重視,如果口碑還是一樣好,打算給咱們加錢。」一張圖稿三百兩,殷茵以為已經是天價,沒想到上官公子還要往上加價,就說嘛,做生意還是得和熟悉的對象合作,才不會被坑。
「嗯嗯。」紀芳漫不經心的回答。
她知道的,上一季的首飾賣得相當火紅,古代貴女不必上班、不必帶小孩,成天沒事做,唯一的樂趣是互相攀比,她設計的首飾與這時代的首飾比起來,有很大的識別度,加上做工精致,自然會引人注目。
這一來二去的,不只京城,連附近州縣都听過「金玉其中」的名號,名字越傳越響亮,連後宮嬪妃也托家人來買。
既然已經紅到後宮,正是搶下皇商招牌最好的時機,可這樣一來,便擺明與夏家對峙。與夏家對峙好嗎?他說,放心,他和鳳天磷只是幕後老板,夏家不會知道對手是誰。自從紀芳與鳳天磷的爭執過後,像是劈出開口似的,上官檠不時同她說一些朝堂大事,一點一點地,她理解他的困境與不平。
夏嫵玫以為他想奪位,殊不知他更想做的是毀了靖王府。
這麼大的恨吶?越是明白他的心情,越是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唱高調,若遇到這種事的是自己,她不見得肯輕易放過。
「我在同你說話,你有沒有在听?」殷茵惱了,嗔她一眼。
「听著呢。」
「那你說,加多少才好?」
「什麼東西加多少?」
「你還說有在听?」
殷茵的右半張臉毀掉,但嬌妍秀麗的左臉依舊誘人,這一聲嬌嗔讓紀芳的心都醉了,把玥兒遞給芷英,她環上殷茵的肩,手指往她下巴一挑,當自己是爺兒。「好姑娘,把方才的話給爺再說一諞。」
「我說,圖稿賣多少才合理?」
「價錢給余掌櫃決定吧,他說多少便多少。」
「做生意哪能像你這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她是搞創意的好嗎?銀子多世俗吶。
「行,這件事我作主了。」
紀芳指指秦氏、芷英和兩個孩子。「大家通通在,我在這里鄭重宣布,銀錢上的事,我們家茵娘子說了算。」
她們這樣主不主、僕不僕的,芷英看著有趣,心底生起一股暖意,她喜歡這種感覺。
車行轆轆,秦氏撩起車簾往外頭看,說︰「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柳葉村了,小姐,我想順道去同吳大嬸買幾只雞和一籃蛋帶回去,吳大嬸養的雞是咱們村里最好的。」
「好啊。」紀芳把額頭往玥兒肚子鑽,惹得玥兒咯咯笑不停。「晚上有雞湯喝了,耶!有雞湯……」
兩人玩得不亦樂乎,看得殷茵笑也不是,翻白眼也不是,囔著說︰「孩子跟著你,都野了。」
「野有什麼不好,乖乖牌才危險呢,沒有自己意見,只會盲從,你是要她過你的人生,還是要讓她過自己的人生吶?」
紀芳的話讓芷英微愣,殷茵更是傻了,誰不想要孩子乖?自然是越乖越得人緣,可她居然這樣說,只是……對啊,這麼乖的自己,最後落得什麼下場?
秦氏卻不同意,這孩子不乖啊,就會上房揭瓦,她正要說上兩句呢,馬成突然拉緊韁繩,車子一頓,大家摔得七暈八素的,芷英連忙護住玥兒,殷茵趕緊抱好Jovi。
紀芳皺眉,揚聲問︰「馬叔,發生什麼事?」
「車子被人攔……」馬成話還沒說完,就听見一名男子的吆喝聲——
「這馬我要了,你把車子給卸下吧!」
殷茵和紀芳面面相覷,這是踫到強盜嗎?怎麼半路就有人征起馬?
芷英下車,紀芳想了想也要跟著下車,殷茵扯住她的衣袖,搖頭。
她拍拍殷茵的手,說道︰「別擔心,我去看看狀況,不會吵架的。」
「我知道你事事講理,可許多人、許多時候,道理是行不通的。」殷茵只好囑咐。
紀芳苦笑,這倒是,道理不是隨時都講得通的,如果講得通,那位三皇子能不請自來,一個人待在院子里沒人理也能自嗨?
他說︰「我必須確定,你不是要來勾引阿檠的狐狸精。」
見鬼了,如果她是狐狸精,他偶爾來尋個兩次,狐狸就不出門覓食?
紀芳對殷茵點點頭,下車,看見前方有兩輛馬車,其中豪華型馬車的馬匹不知道哪里出問題,跪在路旁一動不動,車上的女眷全下車了,現在正是豪華馬車的車夫在征馬。
「對不住,我們有要事在身,這馬不能給你們。」馬成在大戶人家做過事,眼楮利得很,一眼就判斷出對方身分不簡單。
夏可柔皺眉,滿臉的不耐煩,揮揮手,杏花拿一張銀票過來,說——
「這是百兩銀票,夠買你們這只瘦馬了,快把套繩取下,我們忙得很。」
耙情只有他們忙,其他人全閑得沒事干?
紀芳上前,看了夏可柔一眼,微微笑開,道︰「姑娘這話說得不地道,馬雖然是瘦馬,可咱們家養久了感情好著呢,怎麼能用銀子估量價錢?」
發現是杏花和夏可柔,芷英一閃身,閃到馬車後頭,她不能與她們打照面,進了車廂,拿出帷帽戴上後,她才走到紀芳身旁。
夏可柔自詡美貌無雙,可在看見紀芳時,微愣住了,這女人臉上並無半點脂粉,瓜子臉、柳葉眉,臉蛋俏麗生挺,膚色潔膩,丹唇艷潤,兩人視線對上時,紀芳忽地一笑,如銀瓶乍破,剎那間笑顏宛如雲破月來花弄影,無比動人。
哪里來的艷王!
紀芳的樣貌礙著她的眼,夏可柔的性子極其高傲,不允許有人比自己美麗,再加上紀芳的態度顯然是不服從,于是存心挑釁,款步上前,抬起下巴,用鼻孔噴笑,一聲哼氣後 道︰「你這是想訛詐?」
訛詐?這女人美則美矣,可惜腦袋有問題,不賣馬就是訛詐,她的神邏輯讓正常人接不上思緒。「不想。」紀芳微哂,彎彎的眉笑得不經意卻是笑得百媚千嬌,看得夏可柔更恨。「我只想盡快離開這里,請問夫人,可以讓讓嗎?」
「你的意思是,不肯把馬讓出來?」
「請給我一個必須讓馬的理由。」
「我是靖王府的人。」
靖王府、囂張拔扈、自私任性……符合此條件的,有兩個人選,夏嫵玫和夏可柔,依年紀看來,應該是後者。
丙然啊,正如外傳說的那樣美麗張揚,可是這性子也太霸道……唉,她從不問上官檠有關夏可柔的事,即便他提上兩句,她也不肯接話。
她努力告訴自己,她不是第三者,他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可是無關的人、無關的事,卻讓她在看見正主時,酸水泛濫。
她討厭這種感覺,卻阻止不來這種感覺,眉心微蹙,她不想在夏可柔面前多待,紀芳朝馬成點點頭,退開兩步。
馬成會意,下車卸馬。
夏可柔得意一笑,說道︰「听見靖王府就不敢囂張,總算還有些腦子。」
「民不與官斗,天經地義的事。」紀芳淡淡回答。
「知道就好。銀票拿著吧,免得到處傳話,說官大欺民。」
紀芳也不客氣,接過銀票,看一眼後便往兜里收,轉身要回到車里。
「這就走了?連聲謝謝也不說,果然是個沒讀書、沒家教的,光有一張好顏色的蠢貨。」夏可柔見她低了頭,心里得意,忍不住酸上兩句。
紀芳回頭淡聲道︰「讀書做啥呢?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買強賣別人家的馬嗎?若是這樣,讀書識字……何必!」
耙與她杠上!夏可柔搶上前,反手就要賞她一巴掌,但芷英動作更快,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教她得逞。
芷英習武多年,能使巧勁兒讓人痛徹心扉,卻半點傷痕都看不見,于是本就不待見夏可柔的芷英用力一掐,她立刻叫得像殺豬似的,形象全無。
「這位靖王府的夫人,下次想打人的時候先想想清楚,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踫的,否則……方才那種事必會層出不窮。」丟下話,紀芳走到車門前招呼大家下車,等馬成交接。
夏可柔從不吃虧,夏嫵玫就算了,沒想到陌生女子也敢給她悶棍,她氣炸了,揚聲大喊,「來人,把他們全給我殺了!」
這樣就喊打喊殺?
紀芳皺眉,與芷英相對一眼,看來今日想要善了是不可能了,她忍不住嘆氣,怪自己忍耐功夫不夠到家,否則一聲謝謝就罷了,怎會惹出這一場?
看見紀芳眼底的悔意,芷英微哂,主子爺派她過來可不是來讓小姐受委屈的,她在紀芳耳邊道︰「區區幾個人,我還沒看在眼里。」
低聲說完,手一揚,她暗使內力送紀芳上了馬車,接著左腿右拳,出其不意的撂倒兩個人。
靖王府的侍衛看見情況不對,蜂擁而至,芷英不與他們周旋,雙足一點,飛身竄起,是怎麼動作的沒人看清楚,但定楮瞧見時,夏可柔已經被制住穴道,全身動彈不得,而芷英的刀子輕輕地抵在她喉嚨上。
芷英揚聲喊,「馬成,快走!」
听見這話,馬成揚鞭,用力刷兩下,馬兒邁起腳快步奔馳。
芷英看著眼前的陣仗,揚唇淺笑,如今的靖王府只有這等實力?果然王府已經遠遠不及過去。
直到馬車已經看不見,她才笑著說︰「如此囂張,夏家真是好家教。」
撂下話,她縱身一躍,轉眼消失不見。
「看什麼看,還不快點過來救我?」夏可柔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子能動,不過囂張的氣勢還是不減半分。
「怎麼救啊?」杏花急得跳腳,生怕待會兒小姐遷怒,自己就死定了。侍衛們面面相覷,他們當中確實有人會解穴,問題是夏可柔身分高貴,脾氣又是如此地暴烈,誰敢在她身上點來點去,事後,解穴的手還想不想要了?
桃紅走到他們面前急得跺腳,「你們倒是說話啊,小姐是中了什麼蠱,怎會變成這樣?」
哪里是中蠱,分明是……侍衛們嘆氣,當隊長的再不樂意也得站出來說話。「稟大女乃女乃,您這是穴道被制住,屬下沒辦法救,不過,約莫一個時辰就會自動解開,還請兩位姑娘先扶大女乃女乃進馬車里頭休息。」
沒辦法,杏花和桃紅只好像抱人偶似的,把主子給抱進馬車里,那姿勢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夏可柔這輩子沒有這麼丟臉過,她恨極怒極,咬牙詛咒,「有本事就別再教我撞見,否則定讓你死無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