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金色光芒染得天邊雲朵穿上五彩霓裳,早開的梔子花傳來淡淡甜香,皇帝負手站在窗前。
他的五官帶著與生來的威嚴,雪亮的目光中隱有慍怒,起伏的胸口強抑著滿腔怒濤。
又跟丟了,按捺一個多月,他等待著這一天,沒想到……又跟丟了!
甩袖,看一眼跪在地上、垂頭喪氣的于新,終究是自己太低估蔣孟晟。
沒錯,是低估了,他能只身勇闖敵營救回岳帆,怎會是泛泛之輩?
這段期間,他把蔣孟晟留在身邊,暗暗觀察過無數回,怎會不知道他的能耐?那是個令人激賞的棟梁之材啊,區區一個暗衛,能奈何得了他?
「通通撤了吧。」陳羿寒聲道。
撤了?于新猛地抬頭,對上主子的視線,是字面上的意思嗎?
皇上性格善于隱忍,但向來是不達目的不松手的,要他撤,難道……心頭一悚,于新握緊拳頭,額間青筋微露,這是要重罰了。
一揖至地,于新咬牙,身為隱衛不得求饒,他只能靜待皇帝下死令,然而,控制不住的汗水濕透後背,寒意不斷竄起。
「下去領五鞭,讓韓深過來。」
五鞭?于新松口氣,雖是蠍尾鞭,但五鞭不至于要人命,皇帝竟對自己網開一面?但他沒有時間深究,放開拳頭,揚聲道︰「遵命。」
于新退下去,秦公公立刻躬身迎上前,問道︰「啟稟皇上,傳膳否?」
哪有心情?俊眉聚攏,抑郁在心,陳羿揮揮手。「退下!」
秦公公道︰「皇上應該開心才是,平陽將軍越是謹慎小心,越可以證明確實是他把燕氏藏起來。」
沒錯,若是坦蕩,何必遮掩躲藏,就像平日那樣,由著隱衛跟蹤就好,所以……什麼知交、什麼兄弟,岳帆竟拿這種人當心月復,朋友妻、不可戲,蔣孟晟的聖賢書讀到哪里去了?
想用一個妹妹換走燕無雙?哼!十個蔣孟霜也換不了。
見皇帝不語,秦公公又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平陽將軍終究還是得回到宮里當差,等下次休沐,皇上再派韓大人出馬,定能讓皇上得償所願。」
苞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的心思他看得明明白白。
當年皇帝鐘情的明明是燕家姑娘,偏偏燕姑娘她……想不透啊,想不透她怎舍得放棄潑天的富貴榮華,寧可嫁給鐘岳帆?那時,鐘岳帆也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武官。
也怪皇上傲氣,何必理會小女子的心思,先把人給娶進來,再慢慢磨合不就得了,女人嘛,哪能不對丈夫低頭?
偏偏皇上犯傻、偏偏要裝大度,硬把人給讓出去,卻讓自己心頭難受,何苦來哉?他替皇上心疼吶。
陳羿吐氣,臉色稍霽。「你說得沒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讓花房給尚書府再送兩盆梔子花過去。」梔子花是無雙最喜歡的花。
秦公公皺眉,皇上賢明持重、文武兼通、精明強干、機辯善文,文武百官皆不敢欺,怎麼……怎麼老是在燕無雙上頭犯傻?
「皇上,燕氏已經不在尚書府。」秦公公提醒。
陳羿苦笑,他何嘗不知道?他只是想替無雙出口氣,沒錯,他又傻氣了,因為燕無雙。
「下去傳膳吧。」
秦公公聞言大喜,連忙弓著身出去。
吸一口甜甜的花香味,燕無雙的笑臉浮現眼前。
那年,她與岳帆新婚,他微服出訪、一路訪到尚書府,外人都曉得皇帝與鐘將軍情同手足,殊不知,真正讓他們往來密切的理由是無雙。
是她的輕言巧語,撫了他的心,是她的善解人意,讓他信任岳帆、重用岳帆,試著對岳帆放下妒嫉,他能得此肱股之臣,岳帆能一展抱負,無雙功不可沒。
他到鐘府,不允許下人稟報,直接往靜心園走去,未入拱月門,先听見無雙輕言巧笑,嘴里念著詩——
「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看中庭梔子花。瞧,我像不像村婦?」她摘下一朵梔子花,插在鬢邊、笑問岳帆。
「不像,我的無雙是最高貴的才女,詩詞書畫無一不能,天底下哪找得到這種村婦?」
他嫉妒極了,嫉妒岳帆能夠光明正大說「我的無雙」,那原該是他的無雙。
陳羿踏進拱月門,笑望那對夫婦,無雙正拿著籃子,一朵朵摘著梔子花,他道︰「我還以為真是‘閑看中庭梔子花’,原來是‘摧殘中庭梔子花’,好端端的,摘它們做什麼?」
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肚子不悅。
要不是無雙進宮,在梔子花叢前駐足流連;要不是他問︰「喜歡嗎?」她滿眼笑意說︰「愛極。」;要不是她曾說梔子花的花語是堅強、永恆的愛……
他才不會巴巴地送來兩盆盛開的梔子花,更不會閑來無事微服出訪到鐘家,想親眼看看收到禮物的她,會有多歡快?
沒想到,滿枝頭純白的花被她折得七零八落,她竟這般輕賤他的心意。
無雙上前,獻寶似地把籃子往他眼前一晃,回答,「正好,皇上來了,省得我跑一趟宮里,岳帆,你陪陪皇上,我馬上就好。」
她不但不理會他的怒氣,還笑眼眯眯、細聲軟語,照理說,他該板起臉孔讓她知道自己有多不高興,但是笑眼相望間,火氣盡數消滅。
無法對付無雙,他就對付岳帆,陳羿凝聲道︰「下一盤棋吧。」
那盤棋,他把岳帆殺得潰不成軍。
無雙再回來時,語珍、語瑄手里端著盤托,她把菜一道道往桌上擺。「這是涼拌梔子花,洗淨川燙過,拌入蔥姜醋鹽香油,這醬料,有清熱涼血、解毒止痢寶效,這是梔子花炒竹筍臘肉,有健胃開脾、清熱利腸之效;這是梔子花鮮湯,加了不少蕈菇,味道極好,這是梔子花蜜餞,已經腌三天,還有梔子花茶,皇上好好嘗嘗,這味道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你、你居然把梔子花做成菜?」他撫著額頭,頓時覺得她牛嚼牡丹。
「不能嗎?」
「你說梔子花代表堅強、永恆的愛。」所以他堅強、他在心底護住這份永恆,沒想到他的永恆竟然……被她烹了,他欲哭無淚。
「是啊,那是花語,有妨礙嗎?」無雙滿頭霧水。
「你說……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她不知道因為這首詩,他命人在御書房外遍栽梔子花,欲牽引它的嬌香,送往有她的地方;她不知道,一鉤新月初上,他戀著花魂,但願它領著她的心,傳入他的畫庭。
可是……她居然把花給……他的心隱隱作痛啊……
「皇上不喜歡這首詩嗎?」
不是不喜歡,是頭痛欲裂。
岳帆抿唇低頭偷笑,他當然知道無雙有多聰慧,當然明白妻子是用裝傻來拒絕皇帝的多情。
在無雙的殷勤笑語下,陳羿還是動了箸,味道很好,好到讓他一想再想……
如今他更想那個聰慧女人,想著她……身在何方?
很傷心嗎?很難受嗎?被丈夫背叛,是不是慟不欲生?
這段日子,他一天比一天更痛恨自己的幼稚。
不該賜婚的,任憑岳帆怎麼要求,他都不該為蔣孟霜賜婚,不該把岳帆和蔣孟霜的愛情傳為佳話,不該讓說書人把她評為妒婦,不該以為她會低頭,不該幼稚地摧折她的愛情……
他深深後悔了。
「無雙,你在哪里?過得好嗎?」陳羿低問。
御膳未上,鐘岳帆求見,陳羿皺眉,這個時辰才到,他故意的嗎?
「傳!」陳羿走回桌邊,拿起書冊,裝模作樣看著。
「微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鐘岳帆雙膝跪地,有模有樣地行著禮。
陳羿想,如果無雙在,肯定會撇撇嘴,一臉的不以為然。
她總是說臣民對上位者的崇拜尊重得發自心底,若無心,光憑這些儀式……不過是突顯統治者的缺乏自信。
世間只有她敢這樣對他講話,可她說得很有道理,他並不需要臣民的膜拜磕頭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平身。」
鐘岳帆問︰「不知皇上召臣來……」
「無雙已經離家一個多月。」陳羿開門見山。
「是。」鐘岳帆垂頭喪氣,現在連父母都放棄了。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是。」
「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說她?」
「臣略有耳聞。」
「這種流言對無雙有害無益,你打算怎麼做?」
鐘岳帆苦笑,他能怎麼做?無雙一天不出現,妒婦的謠言就會甚囂塵上,滿京城的百姓都在說她妒嫉明月公主、手段盡出,鐘家長輩不得不將她禁足。
當然,謠言燒得這麼快,皇太後那十戒尺「功不可沒」。
皇帝心知肚明,為此,他已經冷了皇後很久,淑妃再度懷孕的消息會激怒她吧?接下來她會做什麼蠢事?他等著接招,反正廢後這件事……
「臣還在找。」
「找得到嗎?」
鐘岳帆無語,他沒把握,他連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都找不到,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確定,雙兒真的不要他了,不是一時忿怒、不是激動失去理智,是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
「找不到的話,讓燕氏病筆吧,皇太後會下懿旨,讓明月公主成為你的嫡妻。」既然無雙擺明態度,不願再回鐘府,那麼接下來的事,他來幫她出頭。
病筆?怎麼可以!鐘岳帆問︰「如果無雙回來呢?」
「她還會回來嗎?」陳羿反問。
「我會勸動她,我會說服她,我會……」
「你無法!」陳羿一句話否決他的幻想。「如果你有本事,就不會讓她撞柱,不會命人守在屋外軟禁她,不會讓她在你新婚夜里哭斷肝腸,你難道不明白,如果不是哀莫大于心死,哪個女人會義無反顧離開丈夫孩子,記不記得,早在你進宮為蔣孟霜請命時,朕就提醒過你,無雙要的是什麼?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已經講過很多次,她絕不與人分享丈夫。岳帆,認清吧,你勸不回她的。」如果她願意分享,無雙身邊的男人哪輪得到他?
「我會的,就算把她綁一輩子,我也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說服她留下。」
「這就是你喜歡她的方法?俘虜她、囚禁她、逼迫她?被你喜愛的女人,真可憐。」
陳羿的話惹惱鐘岳帆了,他激動反駁,「難道皇上不是這樣對待心愛女子的?」
後宮佳麗無數,哪個不是被俘虜、被囚禁、被逼迫?哪個不是為了榮華幻象、不是為了家族光耀,被囚在四堵高牆內。
「當然不是,朕對待心愛女子的方式是尊重、是為她著想,是寧可自己孤獨,也要看著她幸福。」陳羿跟著激動起來。
話一出,捅破了那層紙。
都知道的,那年皇帝想要的皇後是燕無雙,都知道的,皇帝與他交好,可真正讓他們的關系變得微妙又親密的樞紐是無雙……
只是那層窗戶紙始終沒捅破,皇上以好友、兄弟的角色,出現在他們身旁。
現在無雙不在了,陳羿竟對他晾出真心?
鐘岳帆無法說話,皇帝也無法開口,兩人大眼對大眼,誰也不肯讓誰,仿佛這是一場殊死戰,誰先低頭,誰便輸了。
窗外斜陽漸漸落到地平線那端,御書房被暮色侵佔,已經傳來的御膳由熱轉涼,站在屋外的秦公公猶豫著,該不該進屋掌燈……
終于,皇上松口。「掌燈。」
秦公公的干兒子小順子飛快進屋,輕手輕腳把幾盞燈點上,再迅速退下。
屋里乍然變得光亮,兩個男人依舊望著對方。
鐘岳帆無奈搖頭,聲音里出現一絲哀求。「皇上,不可以這樣。」
「如果這是無雙想要的,朕會幫她。」
「她並沒有告訴皇上她想要怎樣?」
「她告訴朕了,她用撞柱告訴朕,這個男人她不要了,她寧可失去生命也要擺月兌這段婚姻,寧可失去兒子也要離開你,她已經對朕說得夠明白,所以朕會幫她完成所有她想做的事,一如當年——當年,她不想進宮,只想嫁給你。」
陳羿最後悔的是慢了蔣孟晟一步,否則他會把她接走,會給她最好的生活,會讓她過得無憂無慮。
「皇上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不過是私心作祟。」鐘岳帆怒聲相抗,揚眉對著至高無上的男人。
「是,但朕的私心會以她的快樂為主,你的私心呢?」
皇上堵得他無話可辯。
「下去吧,三個月內,你要是再找不到她、說服不了她,鐘家就準備讓明月公主成為嫡妻吧。」
「如果三個月後我找到無雙,她願意回頭呢?」即使對方是皇帝,鐘岳帆也不願低頭,他不想放棄無雙,那是他的妻子啊。
「如果她願意,朕會給她一個全新的身分,屆時公平競爭,如果無雙再度選擇你,朕無話可講。」語出,陳羿心情豁然開朗。
他終于替自己和無雙找到一條明路,到時候他和岳帆將會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們都允不了她的一夫一妻,卻也都願意為她付出真心。
鐘岳帆氣得全身發抖,沉默不語。
陳羿道︰「鐘岳帆,不要那麼自私,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京城百姓把無雙變成妖魔,足夠讓她走到哪里都受人唾棄,難道你要她一輩子關在尚書府的小小門庭,一輩子面對四面高牆,孤獨無依?」
「無雙會有我。」
「幾成的你?被朝堂大業分掉一半的你?不對,那一半還得再被父母子女分掉一半,再被蔣孟霜分掉一半。原來啊,無雙不願意進宮的原因是想嫁給寂寞、想自我囚禁?」陳羿冷聲嘲諷。
鐘岳帆無法強辯,卻又不甘心,他道︰「即使無雙不再是鐘家婦,皇上也不會贏。」
「是嗎?要不要賭?」陳羿挑眉冷笑。
「我不會輸的。」鐘岳帆咬牙切齒。
「三皇子要選伴讀,朕覺得圜兒很適合,岳帆怎麼看?」
「臣感激皇上抬愛,但小兒頑劣,不適合進宮。」
陳羿勝券在握。「不知道鐘尚書的看法是不是和岳帆一樣?」