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睡不暖 第2章(1)

書名︰在懷睡不暖|作者︰千尋|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她一進房間、丟下行李,就四處翻找東西,打開櫃子、拉出抽屜、模模床底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房間里藏了鑽石黃金,看著她的動作,瑀希好笑地雙手橫胸,斜靠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大規模搜查。

半天,確定找不到了,她嘆氣、垂頭,盤起腳坐在地板上,用手腕支起下巴。這個房間沒有床,睡覺時在地上鋪一層棉被就睡了。

「怎麼啦?」瑀希明知故問。

「你把家里打掃得太干淨了。」淽瀟悶聲說。可是這怪不了別人,要是她搬新家,一定也要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掃一通。

「是隔壁阿秋嬸打掃的,以前你外婆在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到家里來打掃煮飯。」現在她兩天來一次,需要做飯的話,提早告訴她就行。

「我知道。那是媽媽堅持的,外婆有潔癖,經常佝僂著背,跪在地上刷地,那不是辦法,媽媽才雇阿秋嬸代勞。」

「所以,我應該把你的埋怨反應給她嗎?」

「不必了。」她搖頭,本就沒打算能夠找到的,只是心血來潮試試,也許模不到皮肉還能找到渣,可是別說渣,連窗粉都吸不到。

「如果你肯告訴我你在找什麼,也許我可以幫點忙。」

怎麼可能幫得上?她心里想著,嘴上卻說︰「我在找小紙鶴,以前我折了不少只,東藏西藏,它們現在……應該都西歸了。」

聳聳肩,她心底清楚,就算還在,恐怕早就變成一堆破爛紙片。

瑀希笑彎雙眉,他猜對了,返身走進客廳,他從櫃子上層拿出玻璃罐,再走回淽瀟的房間。「它們並沒有西歸,你外婆一直替你收著。」

那時老女乃女乃是這樣對他說的,「有機會的話,請幫我交給瀟瀟,我不知道到時,她的心願有沒有完成,但這是她小時候最美好的想像。」

那段時間,他經常在老女乃女乃身邊听她說故事,說她的一生、說深愛自己的丈夫、也說她的女兒孫女。

必于戴淽瀟,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話是——「瀟瀟是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乖巧圓融、合作听話,只有在正在了解她的人,才曉得她有多固執而敏感。我告訴她,‘你還小,心情不好就哭出來、就大吼大叫,大人能夠理解的。’但她說︰‘不被疼愛的孩子,沒有權利胡鬧任性。」那個時候,她才十三歲,听到這句話,我心都碎了。」

今天的戴淽瀟表現得有些隨興,是因為,靈魂已經被解放?

至于那些紙鶴,他偷看了,在兩個月前,一個無聊到心慌的下午。

醫生是相當忙碌的職業,從早到晚、精神緊繃,突然閑下來,會讓人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把紙鶴——打開、閱讀,然後恢復原狀。

他承認自己沒顧慮到隱私權這問題,畢竟他是醫生,不是律師或法官。

從他手里接過玻璃罐,淽瀟大叫一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居然還在?!

瑀希微笑,說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飯。」

他轉身走出去,臨行,听見她的聲音。

「鄭瑀希!」

他轉頭望向她。

「謝謝你,你真是個天使。」

這不是他第一次听見這個話,小杉也曾經對他說過相似的話,瑀希曾經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質」,才會吸引許多好兄弟來「朝聖」?

微微點頭,他把門關上,往廚房走去。

淽瀟抱著玻璃罐,用欣賞珠寶的眼光望著里面的小鶴鳥,它們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因為全是她撕下作業簿的內頁、寫上字折成的。

打開蓋子,把紙鶴倒出來,她小心地——展開。

一只紙鶴、一個希望,每個希望都很渺小,但這些渺小的希望,連一個……都沒有成功。

她的爸爸沒有出現過、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媽媽的夸獎,她拿到模範生了,但媽媽沒有出席,別的模範生照片上有爸爸媽媽、爺爺女乃女乃和市長,她的照片上只有市長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麼感覺。

紙鶴的傳說是騙人的吧!

斑中之後,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紙鶴身上,她開始寫生涯規劃,計劃相當縝密,而她的早熟讓老師心疼,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計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夢想,只相信透過自己雙手完成的成績,但諷刺的是,她的努力與計劃,卻成了孫易安離開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學校教育,她學會在考卷里選擇正確答案,殊不知,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確。

無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積極上進會讓男人喘不過氣,勤奮努力變成好出風頭,是人人痛惡的眼中釘,都說社會是一門大學問,初出社會的她,一腳踩進糞坑里,擺月兌不了惡臭、成了眾矢之的。

她沒有一個可以當做避風港的家,然後,以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卻告訴她,「我們分手吧!」

大學時期,有同學說她是「人生勝利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分外諷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幸運女人,她只能憑仗實力、莊敬自強,但這個時候,她羨慕那些坐在家里,就會有好運前僕後繼的小鮑主。

淽瀟背靠著牆壁、彎起膝蓋躺下,臉頰貼在冰冰涼涼的地板上,拔掉發圈,任由長長的頭發在地上形成一片發瀑,她放松身體、放松緊繃的神經,把所有的積極、勤勉、努力、計劃……全部拋棄,什麼都不做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躺著,只想要空白。

滿地拆開的小紙鶴,在她的視線里慢慢地擴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個橫豎交差的淺白色世界。

做飯為難不了瑀希,他是個手巧能干的男人,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他就炒好一大盤面,熱熱的魚湯擺在桌面上,蒸氣騰騰。

做菜沒有為難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這件事為難了他。

她會餓嗎?應該不會吧,猶豫須臾,他決定當一個客氣親切的好室友和她打聲招呼。

敲敲她的房門,沒有回應。

她走了嗎?看完小時候的傻希望之後,無法忍受自己的可笑,于是轉身離開?成長本來就是用無知的幻滅堆砌起來,誰的雄心壯志不是湮滅在過隙白駒里?

瑀希推開木門,觸目所及是一張張被拆開的紙片,淽瀟沒有離開,她躺在牆邊,一動不動像睡著似地,只是兩個眼楮張得大大的,她安靜著,但他在她身上看見濃濃的哀愁以及寂寞。

「餓嗎?」他挑出一個爛話題做開頭,說完就後悔了。

抬頭,淽瀟看見他,搖頭後扯出一個笑臉。她坐起身,說︰「我剛才在思考。」

「思考什麼?」他走進房間,在她面前坐下,把一張張紙片收拾好、疊起來,看一眼淽瀟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隱私被窺。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問題到底是驕傲、倔強還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嗎?」他微笑,細細按著舊痕跡,讓紙片回復成小紙鶴,第二次做同樣的事情了,他駕輕就熟。

「想出來了,但不確定對或不對。」

「如果需要听眾,我……還不錯。」他把折好的紙鶴放進玻璃瓶里。

她知道他很不錯,他身上有股讓人安心的天使氣質,仿佛待在他身邊、汲取他的氣息,就是窩進避風港。

很多年,她試圖在媽媽、在孫易安身上尋找卻遍尋不著的安心,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我的問題在于寂寞。」

「你有媽媽、姐妹,還有疼愛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個孤女。

「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那男人對她很好,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戴證萱。後來媽媽移情、愛上我的爸爸,我沒見過爸爸,也沒辦法從媽媽嘴里套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只听外婆說過,他是個很帥、很有才華的男人。

「媽媽離開愛她的男人,嫁給她愛的男人,然後生下我。中間的所有細節都不可考,我只能憑想像力來猜測,我猜那個男人約莫傷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後、連我一起恨上。

「最後媽媽帶著我,回到愛她的男人身邊,不久他們又生下另一個女兒,戴證艾。叔叔是個脾氣很好的男人,他對媽媽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對待我和對待姐姐妹妹並無不同,他從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媽媽負責的區塊。

「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里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丑,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這麼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月兌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只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里,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于是我學會控制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麼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里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里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于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面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里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里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涌,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里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里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嗎?」瑀希低聲問。

「我難受嗎?也許吧,我難受是因為沒辦法把那些不把我當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腳底下。」她咬牙切齒,像只被搶了幼崽的母熊。

又驕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難受,是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可是你卻無法不怨恨他們。

你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認為媽媽應該多疼你一點,因為你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她們有爸爸在身邊,而你,沒有。

「你痛恨叔叔的親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卻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親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會對他的妻子以及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女忿忿不平,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可議之處。

「你不想當外人,卻深刻相信,在那個家里,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為心底憋著一股氣,你放大媽媽對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須把自己塑造一個小可憐,才能說服自己,你的惡劣態度、你的驕傲、嘲諷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瀟,你要做的不是憤恨,而是遠離,離開那個家、離開那群會讓你傷心的人,拉出距離、避免紛爭,丟掉驕傲、拋卻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體諒的眼光看待他們。」話說完,他與她對視、眨也不眨。

听著他的話,淽瀟臉色丕變,她生氣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張天使似地干淨臉龐,為什麼會有銳利的爪子,又憑什麼趁人不備、一口氣撕開她的偽裝,血淋淋地剝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針見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傾听並不需要技術指導?你真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嗎?」她嘲諷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沒被她激怒,口氣依舊平淡溫潤。「我是醫生,根據我的醫學常識,挖開毒瘤、擠出膿瘡,傷口才會好。」

「這種醫學常識,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醫學院浪費七年。」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任由傷口發炎潰爛?」

「我不是做了嗎?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遠離那個家、那些人,我也在嘗試拯救自己啊!」

瑀希輕喟,看著她的眼神里,帶著濃濃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于是低下頭、逕自想著心事。

是的,她反省餅問題癥結,只是心里長不大的小可憐不允許她改變,于是她只能繼續嫉妒、繼續憤怒、繼續尋找假想敵人。

淽瀟低下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听見他低抑的嘆息,「太慢了。」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地任由尷尬在兩人之間流竄。

許久,淽瀟聳聳肩苦笑,她暗罵自己︰做什麼啊,你還真的但四處替自己樹敵?怎麼說,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忿然,她軟了語調說︰「都知道我是個小可憐了,還這樣對待我,會不會太殘忍?」

他搖搖頭、堅持道︰「你不是小可憐,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憐。」

「把這句話拿去告訴我媽媽,她不會同意的。」

「和自卑同時存在的是自傲,一個自傲到讓人憎恨的人,往往心里自卑得不得了;同樣的——」

她接下他的話。「我用驕傲倔強來掩飾心里的自艾自憐,我用憤怒來欺騙世人,其實我害怕畏懼?」

瑀希贊許地望向她,她是個舉一反三的聰明女生,她不是不了解自己,只是習慣用一層華麗的布,掩住真實的自己。

她歪著頭嘆氣。「我本來對你印象不錯的,但現在越來越不歡你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個天使。」

瑀希失笑。「不瞞你說,對于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擾呢。」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後仰,一個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聞到了。

瑀希幽默問︰「請問,如果有一頓豐富美味的午餐,你對我的喜歡度能夠恢復幾成嗎?」他不該問的,但或許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瀟笑得猛點頭,猶如招財貓的手,她回答,「我並不餓,但是你的建議听起來是個不錯的方法。」

「那麼,請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個紳士禮,驕傲而高貴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輕輕覆上,掌心貼掌心,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小手帶著微微的冰涼,不自覺地,憐憫又悄悄地攀到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