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無雙扭轉心意,準備好好過日子了。
她努力吃飯吞藥,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雙手裹著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條,依然遵照聖旨,傾全力為丈夫和蔣孟霜籌辦婚事,聘禮、新房、宴席,無一不用心。
無雙馬不停蹄地忙著,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勞,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書府的下人經常在背地里為少女乃女乃不值,幾個貼身大丫頭甚至暗地垂淚,唯有她卻恍然不知似地。
鮑婆心知媳婦賢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誰能不熬過?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終,無雙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為即將到來的喜事高興似地。
她再不想讓兒子看見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記兒子心思多麼敏感細膩,她的妒嫉謀殺了兒子溫柔的心,讓他恨上父親,以至于父子離心,以至于兒子自暴自棄。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摟著圜兒,不斷說話唱歌,不斷告訴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堅強冷靜,要他沉穩茁壯,因為相聚的時間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兒子終于睡著,無雙揉揉發酸的肩膀,回到自己屋里,卻意外發現岳帆坐在床邊,翻著她給圜兒寫的童話故事——驢耳朵。
鐘岳帆喜歡她寫的每個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義又深,雖然是給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听見腳步聲響,他放下書冊,抬頭笑道︰「回來了?」
「是,圜兒睡了。」
他走到桌邊,從繡籃里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裝,他明知故問道︰「你給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嗎?那就不要了。」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不想反駁。
「這真是要給我的?」他追著她的目光,企圖逼出她的真心話。
「是啊。」她淡淡略過話題,來到梳妝台前,卸下釵環珠翠,成日戴著一堆增長氣勢的物件,真累。
鐘岳帆不允許她略過,走到無雙身後,兩手落在她肩膀上。「說謊,這是你為自己縫的,對吧?你想走了,不管我給不給你和離書。」
多年夫妻,他終究是了解她。
無雙選擇不回答,問︰「怎麼還不回房歇下?別讓蔣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蔣孟霜的院子里——人家初來乍到,是該多幾分維護——岳帆這句話,她記住了。
「回答我。」鐘岳帆扳過她的身子,堅持問。
她自顧自的說︰「唉,怎麼會忘記,再過幾日你們便要成親,確實不能再見面,你等等,我讓人把寧園收拾出來。」
鐘岳帆皺眉,事至此他怎會看不出無雙在躲避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恢復了、妥協了,以為她打算好好過日子,但是、並沒有,她正在把他往外推,正在想盡辦法離開,尚書府于她不再是家,而是牢籠了嗎?
他慌了,一把拉回她。「雙兒,不要把我推開。」
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怎麼辦,她還是好喜歡這份溫暖的感覺,彷佛在里頭待著,天就不會塌下來。
可是多矛盾啊,恰是因為他,她的世界崩塌。
鼻中微酸,眼底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處,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涌。
她知道的,應該剜除眷戀,應該用力推開他,臉上微微的掙扎後,她做了,他卻不允許,硬是施加力氣,將她牢牢按在自己懷里。
無雙淒涼一笑。傻子,堅持什麼?雞肋無味,丟了便是,強留在身旁只會腐爛發臭。
她低聲道︰「弄錯了,是你把我推開的。」
從他帶回蔣孟霜那天開始,她已經被推開,是太傻、傻得以為傾力一搏,還有機會把愛情找回來,可惜……
前輩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痛苦無奈,她知道他的寬容、善待,來自他高潔的品格,而非他的愛。至于她,堅持己見、剛愎自負,她極力爭取的,恰恰是他再也給不起的奢侈。
「我沒有推開你,我要講幾百次你才相信,你和孟霜一樣,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氣得大喊,不明白聰明如她,怎就听不懂。
她撫著他青髭微冒的下巴,微微的刺、微微的癢,她總喜歡用自己的額頭在上面輕輕蹭著,蹭出親密、蹭出感情,蹭出兩人之間最甜美的回憶。
「岳帆,我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是你無法想像的情緒,推開你,比割肉更痛,我想要你的感情,和過去並無不同,只是你選擇松開我的手,牽住蔣孟霜了。
「我不想墜崖卻已經墜崖,粉身碎骨的我,再也付不起一份完整的愛,所以,就這樣好嗎?承認不愛我,承認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並不會讓你太難堪。
「別再讓道德責任牽制,好好愛蔣孟霜吧,雖然我嫉妒她、更想詛咒她,但我明白,再多的怨恨,都無法讓我們回到從前,我常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所以,岳帆,我決定放過她,也放過自己了,所以你也放過我,好嗎?。」
嘴巴叨叨絮絮說著理智的言論,心已壓成齏粉,但她必須笑著,才能說服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痛。
那年她以為穿越時空,是為了遇見這個正確的男人,殊不知……男人沒有正確的,要不要賞你一個完美結局,端看上蒼的決定。
「你是在宣告,你不要我了。」
「不對,我決定成全你。」
「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事實上你就是心狹,你就是容不下孟霜,你非要我從你們之間選出一個,雙兒,我與孟霜已有夫妻之實,我不能拋下她,你懂嗎?是你說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是?」
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的認定中都是在為難蔣孟霜嗎?
無雙笑不出來了,一碗水端平?這種事只能在嘴上說說吧,主觀意識總是決定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好吧……她不再說「冠冕堂皇的話」,無雙歪著頭,靜望他。「愛情本來就很狹隘,容不下第三個人,在蔣孟霜出現的那一刻,我們的愛情已經崩壞,我從來只要最好,不願將就其次,你听清楚了,你已經是我心中的‘其次’,不再是我想要的男人。」
鐘岳帆眼底冒出怒火,說得這樣殘忍,是因為一心求去,已經不介意會不會傷害他?
自尊受創,鐘岳帆恨道︰「不管是主要或其次,我不允許你走,你就不能離開。」他揚聲大喊。「儲忠、儲孝。」
兩個高大的男子從暗處走出來。「屬下在。」
「給我寸步不離的守著夫人,不許她出府一步。」
「遵命!」兩人拱手應聲,站到門外。
鐘岳帆推開門,只听得無雙自背後幽幽說道——
「別做徒勞之事,你只能禁錮我的人,無法禁錮我的心。」
「信不信,我可以!」他猛地轉身,怒眼相望。
他要求自己自信、逼自己篤定,他說服自己,他有足夠的把握,一旦塵埃落定,現況再也無法改變,她就會認命。
日子要繼續過下去的不是,他們之間有圜兒、有鐘家,早就不能被分割!
「承認自己不愛了,很困難嗎?」奔到他身後,抓住他的衣袖,她試著做最後努力。
「你無權作主我的心,愛不愛我比你更清楚。」
「那麼,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喜歡,放我自由,好嗎?」
「不好,你一輩子是我的女人,誰也無法改變。」
他斬釘截鐵的口氣讓她明白,說服他希望渺茫。
松開手,淡淡的失望在眼底凝聚,她說︰「鐘岳帆,你很貪心。」
兩人對視,一輪明月斜照,皎潔的月光在兩人中間潑下一地的細碎銀白。
這輪明月……無雙心下陡然一酸,數年前的中秋,也是這樣的相對,可那時唯有重逢的欣躍,何曾有明月照不透的淒涼?
原來命運這般殘暴,容不得她掙扎反抗,迫得她只能孤軍奮戰,在情字這條路上,力竭而亡。
她的絕望目光讓他害怕,拉回她松開的手,緊攥在掌心。「不要這樣看我。」
「岳帆,拜拜。」她輕聲說道,從此刻起,她的心對鐘岳帆關閉。
他知道什麼叫做「拜拜」,她說過,拜拜不是再見,「再見」是帶著期待重逢的心情而說,而「拜拜」是永別、是決裂。
他望住她,眼睜睜看著她關上心門,斷絕溝通之路,她眼底尋不著溫柔婉順,也找不到忿忿不平,他的留去已經影響不了她的情緒。
她淡漠的雙眼帶著淡淡的憐憫,她什麼都沒有做,可是他知道,她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
儲忠、儲孝筆直地矗立在門外,像兩根大柱子似地,無雙靜靜望向夜空,她維持著同樣的動作,沉默許久。
不曉得站了多久,一聲輕嘆後,她往圜兒房里走,她走動,儲忠、儲孝隨即跟上。
數息後,蔣孟霜、蔣孟晟自樹後現身,孟晟覷了妹妹一眼,背著手快步離開靜心園。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無雙的院子,蔣孟霜眼眶微紅,跟在哥哥身後,回到柳院。
必上門,孟晟凝視妹妹,問︰「現在,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心中雖有愧,但蔣孟霜不肯低頭,她恨恨反駁,「我沒錯,我就是喜歡岳帆。」
「你的喜歡必須用燕無雙的一生來換,良心能安?」
「我又沒有叫她怎樣,是她心胸狹窄,眼里容不下一顆沙子,才會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天底下哪個有才有志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她心胸狹窄,所以讓岳帆好好愛你?她心胸狹窄,所以說女人不為難女人?她心胸狹窄,所以選擇成全?蔣孟霜,如果你不是我的親妹妹,我不會多看你一眼。」
「哥被蒙蔽了,才不是成全,這叫欲擒故縱,你以為她真的想走,錯!這只是她的手段之一。」
「如果她真的離開鐘家,你要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是皇帝下旨賜婚,玉成我和岳帆的佳話,難不成要叫我逃婚?我早就說過,會善盡本分,尊她為姊姊,會讓岳帆善待她……」
讓岳帆善待她?孟晟苦笑。在沒有孟霜之前,燕無雙何嘗不被善待?怎麼她出現了,燕無雙能不能被善待,要由她來「讓」。
搖頭,他看著妹妹,滿眼失望。「你說謊!」
「我沒有。」
「這些日子,岳帆都在你屋里過夜,他不過回燕無雙身邊一個晚上,你就忍不住想偷窺,你沒有妒嫉?沒有忿怒?沒有難受心酸?也沒有想盡辦法把岳帆綁住?承認吧,燕無雙才是對的,沒有女人能容忍分享丈夫,她們只是迫于現實,在我眼里,她不是嫉妒狹隘,而是真實勇敢,她不屑使手段,不願意墮落,比起你,她才是品性高潔的那一個。」
「為什麼要幫她說話?你是我哥哥、不是她的。」
「我幫的是道理,醒醒吧,燕無雙不是傻子,她只是看得比你更透徹。」
「不公平!扮指責我,就因為我和燕無雙一樣喜歡岳帆?」蔣孟霜氣得跺腳。
孟晟搖頭,是他的錯,他沒把妹妹教好。「算了,你听不進我的話。」
「哥就是要我退讓?不可能的,聖旨已下,誰都不能改變。」這是她最後一道王牌。
是,這一點他無從辯駁,嘆氣搖頭,他飛身上屋頂,施展輕功掠過鐘家園林。
蔣孟霜看著哥哥的影子,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她沒錯啊,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錯的?
幾個躥躍,孟晟落腳在靜心園的涼亭上方。
听力極好的他,听見無雙對著兒子說說笑笑。
心那麼苦還笑得出來?傻子!
盤膝而坐,緩緩吐氣,燕無雙總是讓他感到震撼。
接下賜婚聖旨時,她毅然決然撞上梁柱,寧為玉碎、不願瓦全。清醒後她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嘴角釋然的笑意,教人心疼。受刑時,她堅持且理智,她熬著苦痛,暗示公婆那十戒尺不僅僅是為著婦德……
那一刻,他覺得,岳帆配不上她。
這樣的女子不該養在後院,她本是展翅鴻鵠而非燕雀,沒有人可以勉強她委屈自己。
皇上嫁公主,熱鬧非凡,威武將軍和明月公主的佳話在京城里四處流傳,同時間,嫡妻燕氏,犯下七出之罪、遭皇太後責刑之事也廣為傳播。
京城百姓議論紛紛,漸漸地,燕無雙成為妒婦的代名詞。
無雙沒有為自己爭辯,即使許多話傳到跟前,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揭過。
婆婆不舍,沒讓她出席婚宴,免得遭外人指指點點、惡意批評。她理解婆婆的善意,稱病躲在屋里,即使從早到晚,心抽著、疼著、壓抑著,卻始終沒有讓笑容暫離。
因為,她面對的是兒子。
側躺在床邊,無雙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圜兒,她在他耳畔哼著催眠曲。
親親的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尋找傳說已久的雪人,還要用盡我一切辦法,讓他學會念你的名字……最後還要平安回來,回來告訴你那一切,親親我的寶貝……
這是無雙很喜歡的歌,從小到大,長在亞熱帶國家的她,向往著在院子里堆雪人,讓雪人靜靜地守在窗邊,守護自己一整個冬季。
「娘。」圜兒輕喚。
無雙看著兒子,圜兒長得多好啊,眉毛很濃、目光很清澈,漂亮的五官,漂亮得像個女孩兒似地,他微揚的嘴角,像是永遠都在笑。
長大後定也會像迷倒眾生吧。
「娘唱好多遍了呢,怎還不睡?」親親兒子的額頭,她把兒子摟進懷里。
「圜兒害怕。」
四個字,擰了她的心。
害怕?是啊,她也好怕,一場世人稱頌的婚禮,卻帶給她無窮恐懼,她看不見明天、不知道未來,她不曉得會不會有一天,她為自己的堅持,深深後悔。
但是在兒子面前,她沒有害怕的權利。
順順圜兒的碎發,無雙柔聲問︰「怕什麼?」
「怕爹娶霜姨後,不要我們了。」
凝視圜兒,酸了眼、酸了口鼻,這麼敏感的孩子,她怎舍得下?
可是……不舍?毀滅的將會是他們兩個,她經歷過的,不是空言幻想。
再親親他的額頭、親親他的臉,無雙深吸氣。「別怕,爹不要咱們沒關系,重要的是,咱們得要緊著自己。」
「圜兒不懂。」
「娘告訴你,不被愛的人並不可憐,可憐的是,不愛自己的人。霜姨進門後,爹自然得為她費心,圜兒千萬別為這種事生氣,因為這叫人之常情,終究要陪伴爹一輩子的是霜姨,不是圜兒。你能做的是加倍疼愛自己,別讓自己受委屈。」
「疼愛自己?」
「定下目標、追逐夢想,增長見識、爭取自由,這是愛自己最重要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